“问我呀!我很明白的。”
张创世飞快的转过身去, 小郭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走廊上仅有的光线被他的背严严的堵在外面, 看不清脸, 却是薛临波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声音。
“霍炎?”张创世吐出他的名字, 好象说一件非常令人厌恶的事情。
“别那种语调嘛!我会伤心的。要知道, 我很少被人这么嫌弃的。”霍炎斜倚门框, 声音轻松,“其实在你来的最后一刻,我还是在选你还是张继祖之间举棋不定, 不过,我觉得临波说的很对。”
“临波?”张创世冷笑一声, “好亲热啊!临波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 一定是你, 因为只有你,才能做出这样卑鄙无耻的事情来。张继祖虽然狠辣, 却也不失为一条光明正大的——”
张创世胸口突然一闪,一道光线对着霍炎的脸射出,他的反应也算迅速,却仍旧被打中左肩,扑通摔到在地。
“你!”霍炎吃惊的抬头, 全身软绵绵竟提不起一丝力气。
“没想到吧。霍先生, 这样东西对你确实很有用处。”张创世笑眯眯的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赫然是三清先生那面照妖镜。
“霍先生, 为什么你可以把影子留在原地呢?”张创世盯着从地上慢慢坐起来的霍炎, 想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霍炎的碧眼让他无法释怀, 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诡异的眼睛?于是,他深夜又去现场,竟看见有无数个霍炎在十七楼的各个角落或坐或站。饶是他见多识广,还是差点吓得心脏病发。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些霍炎不过只是些虚无的影子,就如同投影仪里的孙佩珊一样,可这又是为什么?
“三清先生果然狗屁不通,有这么一样好东西不利用,整日就知道装神弄鬼。”他笑道,“我想了很久,才想通原来就是这面铜镜令你在十七楼留下了影子。这应该就是你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戴帽子的原因吧!可惜,昨天你把帽子摘下来过。霍炎,你到底是谁?不,应该问,你到底是什么?”
霍炎的碧眸又是一闪,在黑暗中如同荧火明灭。张创世极力稳住身形,虽然有过最坏的设想,但恐惧总是无法彻底根除的。薛临波此时才开始紧张,一个最不可能的想法在她心中成型,这念头是如此的荒唐,却又如此的真实——
“拿出来吧。”
“我说过了,灵芝已经给他们服下。”她努力解释,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知道她采了一株灵芝,还非要得到不可。
“何必如此呢?”节度使大人斯斯文文,白净脸庞,怎么看也不象坏人,他清风浅笑道,“只要你交出来,我就饶你们不死。”
“出家人不打诳语。”她颤声道,“就算你杀多少人,也再没有灵芝了。你若真想要,不妨再上山找找。”
大人脸色陡然一变,怒道:“好一个不打诳语!臭丫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会放弃永生不死的机会把灵芝做药引给这一群贱民?好!那我就杀了他们,看他们会不会永生不死!”他手一挥,噗一声,一个头颅在不远处应声落下。
“啊!”她失声大叫,再也无法强作镇静,一下跌坐在地。
“啊!儿啊!”一个老妪突然疯狂的扑向那个头颅,抓起头发死命往脖子上安放,声嘶力竭的号哭着。
“如何?哼!快交出来!”大人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服用灵芝可以永生不死?灵芝可入药,也并非百病可治,遑论永生不死!大人怎会相信这样无稽之谈!”
“既然不能永生不死,你又为何霸住不放?!”一想起灵芝的神奇功效,他简直心痒难耐,这小丫头委实不识抬举了!
“我没有!”她急得几乎滴出泪来,“灵芝已经——”
“杀!”他一声断喝,血雾弥漫。
“不要!”她嘶喊着要阻止,却被一个亲兵推到在地。
“啊!你害死我儿!”那老妪忽然指向她,“毒妇!你害死我儿!”
什么?!一时间,那些被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竟齐刷刷将怨毒的目光投向她。她跪倒在地,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
“我——我救了你们!我救了你们!”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为何她善心竟换来这样的结果?
“我们宁可死在路边!也强过身首异处啊!祸水,你害死我们,也不得善终——”有人大喊着,声音未落,他的头也掉了下来。
“你们竟然怨我!竟然怨我!”她嚎叫着,如同地狱之鬼,“他们杀你们,你们不抗不辩,却回头怨我!”她喉头发甜,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被她救活的百十人已死大半,地面被血染红,小小庵堂,竟成屠场。
“小师太,交出来吧。”大人似循循善诱,“不然,等一会死的可就是你了。”
“交出来吧!求求你了!师太,做人不要太贪心了!”有人叫道,她认得他,是山下村子的村长。
她呆楞片刻,突然疯狂大笑:“灵芝已经被他们服下!我教你吧,你杀了他们,取血饮之!”
“妖女!你好毒啊!”村长突然冲将上来,“你果然没安好心,我杀了你!”他的手快触到她的脖子,却被一刀砍下。热血喷涌,溅她一头一脸。她毫不以为意,仍旧狂笑不已。
“杀了他们。”大人眼中杀机大盛。
她坐在地上,看这人间炼狱。
罢了,罢了——她一声长笑,从此了无声息。
“我是狐狸。”
霍炎的声音平淡,就好象说“我是男人”一样天经地义。薛临波简直忍不住要和张创世对望一眼,从来没有如此期望过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是啊,我是一只狐狸。”他索性盘膝而坐,语气有点萧索,“一只寂寞的,无聊的,死不了也活不成的狐狸。我本来是想,象人那样生活一段时间,看来,又失败了。”
张创世突然笑了,他竟没忘了要压低声音,忍笑得浑身颤抖,一只手指着霍炎,断断续续地说:“狐狸?狐仙?!哈哈——有趣啊有趣——”
霍炎的发丝无风自舞,碧眸穿透黑暗熠熠闪光,张创世看着看着,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管你是什么,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薛临波觉得眼前一花,张创世怀里的铜镜突然光芒大盛,他将铜镜举过头顶,直对着霍炎,可是他竟不躲不避,任凭自己全身都被光芒所笼罩,他的脸扭曲的厉害,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坐在轮椅上的薛临波,眼睛里,有火苗在烧,越烧越盛,火势燎原。
薛临波突然尖叫一声,头痛欲裂。
“停下!停下来!”她以一种古怪的声音叫着,双手徒劳地去抓张创世的胳膊,“不行!不行!”她身形不稳,从轮椅上摔下来。
“是你逼我的,临波!你太无情了!就算是仙人,也不会是你这般铁石心肠!”隐约,她听见张创世这样说,可她无法去计较这话中的含义,她的心被霍炎眼中的火焚烧着,灼痛着。不要死啊——千万不要——
霍炎一声长笑:“罢了!我本想罢手,却终是不能。了因,你前世欠的,今生一并还了吧。黄泉路上你我做伴,想是不会太寂寞——”
薛临波喉头一窒,眨眼之间,霍炎竟如鬼魅般欺近她身旁,左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本能握住他冰凉入骨的手,却旋即松开,一时间天旋地转。
“放手!”张创世又惊又怒,将镜子掉转方向,喝道,“放了她!不然我叫你魂飞魄散!”
“她本就是我的,无论死活都是我的!我要她死就死,要她活就活!凭什么我死了她还活着?”霍炎苍白的俊颜浮出讥诮笑容,说不出的邪媚诡异。他不但不放手,手劲还越来越重,薛临波徒劳而无力的挣扎了几下,缺氧的大脑一片空白——
“想啊!这时间你想到了谁?谁能救你?谁可帮你?谁在如影随形的护着你,守着你?谁?谁?”
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这样问。薛临波突然一阵清明。
“哥——哥哥啊!”
一声哥哥,几乎响彻云霄。
死了。都死了。那些该死的,抑或不该。他从树上跃下,唇边残酷笑意越来越大,终于不可遏抑的狂笑起来。
“是霍相公啊!”吃惊不小的节度使大人一见是他,立刻喜出望外,迎将过来,“霍相公,灵芝已经被这群不知死活的贱民给吃了。那小师太说可取这些贱民的血饮用,相公,你看该如何服食才妥当?”
“哼哼。”他冷哼一声,“也知道恨吗?不是要普渡众生?笨蛋!笨——”
“霍相公?”节度使大人很是不愉,自己屈身下问,他却在那里自言自语。
“谁是霍相公!”他不耐烦的呵斥着,“什么长生不死,全是放屁!趁着小爷心情不错,全都给我滚!”
“岂有此理!”节度使勃然大怒,“不识好歹的东西!敢是消遣本爵吗?来呀,给我拿下!”
闪着寒光的枪尖向他逼来,竟在他身前几分堪堪停住,再也无法动弹。
“杀——杀了他!”节度使看着眼前的美少年,突然一阵胆寒。好似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一般,他到此时才算清醒过来。自己堂堂五路节度使,阅人无数,为什么会听这少年的话?为什么竟毫不犹豫的到山里来?为什么如此狂热、急躁?他是谁?这少年是什么身份来历,自己竟然连问都没问——隐约,他觉得事情不妙。
大环刀兜头砍下,却没有意料中的头颅落地。少年哼了一声,衣袖轻拂,那些围着他的军卒突然全都跌飞出去。他缓缓抬头,碧绿的眸子正对上节度使大人。
“妖怪!妖怪啊!”节度使狂叫一声,抽出佩剑一阵乱砍,“我乃受命于天!不惧你这邪魔歪道——”
突然间狂风大作,他的声音就此湮没。
俄顷,少年跌坐在地,本就血污狼藉的白袍再也辨不出本色了,他突然呕吐起来,却又吐不出什么,只是一阵干呕。半晌抬起头来,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小小庵堂,竟只有他一个人了。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那些死尸、军官,竟全部都不见了——不,还有一个“人”,一个死人,平静的躺在树下,脸上挂着一抹凄厉的笑容,她那原本柔美的脸庞,因为这笑容显得非常恐怖而可憎。
他们就这么遥遥对坐着,直到夜幕低垂。忽然,死人身边起了一阵奇怪的旋风,“嗖”一下,又立刻平息下来。
“你害了他,我却帮你报了仇。你欠我的。”少年喃喃着,“这间房子不错,不如归我吧。”话音甫落,他右手轻扬,死人竟如覆水,无声的融入了大地。
“哥哥啊——霍炎——不要死!!”
似乎是一瞬间的事,灯火通明。薛临波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拉开张创世,他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扼住了薛临波。
薛临波浑身颤抖,却仍不忘去寻觅霍炎,可是,他就象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哥哥,霍炎呢?”她声音破碎几不成形。
薛观潮不说话,却把妹妹紧紧抱住。
张创业憔悴的不成人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警察抓住的张创世,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忽然爆发:“哥!你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呀!”
张创世并不理会他,在两个警察的手底下挣扎,死死抓住三清先生的铜镜,兀自叫道:“他呢?狐狸精呢?姓霍的呢?”他冲弟弟翻起眼白,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吧——你们都不知道吧,霍炎不是人,他亲口告诉我的!他是妖怪啊!狐狸精啊!哈哈——”他挣扎着把铜镜对准自己,叫道:“狐狸!你快出来!你到哪里去了快出来……”
眼泪从张创业腮边滑落,他哽不能言。
痛——好痛啊!
他想自己大概快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分成了两半,身体躺在这里,承受着撕裂般的苦痛,而灵魂,却飘至半空,冷冷的俯瞰着这一切。他痛,动弹不得,逃避不得——
好啊,死吧!他睁开眼睛,这也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可是这还不算,他甚至抬起了头——冒着断成两截的危险——看那高高在上的神灵,冷笑道:“这就是最厉害的了吗?哼哼——”
“你不明白吗?”
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叹息着,问询着。
“我不明白!”他粗暴的打断,“我有什么好明白的?她害死了灵芝,我的师傅,我唯一的亲人,难道,我不应该报仇吗?我不懂什么舍身伺虎,割肉喂鹰,我只是一只狐狸,灵芝只是一株灵芝,我们不想牺牲奉献!”
“你不明白吗?”
“我为何要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我是,一只冥顽不灵的狐狸、妖怪!我恨她,生生世世,只要被我找到她,还要害她!还要害她!!”
“你不明白吗?”
“你是谁!我不明白!不明白!”他大叫,睚眦欲裂,鲜血横流,“你想我明白什么?我自出生遭逢狐族大劫,幸得灵芝庇佑才逃过一死,几百年来朝夕相对,亦师亦友,现在灵芝被一群贱民吃掉,难道这才得其所哉?他凭什么丢下我,凭什么!那臭丫头何德何能,能够得到灵芝的真身!我不明白啊!我不明白!”他嚎叫着,心中却雪亮,是啊,若灵芝不允,那尼姑怎么能得到他的真身?灵芝啊灵芝,难道我还比不得一群贱民的性命!你一念之差丧失千年修行,你不痛不悔,又置我于何地?你不负万物生灵,为何独独负我?!
“你不明白吗?”那叹息如影随形,悲悯无限。
他奋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杀气忽现,右手挥出,神坛上观音的头颅突然掉下来,骨碌碌滚到他的身边。他瞪这双目低垂,态度安详的观音,惨然一笑:“我大限已至,若你真的慈悲为怀,能容我再活过这大劫吗?”
雷,隆隆的滚过来,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陶土观音的头扔掉,闭目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