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一勾唇,段随云快步走到慕清妍所居住的小院在客厅坐下。
不远处侍立的婢女都因为这一勾唇打了个寒战。
慕清妍里间卧房内还有一个小隔间,本来是更衣室,她住进来之后改成了浴房,有时候为了练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功夫,她便避入浴房,她笃定,没人敢偷窥她洗浴。
慢吞吞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换了一套衣服,擦干头发,松松挽起,漫步走到客厅。
段随云正在主位上坐着,看她出来,阴沉的脸色亮了亮。
美人出浴总是赏心悦目的,何况这美人还是时时刻刻惦记在心头的那个。
慕清妍却远远的拉了把椅子坐下,招手命婢女端了点心香茶上来,缓慢而优雅的吃着。
段随云目光温存,看着她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花茶,这才开口:“在这里住的还习惯么?”
慕清妍没有笑意的扯了扯唇角:“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你我还有虚与委蛇的必要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段随云的目光似乎僵凝了片刻,露出一丝苦笑:“清妍,你我当真到了这般地步?”
“阁下到底有何来意?”慕清妍声音清冷而略带敌意。
段随云无奈的蹙眉:“我们当真不能回到从前了么?”
“阁下若无事,”慕清妍作势起身,“恕我不能奉陪了。”
段随云叹了口气,温存的目光变得冷硬:“好吧,我需要你一封亲笔信。”
“不可能。”慕清妍一口回绝。
“你以为我当真得不到你的一点笔墨?”段随云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强自忍耐着。
慕清妍笑:“怎么会?你既然有本事把奸细安插到楚王府,怎么可能得不到我的笔墨?你只不过不确定我和润泽之间到底有什么通消息的手段而已。”
一语中的。
段随云眼瞳微微一缩,眼神复杂,既爱又恨,爱她的聪慧,恨她的聪慧从来也不属于他。
“在文字上做功夫,也不外乎添笔减笔,或藏头,或回文,”慕清妍慢慢说道,“可是你永远猜不到我会用哪种,或者猜不到会在那几个字上做手脚。”
段随云冷冷一哼,忽然转开了话题:“你知道我今日见了谁?”
“你若想说,我边听一听,你若不想说,我也没什么意见。”这便是慕清妍漠然的回答。
段随云握了握拳,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因这一握过于用力,骨节泛起奇异的青白色,在那如玉的手上显得格外狰狞。
“看来我还是待你太温和了,”段随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缓了自己的呼吸,“还是你在恃宠而骄?”
“如果你的宠爱是欺骗是禁锢是威胁,”慕清妍讥讽的道,“那么,我以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会期待这样的宠爱。”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若能够做到,你便从此自由。”段随云静默片刻,缓缓说道。
“你不必说这要求到底是什么,我做不到。”慕清妍却一脸决绝。
“你!”段随云一挑眉,脸上怒色一闪,“你都不问一问这要求到底是什么?”
慕清妍清凌凌的眼眸中泛起点点鄙薄之色:“也不外乎自愿做你的女人。”
段随云瞳孔一缩:“你便一点考虑都没有?欧竞天所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
“可我能给他的,半分也给不了你。”慕清妍一步不让。
“不惜一切代价?”
“你说呢?”
“来人,”段随云把手一拍,“带上来!”
一个女子被推了进来,脚步踉跄而慌乱,已经过了中秋,她却还穿着单衫,皮肤泛着淡淡的青色。
女子抬起头,披散的头发两边散开,一眼看到了慕清妍,不由得惊喜呼喊:“慕姑娘!”
声音耳熟。慕清妍仔细观看,透过层层污垢,终于看到那张清秀的容颜,是曾经熟悉的——刘春花,刘家屯的村女。
霍然站起,慕清妍走到刘春花身前,扶住她的肩头:“春花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春花抬起脸,泪流满面,两道清流在脸上冲出两道沟,越发显得脸色脏污,哽咽道:“慕姑娘,我……我们村子……没了……我爹也没了……”她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捶地,不多时双手便鲜血淋漓。
慕清妍猛然转首,愤怒看向段随云。
段随云无辜的一摊手:“不是我做的。”
刘春花听到他说话急忙抬头看了一眼,又忙忙低下头,藏在污垢之下的脸上漫上一片晕红,却已经停止了近乎疯狂的举动,把双手尽力往破碎的袖子里塞,一边抽抽噎噎的道:“都是因为我……”
慕清妍扶着她站起来,让她坐到椅子上。
刘春花别扭的扭着身子,侧对着段随云坐下,先前她不知道段随云也在这里,悲怆之下,十分失态,这时便想尽力挽救形象。
慕清妍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这是她命人泡的玫瑰花茶,味道清芬。
刘春花喝了一杯,觉得身子暖了些,肚子却咕噜噜一响,登时大窘,恨不能把头扎进胸腔里去。
慕清妍又把点心碟子向她推了推,转头吩咐侍女:“去准备些清粥小菜,要素淡些。”
刘春花吃了两块点心,又喝了两杯茶,再去取点心时,慕清妍已经伸手拦住了她,温声道:“春花姐姐,你饿得狠了不能吃太多,肠胃会受不住的。”
刘春花脸又红了红,讷讷缩回手:“是,慕姑娘总是对的。”
慕清妍这才重新问:“刘家屯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那帮天杀的!”刘春花眼圈一红,恨恨一咬嘴唇,“姑娘你和段公子走了,也给我们作了安排,本来乡亲们的日子过得挺好,可是突然有一日,一群盗匪在我们附近安了寨子,时不时过来打抽丰,那位老大夫不胜其扰,没多久趁夜带着一家老小跑了。那伙盗匪便占了人家的宅子,叫我们全村都当他们的佃户,不管是打猎还是种田,所得要交五分之二给他们……慕姑娘,你是知道的,我们还要交朝廷的税,你算算这样一来我们还怎么活?这还不算,他们住下来之后,便说要给大寨主找什么压寨夫人,也不知怎的看上了我……我爹自然不肯,所以……”她的眼泪一滴滴啪嗒啪嗒在在手背上,混着手上的鲜血,汇成一道粉红的的溪流,沾湿衣襟,流到地面。
慕清妍默默端来清水给她清洗伤口包扎上药,然后拍了拍她的肩头:“姐姐节哀。你如今情绪激荡,我也不便多问,我这屋子对面还空着,你便住下来吧。”也不等段随云同意,便拉着刘春花走进原先他住的屋子里。
段随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脸容平静,这时忽然扬眉一笑。
慕清妍送刘春花进去,看着她睡了,才退出来。
段随云仍旧悠闲自在的喝茶。
“段随云,”慕清妍喊了一声,顿了半晌,才接下去,“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把这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无非是想要挟我,你觉得,你若真这么做,你还算是个人么?”
“无所谓你怎么想,”段随云微笑回答,“我做事想来但问本心,不管其他。何况,你这么确定刘家屯的事是我做的?你既然先入为主有了这个念头,我说什么还有用么?”
“你不用故布疑阵,”慕清妍的声音和神色更冷了些,“也不要拿我当傻子看。”
“好吧,”段随云把手一摊,笑了,冷飕飕阴沉沉,“我本来便是这样卑劣无耻,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也看到了,但是不止刘家屯,凡是我知道的,你所暂住过,有过感情的地方,都是我的筹码,你一日不答应我便多杀一人,直到,”他声音轻轻,杀意却是实实在在的,“你答应全心全意做我的女人为止。你记住了,是全心全意,你的身和心要全部属于我才行。”说完他便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慕清妍。
女子心肠都软,医者父母心,她两者兼备。何况她看似冷情,其实心肠柔软,否则也不会行医救人。
“呵呵,”慕清妍干笑两声,抬起手,垂目注视自己的双手,平静地道,“我的手至今还没有沾过血。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你不必这样费尽心思拿别人的命来威胁我,这没用。”
“什么?”这个回答实在距离想象太远,段随云顿时露出被雷劈过的神情。
慕清妍身子站得笔直,笑容清浅,神色自若:“没听明白吗?别人的命,与我何干?”
段随云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洒了出来,“可他们是因你而死!”
“因我而死?”慕清妍转目直视着他,眸中嘲讽深深,“到底是因我还是因你?我每过一处究竟是有惠于人还是有求于人,你都清清楚楚。我从不欠人的。有能力救人我便救,但前提是不会伤害到我本人以及我所在意的人。若是救人需要我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我为什么要救?我也不是上天派来普渡世人的神佛。”
“你!”段随云将茶杯重重放下,生怕哪辈子会被自己捏破,“我不信你的心肠便如此冷硬!”
“那么你大可以试试!”慕清妍毫不退步,并且慢条斯理提供了一个意见,“不妨,便以春花姐姐首开先河。”
“什么?”段随云眉毛一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轻哼一声,慕清妍慢慢道:“春花姐姐年纪已经不小了,山村中,女子出嫁都早,她迟迟未出嫁是因为乡邻们担心她父亲的痨病传了给她。后来我给刘老爹治好了病,她的亲事也便定了下来。虽然她对你一见倾心,但还没有勇气对抗父母之命。何况,两年多不见,变数很多,照道理来说,她连孩子都可能有了。可是刚才,我看出来,她还是处子之身。这说明什么?”
“哦?”段随云扬起的眉毛落下,唇边反而露出一抹兴味的笑容。
“说明一直有人在给她希望,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可能会有更好的归宿,并且,这个希望也使她有足够的勇气说服她的父母。”慕清妍慢慢说完,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来皆同。他们自己甘愿拿自己的一切来做这一场博弈,我为什么要阻止?”
“如此说来,刘家屯百十口人命,你果真不在意?”段随云的笑容慢慢凝固。
慕清妍抬脚向自己房门走去,淡淡回答:“拿起屠刀的不是我。”
“可他们不知道。”段随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杀意,这杀意明显是冲着刘家屯的百姓去的。
“我知道。”慕清妍脚步不停已经走进了自己的书房,甚至抬手要去关门。
“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段随云也站了起来,“你知道,这件事还是会安在你的头上。”
慕清妍关门的手微微一顿。
段随云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重拾。
慕清妍洒然转身,笑容可掬:“名声么?不过是浮云。”陶小桃这句神马都是浮云还真万能,随时随地可用。
段随云还未来得及拾起的笑容半路碎裂。
慕清妍已经转回身关上房门,脚步轻响走进内室去了。
已经出来倚着门框站立的刘春花脸上既像是哭又像是在笑,若不是双手紧紧抓着门框,只怕已经滑了下去。
她根本就没睡着,怎么睡得着!段公子这两年时不时会去一趟刘家屯,若即若离的跟她接触,毫不吝惜地给她家接济,使他们全家都有了希望,以为这位俊美多金的公子是看上了他家春花,为此不惜退了那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全方位对女儿进行包装,以期早日得偿所愿。所以,春花姑娘已经粗通文墨,肚子里颇有了几本书,
所谓的盗匪全是编造的。段公子前些时派人接了他们全家来,许诺,只要帮他们办好这件事,便给他们在庆都买一所宅子,赠一处年盈利千两白银的店铺,并一次性补偿万两白银。一处只赚不赔的店铺已经是意外之喜,更何况还有天文数字一般的盈利和敢也不敢想的万两白银。
除此之外,段公子还暗示,会给刘春花找一户殷实人家做正妻。刘春花本人固有不足,刘家阖家却已欢喜无限,自家女儿即便是能嫁给段公子,至多不过一个妾,豪门大族妾室身份只比丫鬟高一头,怎比得小户人家的正妻能抬得起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所以也便欢欢喜喜答应了。
过去种种电闪而过,刘春花脸上一片惨然,已经知道,所谓的许诺,丰厚的酬劳,不过是为了买他们的命!万两白银、一所宅院,一处虚无飘渺的日进斗金的店铺,来买他们一家十口的命,还是高看他们了,他们一介寒酸山民,哪有这般值钱?
她强硬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颤的问:“段公子,我们……必须要死吗?”
段随云把脸转向她,她所熟悉的温文的笑意荡然无存,眼中满满的尽是冷漠,是强大的神面对蝼蚁的无视,那熟悉的容颜还是令她惊艳,这般神色却又令她心寒绝望。
“你若有本事求得她点头,”段随云淡淡道,“我所云诺的一切还是你们的。”
刘春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慕清妍的态度她先前已经看见了,慕清妍只对他们有恩,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亏欠,他们承受了人家的恩情,却反过来用自己的命威胁人家!什么道理?什么理由?无辜?真的无辜吗?最无辜的那个却要被冠以无情的恶名!
惨然一笑,刘春花松开了抓住门框的手,努力站直身子,努力平复心绪,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整齐端正一些,再开口,嗓音却已经有些嘶哑:“段公子,多谢你看得起我们这些……穷酸的山里人,我们的命其实真的没这么值钱。我们贪财我们所有求,我们该死。可是我哥哥家还在吃奶的娃儿没错,我们全家都可以死,这个娃儿能不能……留下?”
“你这是在拒绝我了?”段随云眸中爆射出两道寒光,冷冷的问。
刘春花忍不住缩了缩肩,惨笑:“我何尝想拒绝你,段公子……随……随云,我想这样叫你已经很久,我在睡梦里也这样叫了你无数遍……自从那年在溪边遇到你,你便成了我最向往的梦。我做梦都希望能日日跟在你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微不足道的扫地丫头。可是,我也知道,你的要求我做不到。先前我还有一线希望,我觉得,慕姑娘心肠软,一定不会看着我们去死。可是方才她的话让我清醒了。随云,若是有人拿着我们家隔壁二狗子的东西来威胁你,你会接受这样的威胁吗?”
段随云微微皱眉,实在没想到在自己面前一直羞涩而又悄悄用热切眼神偷看自己的村女会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不会。因为你不在乎,那和你没关系。慕姑娘对我们全村都有恩,我们却恩将仇报,我们还理直气壮要求慕姑娘赔上她一辈子的幸福,我们凭什么?”刘春花,慢慢擦掉脸上的脏污,死得干净点,“你很好,我喜欢你,甚至恨不能立刻嫁了你。可是慕姑娘不同,这些日子我已经听说了,慕姑娘早就嫁了人,而且和她丈夫感情很好。随云,慕姑娘是很好,可是娶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你的人,她不快活,你便能快活的起来吗?”
段随云脸色铁青:“这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我怎么操得起这个心?”刘春花自嘲的笑着,“我喜欢你,可是你若是娶一个心爱的姑娘,我虽然这里,”她拍拍胸口,“难免酸酸的痛痛的,可我还是会替你高兴。我觉得,慕姑娘嫁了如意郎君,你也该替她高兴才是……”
段随云袖子一拂,刘春花便从门内跌到了院中,胸口一痛,喷出一口血来,“来人,拖下去!”
慕清妍在房中闭上了眼睛,不是不怕,不是不心痛,可是真的无能为力。如果这一次,她软下心肠,那么下一次段随云还会有更加沉重的要求提出来,到最后,那后果必是难以承受的!
她这次不受威胁,他便知道,这样的威胁对她没用,那么,便有可能放过这些无辜。
下午的时候,段随云命人抬了一个大大的箱子到院中,自己在旁边含笑负手看着,请慕清妍出来看礼物。
慕清妍本不予理会,却被芹儿硬拉了出来。
刚到院中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似是血腥气混着生石灰的味道,又像是铁锈味。
目光在院中那突兀的一只箱子上一凝,便觉得有一股奇异的混杂着绝望、乞求、哀伤、痛苦的情绪袭来,脸色顿时一变,已经想到了某个可能。
“打开箱子。”段随云轻轻吩咐,甚至眼神和表情都是带笑的。
箱子在他话音刚落时便被打开了。
慕清妍忍不住倒退一步,别过脸去,但身后便占了身形笔直的婢女,这些婢女虽然平素对她毕恭毕敬,但到了此时却没有丝毫退让。
别过脸去看到的是什么?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那只箱子还是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
“怎么?没有勇气看么?”段随云踱过来,微微俯视着她,轻笑问道。
慕清妍霍然回首,脸色虽然瞬间褪去了原本的红润,却坚定而冷凝,推开他大步上前,站在了箱子跟前。
段随云嘴唇动了动,目中闪过一丝不忍,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盼着她过不了这一关,那么她便不会再直面这般的残忍,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给她呵护。
他在逼她,又何尝不是在逼自己。看她内心煎熬,自己当真便好受了?
慕清妍站在箱子前,冲鼻的血腥气混着生石灰的刺鼻味道直冲鼻孔,胃里一阵翻腾,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强抑着冲到眼角的泪意,低头去看。
一个个全部都是熟悉的面孔,刘家满门,出嫁的女儿也在,女婿也在。人人脸上都是痛苦绝望哀恳挣扎过的表情。
“一、二、三……”她开始慢慢数数。
当他轻微却有稳定的声音响起时,这个不大并且站满了人的小院突然变得空旷起来,连萧瑟的秋风都止歇了。
“……九……”慕清妍的声音一顿,九颗成人头颅之后,是一个小小婴儿的头,婴儿脸容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可见是在睡梦中被杀的。她不由自主闭了闭眼,段随云,你好狠!
满院子婢女的心也收缩了一下,这一瞬间,那个纤弱女子的背影,孤独、忧伤、怜悯,却独独没有避让。主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十……”缓缓吐出这个数字之后,慕清妍的声音又是一顿,继那婴儿头颅之后,她又看到一团模糊的血肉,身子不由自主一颤,学医的她怎会不知道,这是还未成型的胎儿,硬生生从母体中剖出来的未成形的胎儿!
“十一!”短促而又坚定的吐出最后一个数字,慕清妍缓缓走到东墙下,指着那一片土地道:“挖开,埋了!撒上花种,想必来春这一处花草会格外繁茂!”然后转身,稳稳向房中走去。
青影一闪,眼前已经多了一道身影,那人把住她的双肩,低头,轻轻而又急切的道:“清妍,哭出来!求你!”
慕清妍缓缓抬头,直视段随云,在他脸上看到一片真真切切的心疼,然而她眨一眨眼,笑了,声音甚至还是柔缓的:“段随云,你输了!”
段随云已经看到那双原本清凌凌的眸子里是一片血红,斑驳的光影不断变换,她的视线也已经模糊了吧?悔!为什么要用这样极端的办法来逼她!他的心也似在这一瞬间蹙成了一团,一抽一抽的痛着。
一点点掰掉段随云握住肩头的手,慕清妍缓步迈上台阶,在进厅的那一刻,翩然回首,娇软一笑:“段随云,你看,我心性之残忍,比起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随云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不由自己控制,思绪更是其乱如麻,眼睁睁看着慕清妍轻飘飘迈进门槛,然后脚下一软倒了下去,连忙飞身上前,将那娇软的身子抄在了怀里。
她脸色惨白,唇边血迹殷然。
“清妍……”段随云抬手将她的头往胸前靠了靠,“是你逼我的……”
向后一摆手,“把这箱子抬出去,远远地埋了。”
婢女们退去,隐在暗处的侍卫跃进来,抬了箱子便走。
风中,那浓郁的死气慢慢淡去。
“去,折些桂花菊花来插瓶,安置到后面的雅兰居,这个院子……拆了,不要留下丝毫痕迹。”他吩咐完,抱起慕清妍,顺手点了她的睡穴,向后面掠去,几个转折,依着山势向上,半个时辰后到达一处依山而建的院落,门匾上镌着“雅兰居”三字,青砖白墙,格外素雅,一道清溪从门前流过,溪边幽兰簇簇。
溪上有一座小石桥,青石砌成,与山同色,仿若天生。
段随云却不走桥,轻轻巧巧一抬腿便过了溪,一跃进了院子,直接走进第二进的小楼里,小楼第二层布置静雅,壁上悬的书画皆是当世名家成名之作,摆设不多,却无一不精。
他直进最里面的寝房,将慕清妍妥善安置在悬着雪青色锦帐的鸡翅木大床上,理了理她汗湿的黑发。
出了这么多的汗,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
他修长如玉雕琢的手指慢慢在慕清妍脸上抚过,记忆中几乎不曾这样亲近过。她肌肤微凉,只怕此刻内心更凉吧?自己在她心中是否已是彻头彻尾的夺命阎罗?
侍女悄无声息进来,放下手中的热水和感布巾,又悄无声息退出。
虽然太阳还没落,但山上风大,又是秋风,唯恐慕清妍受了寒,段随云亲自绞了热毛巾来给慕清妍擦拭头脸。
热热的毛巾在脸上敷了片刻,再拿开,那苍白的面色也多了一分红润。
她只在这里住了七日,人便整整瘦了一圈,颧骨微微突出,眼眶也陷了下去,显得眼部轮廓越发的深刻,纤长浓密的睫毛黑得如同墨染,刚刚有些红色的脸背着黑一衬,似乎又更白了些。
叹了口气,重新绞了毛巾,再给她擦拭脖子、耳后。一路向下,拉开了她的衣襟,露出一片胸前肌肤,看到这里才知道她瘦得不止一圈,锁骨都显得有些突兀了,然而还是美的,他忍不住伸手在那一痕锁骨上轻轻摩挲,似象牙,又像是玉,微凉而细腻。不知不觉手一滑,摸到一簇隆起,哪里都瘦了,这里却没瘦。平稳的心跳在手下跃动,像极了韵律优美的曲子。他的心也随之越跳越急,喉咙也有些发干发紧。
近在咫尺的容颜,日思夜想的容颜,他的呼吸更近了些,手下的肌肤也由微凉变得温热,不知是因为靠近心脏而温热,还是因了他手掌的温度而温热。
不知何时手里的毛巾已经掉在地上,他的另一只手也触到了她的肌肤,由眉到眼,到鼻,到唇,她唇形优美色如春桃,是他不曾尝过的鲜美。
呼吸更紧了,心跳更快了,原本只是单纯的想替她擦干净身上的汗,免得受寒,可是一触之下,心里强自压抑着的一点火星腾地变成了燎原大火!
忍,怎么忍?心心念念的女子近在咫尺,衣衫不整,安静躺在那里等待采撷,还要怎么忍?
段随云觉得,再忍下去,自己的心便要跳出体外了,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他身子抬起,又猛地压了下去。
“段随风,你找到我徒弟了没有?”陶小桃一拍桌子,不耐烦了,“我那里事情多,一时没有分开身,你就把我的宝贝徒弟弄丢了!你赔得起吗?”
段随风头也不抬,转脸去和下属商议:“今日这般行事如何?”
陶小桃一拳打到了空处,更加愤愤不平,将桌子拍得更响了些,嗓门更大:“姓段的,我跟你说话呢!”
段随风又问旁人:“朝中动向如何?”
陶小桃气更大,在桌子上一翻身,满桌子文书、案卷蝴蝶般纷纷乱飞,她已经占到了段随风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伸着一根食指指着段随风的鼻子喝问:“你什么意思?不想办法救我徒弟,却在这里研究朝中动向?你别忘了,慕清妍不止是我的徒弟,更是你生死弟兄欧竞天的妻子!楚王府的女主人!”
段随风平静的伸手一推她的靴子:“陶姑娘,你踩坏了我的地图。”
陶小桃只觉得脚底一股大力涌来便再也站立不稳,半空一个跟头翻下去,稳稳落地,脸色却一边的铁青,一字一字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段随风抚了抚额,他一连三日夜不曾合眼,已经倦极,却仍旧和声道:“陶姑娘往返奔波也累了,还是先去休息吧。”
“我……”陶小桃刚要破口大骂,忽然身后门“砰”的被人撞开,阿仁一头栽了进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边风声一响,段随风已经掠了来,伸手将阿仁扶起,抬手点了他身上要穴,又塞了一颗药丸进他嘴里,手势快得令人应接不暇。
陶小桃也有些呆愣。巫族这几日事端不断,出事那晚她看到慕清妍平安便说要去休息,其实哪里有心思休息,巫族出现内讧,本不该出的乱子出现了,她必须要亲自赶去解决,这一去便是三日,三日后回来才知道慕清妍被掳走了。她的火气一冒三丈,我勒个去!去你二大爷的!慕清妍是谁?是我陶小桃的徒弟!老娘罩着的人也有人敢掳?所以她急吼吼来找段随风询问情况,可是一来便发现,段随风很忙,忙得顾不上理她,她便在旁边听着看着,结果发现,段随风所处理的事一件都和慕清妍扯不上边,这才发作起来。
此刻见阿仁负伤而回,也顾不得质问了,看段随风手疾眼快动作熟练,也不比自己帮忙,便后退一步静静看着。
阿仁吞了药,有人递过水来,他仰脖喝了,一擦嘴,这才把两眼一瞪:“他娘的!”
段随风已经稍稍后退,避免了口水洗礼,伸手一指旁边的椅子,道:“坐下说。”
阿仁一屁股坐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讲述自己的遭遇:“段公子,我按照你的吩咐去跟着那辆马车……”
“什么马车?我怎么不知道?”陶小桃插了一句。
阿仁翻了翻白眼:“我说弟妹,你能不能别这么性急?看不见哥哥我受伤了,不让我一口气说完,说不定我便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嗝屁朝凉了呢!”
陶小桃虽然内心焦急如火焚,但听到“弟妹”二字还是禁不住一喜,唇角扬起,想到,凌云智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便听见阿仁从自己那里盗版过去的“嗝屁朝凉”四字,想要乐却又觉得不合时宜,把头一低,吭吭咳嗽起来。
阿仁翻完白眼,继续道:“然后我便跟到了幻云山庄,我叫人打听了,那是燕王的产业。姓段的……公子,我可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个家伙!我亲眼见他带着王妃进了幻云山庄,当时我便想冲上去把王妃救回来,可是王妃给我打了个‘不可轻举妄动’的暗号,我便也没动。潜伏了这三日,我本以为王妃至少也能传个消息回来,可是这幻云山庄被保护的铁桶一般,别说人了,便是放个屁出来,只怕也不容易。”
阿仁说话百无禁忌在楚王府是出了名的,也没人挑剔他,相反,那些血火硝烟的日子里,他还是众人的开心果,可是此时此刻,众人的心反而更沉了些。
“继续说下去。”段随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也并不着急。
“今日,我本打算冒险闯一闯,可是……”阿仁抖了抖自己破碎的衣衫,“我便成了这个模样。”说罢,斗败的鸡一般垂头不语。
段随风拍了拍他的肩:“我们既然知道了王妃的下落,便能够想到办法营救。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一招手,旁边有人过来,默默搀起阿仁向外走去。
阿仁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公子,若是到了打架的那一日,别忘了我阿仁,我还要去揍那龟孙!”
段随风点了点头。
陶小桃在一旁冷眼看着,见段随风目送着阿仁离去之后,转身回到桌旁,一招手又召集了原本在开会的幕僚和侍卫头领,继续商议事情:“你们去京西找刘铁匠,你们去京北香云窟找留仙,你们……”一桩桩一件件分派下来非但与营救慕清妍无关,甚至连和先前商议的朝廷局势也没了半分牵扯。
陶小桃一声冷笑,转身往外便走。
“陶姑娘,”段随风抬起头来,脸上十分疲惫,眼睛却分外明亮,“你若是去休息我不拦你,但若是想要赢救王妃,那么,还是请你回去休息的好。”
“你说什么?”陶小桃猛地转身,一脸怒色,“你要禁锢我?”
段随风摇了摇头,沉声道:“陶姑娘,你知道,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谨慎从事。”
陶小桃冷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的意思是,我会怀了你的事?”
段随风再次摇头:“陶姑娘,我只恳请你约束好自己的下属,这件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陶小桃反而冷静下来,摸了摸下巴:“你说的也有道理哦。老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攘外必先安内,我这几日抓紧时间把我们的人梳理一遍,可是若等我梳理完了,你这头还没有拿出切实可行的救人方案,”她冷笑几声,“嘿嘿!”转身便走。
段随风也并不多说,看她走了,转身继续分派任务。
陶小桃一边走一边抱臂沉思,想了许久,点了点头,径直除了楚王府,赶奔越王府。越王府虽然早已荒废,但是占地极广,内宅之中藏上百多人不显山不露水。巫族主要首脑便都隐身在越王府中。
陶小桃在后巷翻墙进了越王府,直奔青木执事住的院子。
巫族高层分十长老、十堂主、六执事,堂主分正副,执事分左右,因此正副堂主其实一共是三十位,左右执事一共十二位,此外还有各处统领队长六十名,分散住在越王府内宅。
青木左右执事喜好安静,两人独自住着一个幽静的院子,平素也不大与旁人往来,没人有知道关起们来两人到底在捣鼓什么,本人说是练功,旁人却说是搞基,两个大男人做什么形影不离?
陶小桃仗着自己轻功高卓,也不怕被人发现,便是发现了也没什么,姑奶奶是巫族之主,听你壁角是你的福气!
她翻进院子,隐在后窗底下花丛之中,收敛了自身气息,身上衣服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灰绿色,上面还斑驳着黄色黑色白色的斑块,看上去便和周围的树木花丛没什么分别。竟像是穿了一身隐身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