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瑶仙殿之前,洛雯儿还在惦记毛毛和豆豆。
两个孩子虽是有章矛保护,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可是想到昨日毛毛的黯然,而为了掩饰这种黯然而夸大其词的表现,她的心里……
这个孩子,在性子方面亦是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鼻子忽然一酸,她方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出神,竟是发现轩辕尚何时停下脚步,而自己恰恰撞到他背上。
轩辕尚头也未回,只臂一伸,便将她自身后揽至身边。
她尚来不及挣扎,便听一声报:“宁国公驾到……”
内侍通报完毕,目光似是无意的落在她身上,进而滑至那只停在她腰间的手上。
轩辕尚身边从不出现女子,昨天倒是带了一位,据说连儿女都有了,自是引得众人轰动,可以说,这一晚上,宫里宫外谈的都是这事。
听说那个女子姿色超群,气度不凡,很像是出身高贵之人。好事者将所知的名门淑女乃至各国姿容出众的公主郡主皆排了一遍,又把近些年那些因为国家破灭而落难的贵女数了又数,也不清楚此女出自何处,只有感于那天人之姿,兴奋得不能自已,而眼下这位……
他看了看那腰肢……身段还不错,只是脸蛋……
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呐……
内侍暗自嗤笑,调转目光,而那只手亦在此刻收回,离开时还微微使力的攥了她一把。
并非轻亵,而是……他在告诉她,要镇定。
是了,她此刻指尖冰凉,腿脚发抖……
她在怕什么?
抬目……
满眼的金灿,仿若仙境。
天子高踞宝座,各国的重要人物自玉阶两侧按级排列而坐,有的在闻声张望,有的在推杯换盏,有的在交头接耳,时而朗笑,端的是一片其乐融融。
殿中声音热闹而混乱,却压不过她的心跳,轰隆轰隆,响得她仿佛腾云驾雾,满殿的璀璨霎时连成一片,所有的人好像都飘了起来,在她眼前晃动。
“云彩,可愿同我共演一台戏?只一次……”
那人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时空极低的响在耳畔,而此刻,谁会与她共演这一台戏?
轩辕尚担心的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移到她身边,手仿似无意的扶住她的手臂。
内侍的眼神再次睇了过来……
她垂下眸子,跟着轩辕尚踏上红绒织金的地毯。
上面的富贵牡丹张扬而煊赫的在宫缎缀珠绣鞋下退去,两侧的人影亦在视线边缘移过。
洛雯儿不知自己是不是多心,她总觉得他们虽在彼此寒暄,可那目光却毫无遗漏的落在她身上,即便繁密的流苏垂在发侧,依旧挡不住一双双探寻的视线。
交握在身前的手渐渐攥紧。
轩辕尚说,他早就到了,可是他,在哪?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似是得了什么热闹,于此同时,一股亲切又疏离,矛盾而复杂的香气飘了过来。
心神一空,就要抬起头。
然而待视线清晰,落于眼前的,只是自己攥得已经没有血色的手。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因为离别了太久,所以才会觉得以往若有若无的奇楠香竟会如此浓烈?
就好像荼蘼开到了尽头,要绽放出全部的热情……
她一步一步,跟着轩辕尚的身影,在宫女的引领下,拜过天子,停到一张老犀角紫檀木案边。
轩辕尚落座,她作为婢女,自是立在身后,垂眉低眼,屏气敛声。
然而她方一站定,坐在斜对面,靠近御阶的那张案上顿时有一双目光扫了过来。
速度如此之疾,温度如此之冷,竟好像殿外卷着雪片的凛冽寒风,她甚至听到了那目光带来的呼啸风声,她的芙蓉缎裙裾,那么沉重,那么繁复,竟然在这种无形的重击下抖了抖。
殿内好像忽然静下来,仿佛所有人都在望着这边。然而待重新听到心跳,方知,殿中依旧热闹。
可是,却有一道声音射出,如风过林隙,如空山清泉。
然而冰冷,阴沉,仿佛裹挟着雪粒,飘飘洒洒,却是劈头盖脸的打过来。
“轩辕世子,哦,如今是宁国公了……”
轩辕尚闻听,微微点了头,以示礼貌。
千羽墨便是一笑,继续说道:“今岁可是又迟了。不过,也不能说迟……”
他歪斜在案边,摇着玛瑙酒盅,似是在欣赏上面的花纹:“年前南宫苑已是来过了,但不知宁国公此番又是为何?”
对于雪陵国主,他直呼名姓,于轩辕尚,却是称了封号,此中意味,不言而喻。
轩辕尚笑了笑:“实是我主挂念天子,日夜不安,所以即便得了天子允肯,亦特命尚前来拜见,恭贺天子新禧,万事如意。”
语毕,又敛衽行礼。
千羽墨一笑,目光依旧盯着杯子,可洛雯儿觉得,那目光却是灼灼的射向她。
殿中无风,一袭雪袍却仿佛在飘动。
依她对他的了解,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他,认出她了?
即便她易了容,将自己弄得这般繁琐,他亦认出了她?
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只有思之至深,爱之至切,才能仅凭空气中的一缕气息感受到心爱人的存在;忧的是……
她看了看轩辕尚举杯回敬,气度沉稳而从容,不觉攥紧了手,强力压下喉间酸涩。
不过,或许她多心了。因为对面那人不过说了这两句,又继续投入殿中的其乐融融,而且他身边似是有女子相伴,时不时的就娇笑一声。
是了,这个人一贯毒舌,尤其还见了他所认定的对手,不为难一下人家是不肯罢休的。
她不禁想笑,心却空空悠悠,没有着落。
她盯着自己交握的手,规矩的垂着眸,努力的打视线边缘去看他。却只见了一抹雪色,随着他的笑语,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像是在躲避她的搜寻,又像是故意引逗她的注意。
她咬紧唇,尽量自纷乱中捕捉他的一言一语。
他的声音一贯是温柔而轻和的,如流水,如丝绸,如今仿佛在上面洒了层珠粉,更显亮泽和悦,显然是中气十足。
看来关于他身体方面的坏消息果真是假的,可这个人是怎么了?按理,他应该假装虚弱,博得天子与众人的同情,借以免了兵戈一事,更可以揭发真相。即便目前尚未查出,拖延一下时间总是好的。因为若夏语冰之死为真,千羽翼如今便有了时间和精力,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无涯被围攻?所以他完全可以借机准备,而不是……
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清晰的看到茳国国主东方旭,因为他的位子就在轩辕尚的右侧。此际,那位同样一身雪衣的男子冷着脸,仿若冰山般,与殿中的热闹格格不入。
刀削般的侧脸因为紧绷而越发凌厉,就连薄唇都仿佛能割裂空气。
他举了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盅重重敲在桌案上,眼风一扫,灰色的眸子便直直盯向千羽墨。
可是后者仿佛丝毫不觉,依旧谈笑风生。
掌心渗出了薄汗。
千羽墨,你是怎么了,你这是演的……什么戏?
粉衣宫女鱼贯而入,殿中顿时一阵欢笑,夹着惊奇连连。
轩辕尚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一动:“天子赏的新菜式,要不要坐下尝尝?”
洛雯儿尚未来得及拒绝,对面便飞过一道声音:“宁国公这段时间很得民心呐……”
千羽墨拈着酒盅,墨玉般的眸子于眼角投出冷光,直直的射向这边,仿佛利箭,“叮”的一下,钉在了桌上。
“向百姓征税用小斗,将粮食贷给百姓则用大斗,如此,是谁在得利?得的又是谁的利?”唇角微勾,魅惑尽显:“雪陵的疆域这两年似乎又扩大了,韩、魏氏、赵纷纷主动投靠,如是,雪陵便有了可以种庄稼的土地,再不用拿卖香品的钱来换粮食了。宁国公让人竭力开垦,奖励农桑,却不增税。如今,无论国内还是属国的百姓谁不夸赞宁国公善良仁义?倒是不见提起南宫苑,就连天子……”
“王上……”一个声音急切却不失温婉的响起来。
洛雯儿眼角一跳……淑妃?那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女子是她!他,他们……
一时之间,只觉脚底发虚,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蒙了层雾一般随着流苏折出的光影晃动。
千羽墨的声音也不知是隔了多远又隔了多久传来,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却是不无讽刺的响在耳边:“……各诸侯一向是以茳国马首是瞻,雪陵是要取代茳国成为盟主么?”
“王上……”淑妃的声音这回是真真的透着急切。
洛雯儿也不知自己的脑子是凝滞了还是在急速的运转。
千羽墨这招是叫祸水东引吗?借助轩辕尚在国内的举措,来挑拨君臣的关系?更借雪陵的日益壮大来引发东方旭的猜疑?如是,十三公主的死便显得不那么重要,对于他的怀疑亦可暂时搁置一边……
正如轩辕尚而言,若想让前浪消失,只能用后浪掩盖,而在这里,从来就不缺少风浪。
果真,东方旭的灰眸已经瞥了过来,带着死神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