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四 送行
二五四:送行
因为白日里受了惊吓,当晚,好好发起了低烧,张嫣照顾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凌晨,好好的烧终于退下去了,她才松了口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双潋滟的杏核眼失去了昔日熠熠的光辉,有了青黑的色泽,容颜也见了憔悴。
刘盈拥着妻子,安抚道,“好好已经缓过来了,你也去睡一会吧。”
张嫣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想着正因为赵元的所作所为,才令得好好遭受此一劫,小小年纪凭受苦难,不由得对赵元起了埋怨之意。
但无论如何,赵元却是自己血脉上的亲生舅舅。他曾经为了报胞姐赵姬之仇,孤身潜入信平侯府,掳走好好——他所认为的鲁元公主的外孙女,不惜直面天子与皇权,也要为逝去的姐姐还以为的外甥女讨回一个公道。
——“持已,”
她拉着丈夫的衣袂,问道,“我想问问你,关于那……赵元。”
她难于启齿,直到此时,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对于赵元,她有着一份尊敬之情,但事实上,因为毕竟没有相处过多少时间,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提到赵元,刘盈的面上神色转为严肃起来。
“当时是北军校尉苏匡当着众人之面拿下他,送入了廷尉狱,他挟持了繁阳长公主,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望着妻子,斟酌道,
“阿嫣,我知道,他毕竟是你生母的胞弟,可能的话,你并不想治罪他。但是,没有摆的上台面的理由,我依然不得不判罚。我想着,马上就要到新年,我可以以此以及为长公主积福的名义,从轻发落,判他笞一百的刑罚,然后髡钳流放边城服城旦舂刑。”
张嫣目光晦涩。
刘盈考虑周详,张嫣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法子了。只是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他……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初次相见,就是这样的场景……。”
刘盈沉默了一下,终究道,“无论如何,他在众人面前劫持长公主是事实,纵然他为长公主舅公的身份为所有人所知,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完全逃避处罚的。否则的话,皇家的尊严即将不存,所有的律法也就没有了意义。我可以让行笞刑的人从轻发落,且到了边关之后,待过得个一二年,这件事情淡下来,再悄悄释放他,到时候,想来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情了。”
张嫣的眼圈儿微红,扑到刘盈怀中,“持已,谢谢你。”
“傻瓜,”刘盈爱怜的抚了抚张嫣,“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他顿了一会儿,方道,“你要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赵元出发的时候,我们亲自去送行好了。”
……
前元二年的大朝朝会刚刚过去,在长安城外的灞上,赵元颈项上钳着枷锁颂系,将要踏上往北地服役的刑程。
因为不久之前刚刚领过笞刑,虽然因为执刑差役手下留情,并没有伤到筋骨,但毕竟行动有些不便,在离开长安之前,赵元频频回头,看着青城门(宣平门)的方向。
“还指望有人来送行么?”
押送的差役冷笑道。
“你犯了那么大的事,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敢招惹上你?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敢潜入信平侯府劫持繁阳长公主。信平侯府是什么样的权贵人家,长公主更是天之娇女,你动了他们,如今能留下一条命来,已经属于庆幸,已经是天家仁慈,还想要怎么样?”
因为当日的事,无论是皇帝刘盈,还是信平侯张敖,都有默契要将始末隐瞒下来,除了当场数人之外,并无他人知道事情始末,廷尉差役自然也不知道,他面前所要押送的这名囚徒,竟是张皇后的血缘舅父,繁阳长公主的舅公。
颈项上钳着的枷锁微微晃动,赵元自嘲而笑。
也是,
他这样的身份,犯下当初那样的大事,如今能够留下一条命来,想来已经是张皇后尽力周旋而来的缘故。而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将她与生俱来天之骄女的骄傲统统打碎,同时带来困扰,连此时的地位都未必能保得住,说起来,张皇后未必愿意再见自己吧?
他于是回过头去,道,“走吧。”意兴阑珊。
身后灞桥之上黄土飞腾,远远的一骑行人打马赶上来,坐上的青衣黄门嘶的一声勒住马蹄,“前面的人等等。”
取出怀中令牌晃了一晃,恭敬道,“我家主君与夫人马上就到。”
赵元的目光一瞬间明亮了起来。
过了不到一刻钟,长安城方向驶来一辆马车,车身不过是平常公卿百姓家使用的青油布式样,在灞桥桥下停下来,车身顿了一会儿,揭起帘子,一个朱色云纹衣裳的女郎独自下了马车,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眉目如画,眼波如水。
赵元颈项与手足俱备枷锁所系,依旧忍不住向前走了一两步,迎上前来。
目光落在听起来沉重的枷锁之上,张嫣的目光露出凄恻的神色来。
“没什么。”虽然带着沉重枷锁,赵元笑的却很爽朗,“其实一点也不重,待的久了,也觉得声音听起来挺不错的。”左右张望了一下,问道,“长公主呢?”
张嫣便答道,“她挺好的,如今已经是能吃能睡。今天要出城,怕她年纪小,路上惊扰着了,便没有带出来。”
赵元便松了口气,“那样,我就放心了。”
两个人虽然份属舅甥,血缘上极为亲近,但从小到大,都没有相处过一日,实际上极为生疏,说了几句话之后,竟不知道该继续什么,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却不自禁都笑起来。
“我不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赵元轻轻道,“如果事先知道,我不会来长安,出现在你的视线中。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在阿姐过世以后,还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亲人,这样的感觉真不错。”
“我……”张嫣的神色复杂,
“我不知道。”
“其实,”张嫣整理了一下思绪,方继续道,“我几年以前就知道我的生母另有其人,但我以为赵姬的家人已经全都不在了,便没有费心力去寻找你们的踪迹。这番有此变故,我回想起来,也觉得愧疚的很。”
“不需要。”赵元笑的洒脱,
“如果阿姐如今还在世上,定也是希望你过的好,而不是让你困扰。你既然已经做了十七年的鲁元公主的女儿,从今以后,便还是公主之女,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你继续过你的生活,而我,也会管好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出真相,造成你的困扰。”
张嫣别过脸去,只觉得眼角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她的确看重鲁元胜过这个相见不过一两面之缘的舅父,但是,在赵元这样通透凛然的大义之下,竟也觉得有些对不住。
赵元的目光便瞟向不远处灞桥之下的青油布马车。
拉车的双马扬蹄而鸣,毛色虽然灰暗,但看的出是颇为神骏的良马,一个青年内侍执着马鞭控马,坐在御者的座位上,车上帘幕低垂,看不出里头是否有人。“你今天出来,不会有什么麻烦么?”
张嫣愣了一会儿,很快明白过来他的喻意,“不会。”
她的嘴角便不自禁的扬起甜蜜欣慰的笑意,“他……是陪我过来的。只是……在马车上等,没有过来。”
赵元就投上了了然的目光。
因为关心妻子,刘盈陪着过来送行。但是,他又毕竟是鲁元的弟弟,面对当年赵王府中复杂纠结的往事,和身为当事人物赵姬胞弟的赵元,自然不愿意下车面对。
张嫣不愿意赵元担心,于是道,
“我和他,也许最开始的理由是舅甥。但是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对我而言,更多的意义先是夫君,其次才是舅舅。”
这就解释了刘盈不会因为当年不能由自己操纵影响的身世秘闻而迁怒自己。
赵元于是吁了口气,“我当日见陛下,他是一个好男人,你跟着他,应当能够幸福。”
张嫣轻轻“嗯”了一声,俏脸嫣红一片,耳中听得赵元犹豫片刻问道,“长公主,乳名是叫好好么?”
“是。”
“是个好名字。”
赵元赞了一声,复又道,“只是,好好虽然好,终究是个女孩儿。你作为皇后,还是需要一个皇子,才能真正安稳。”
“放心吧。”张嫣的唇角就轻轻翘起来,“我心里有数的。”
为了这段姻缘,我已经付出了如许大的代价,也因此,我不会容许自己过的不好。
……
灞桥柳树枝叶轻扬,在秋色中依旧维持着一抹青翠。张嫣站在垂下的柳枝之下,远远的看着赵元的背影消失在直道尽头的黄沙中,心中一涩,眼泪轻轻弹下。
“他也是求仁得仁,算是心安无怨了。”
车帘掀起来,刘盈神色阴晴不定,看妻子泪盈于睫,于是劝解道。
“我知道。”
张嫣轻轻拭去了颊边的泪滴,不想让刘盈担心,于是勉强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只是终究有些意难平。
“他终究是我的舅舅”
在往常的十八年生涯中,他们彼此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个亲人的存在。初次见面,就是以她的**作为人质的劫持交锋。赵元没有因为有一个身为皇后身份的外甥,而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被判徒刑,且因为她而心甘情愿的服刑。
韩长骝吁了一声,赶着马车碌碌往长安城回驰而去,青棕色的车帘垂下来,将刘盈的脸遮在阴影里,刘盈忍了又忍,终究不悦发作道,“他是你舅舅,那我算什么?”
注:
汉朝的刑罚中,其实徒刑并不算严厉。理论上,像赵元这样劫持繁阳长公主的,应该是最严重的族刑的。不过,毕竟他的真实身份是阿嫣的母舅,好好的舅公,刘盈当然不可能真的罚的这么狠,甚至都没有上次一等的肉刑(包括黥,劓,刖,宫刑)而是以各种理由开脱,最后判的是再次的笞刑加徒刑,其中笞刑还是走了过场,真正领罚的是徒刑。
城旦舂是徒刑中最重的一种,髡钳者刑期五年,男为城旦,女为舂。主要指是筑城,但不局限于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