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五 说客
琉璃帘子密密垂地,闪耀着幽静的光芒。割开了内殿和外殿的空间距离,将所有的心事都遮住了后头。
秋日的天气,已经有点寒凉了。椒房殿前刮过一阵风,将悬在屋檐下的灯笼吹的转圈儿。张皇后已经在内殿待了大半个时辰,荼蘼守的担忧,忽听见数声嘈杂,猛的杨眉,眉间闪过凛冽之意。这儿可是大汉皇后的椒房,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擅自闯进来。
下一刻,她的眉梢便在那个奔进来的小小身影间消融掉。
刘芷着一身葱绿色深衣,织锦腰带从身侧垂下来,在迈着小短腿走动的脚步声微微摇晃,显得十分精神的模样。
“大公主,”
她连忙上前,笑着弯腰道。
是了,除了繁阳长公主,又有哪个能够在椒房殿一路畅通无阻,一直来到这儿?
刘芷揉了揉眼睛,尚有些困顿的样子,秀气的鹅蛋脸上神情十分可爱,令人发。一意想要冲到母亲的怀抱中,荼蘼连忙伸手拦了,柔声劝道,“大公主,皇后娘娘今天有事,恐怕没有时间带着你,不如奴婢先带你去荡秋千,待到午后再来寻娘娘,好么?”
刘芷偏了偏头,朝亲近的荼蘼姑姑看了一眼,她的凤眸生的极为出色,沉静如点墨,每一次荼蘼望进去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这位大公主虽听不见声音,但是对身边人的情绪,意思都明了。要知道,张皇后平日虽爱大公主如命,但心里只怕终究是皇帝更重要些,大公主这时候撞进去,只怕会被迁怒。
琉璃帘微微动荡,张嫣一身素衣出来,抱住一头撞进怀中的女儿,微微抬起头来。素白的面容上没有涂抹任何妆粉,虽然神情勉强正常,但面色终究苍白了一些,眸下的肌肤也微微红肿。
“好好,叫一声‘阿娘’给我听听好么?”
“也终是我痴心妄想了。”张嫣黯然,苦笑道,将刘芷放下来,拍了拍她的手,“去随乳娘玩去吧。”
刘芷抬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片肃穆,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定定的看了母亲一会儿,却忽的伸出手来,在张嫣的眼睑上抚了一抚,竟似在安抚一般。
她的手极为柔软,带着一种幼童特有的温暖和奶香味,张嫣身子微微震动,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口,“好孩子。”
……
“……吕氏女的事情,具体是怎么回事?”张皇后偏凉的声音在殿中轻轻道。
楚傅姆便平板禀道,“……据说这位吕十二娘,是建成侯的少女,母亲虽为一个姬妾,建成侯在生之时却颇有宠。今年刚满十四岁,被太后娘娘从吕家接了过来,安置集翔阁住下。”
“集翔阁啊?”
张嫣重复道,面上的笑容有些苦,
集翔阁是长乐宫的一处宫殿,所在的永寿殿与太后所居的长信宫很近。由居处便可以看的出,太后对这位吕氏女很是看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楚傅姆语重心长的劝道,“娘娘,如今看来,你是根本抗不过太后的。此事过后,你还是和太后低头吧?”
“我其实从来没有悖逆太后意思的心意。”张嫣道。只是她想在家庭和睦之后,也有一点自己的自由空间。而吕后和她对于自由的定义显然不同,“再说了,”
她扣着手中的玄漆茶盏,笑的惨淡,
“就算我现在愿意低头,也来不及了。孩子又不是朝夕可得的,便是我再努力,也总要一两个月后,才能见点端倪。而两个月后,”
只怕吕氏女都已经入宫了。
她坐在锦榻上,微微垂首,一身素色禅衣,从侧影看上去,显得极为纤瘦。荼蘼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一股怜惜的情绪就泛上来,冲口道,“娘娘,你若真是不情愿的很,不如便告诉大家,请大家出面,将太后的意思给辞了吧。”
“不。”
张嫣的声音如金玉般清冷。
想起刘盈,纵然忧愁满身,张嫣的唇边忍不住染上意思笑意,心中百转千折,语气却坚定,“我已经是承了陛下太多的情。总不能每一次出事,都要他给我去出力。我也想自己尽力看看,能不能解决麻烦。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再让陛下在我和太后之间难做。”
殿中便静了一静。
楚傅姆无奈之下,已经是冷静下来,接受了吕氏女进未央宫的可能性。仔细盘算得失,絮絮道,“其实说起来,纵然这位吕娘子进了宫,也是没有大碍的。娘娘稳居中宫之位,又与大家夫妻情深,吕娘子便是生的再美,也动摇不了娘娘的地位。”
“不要。”
张嫣压抑住心里反射出现的排斥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的和煦,
“阿傅,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只是不乐意罢了。我岂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可是,” 她的神情十分奇怪。
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固然觉得自己有错,但是各种的复杂因由,到最后,已经是无言。唯一想要坚持的,和能够坚持的,不过是最初的梦想罢了。感情之事,情到深处又怎么能插的下第三个人。她费了那么大工夫才求得的姻缘,接受一个刘弘,已经是看在是婚姻遗留问题的份上忍了,要她再笑着看丈夫迎入一个新人,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更何况,她的眸光微微逼仄。
那个女子姓吕。
吕十二娘再是庶出,也算是刘盈的表妹。一旦入得未央宫,是至少要给一个美人位份的。而她的身份背景,也决定了,她不可能如同掖庭中那些妃嫔一样,被随意闲置。更不要说日后吕后得了十二娘,能够以此压制自己到什么地步。
一生一世一双人,刘盈曾经允诺过自己。她相信这时候,刘盈并没有反悔的心思。但……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也是要为难的,所谓诺言,最后也只不过是作废而已。
……
石楠和扶摇惴惴不安的侯在殿外,担忧问道,“荼蘼姐姐,娘娘都已经在里头大半个时辰了,真的没有事情么?”
荼蘼心中也有些担忧,迟疑道,“应该没有事吧。娘娘自小主意就大的很。”好像什么问题,在她手上都是能够解决的。就是当初苦恋刘盈,那么无望的局面,到最后,不还是得偿所愿?
这一次,既然她还能忍着没有去找陛下帮忙,想来,她心中自有主意的。
……
殿中忽的传来张嫣轻唤的声音,“来人,”
“——茶冷了,”张嫣笑道,“重新沏一壶新茶来。”
“诺。”
“——命杜司宾前来。”
和扶摇生的一模一样的少女伏跪在殿前,展袖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张嫣瞧着面前的少女,若有所思。
这些年来,她身边亲信的宫人已经走的走,散的散,虽有个荼蘼,忠心可亲,但荼蘼的性子有些敦,一些重要的事情,是不能交给她去看的。
如今,椒房殿中的服侍宫人,辛夷素日来看来,倒是稳重敏锐,算是难得的可造之才。
“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情,你敢不敢?”
辛夷怔了怔,眸中浮现狂喜神色,一瞬间压下来,恭敬的再拜下去,“奴婢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没有赴汤蹈火那么严重,”
张嫣起身,走到了窗前,微笑道,“你替我走一趟信平侯府,见一位叫蒯彻的宾客,跟他说,所谓‘养兵千日,贵在一时。’请他出山相助。”
她沉吟道,“若是……他能够做成了这件事,我会记得他的人情。”
辛夷眸中闪过迷茫之色,并不懂得张皇后话语中的细事,却依旧坚定的答道,“诺。”
……
长安秋告气爽,少年子弟打马长街,互相爱慕的少年男女眼神含情,相约着踏渭水河边枯黄的草叶,互诉情衷。吕禄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章台长街的时候,忽听得一人从街旁食肆二楼探出头来,举杯示意,“熙咸兄。”
吕禄抬头,见来人一身青衣,正是自己的好友,曲周侯郦商之子郦寄,不由大喜笑道,“阿况,你怎么在这儿。你等一等,”将马缰丢给了从人,自己径自上了楼。
“酒肆的酒多薄,”吕禄笑道,“阿况不如到我家去。年前藏了一批宜城醪,如今色正味醇,正是最好饮的时候。”
“阿兄大概就不知道了,”郦商捧起手中执壶,为吕禄在面前倾入酒爵,“长安贵族世家自然都好酒,但民间商家也不乏有好的。这家酒肆,据说就能从宜城贩得好酒来,这壶苍梧清,可是连皇家祭祀的玄酒都比不上的。”
“哦?”吕禄兴致勃勃,“阿况如此夸赞,兄倒要饮一杯了。”晃了晃爵中清冽的酒液,仰首饮下,便觉得一种酣灼的气息从喉咙一直烧下去,比之甘甜的宜城醪,不知要热辣了多少分。不由大赞道,“果然好酒”
“近来看着阿兄很得意的样子,是不是家中有什么好事?”
“算你说着了。”
被搔着了痒处,吕禄的神情便明亮起来,“我跟你说,前些天,我的太后姑母将家里十二妹接进宫里去。我想着,有太后相助,吕家再飞黄腾达一代,应当不是问题。”
说到吕十二娘,他便不可避免的想到如今未央宫的张皇后,哼了一声,“认真说起来,先太子妇故去之后,这中宫皇后之位,本来是因是我吕家女的。只是后来出了变故,如今的张后才有进宫的机会。”
他面露微微傲然神色,“张后便是再受宠又如何?到头来,姑母终究是姓吕的”记得吕家的后路。
1:蒯彻:史上避武帝讳,称蒯通。《史记?田儋列传》:“从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汉书?蒯伍江息夫传》:“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认为《战国策》为其所著。 曾建议韩信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是极有名的说客。如今为张家宾客。
2:郦寄,字况,曲周侯郦商之子,与吕禄为好友。史上,吕禄作为吕氏家族的掌权人,身居赵王,官居大将军,掌握北军军权。高后驾崩之后,周勃,陈平等人意图废少帝而另立新主,但惧怕吕禄手中的军权。便让郦寄劝说吕禄交出印信兵符,吕禄听了郦寄的劝告,将印信兵符交出。之后,吕氏家族便被周勃等人全部诛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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