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章 经史并重

吕祖谦与朱熹一并师从于胡宪,两人是非常好的朋友,同时吕祖谦也与陆九渊交好。

儒学上著名的“鹅湖之会“,就是吕祖谦一手促成的,

吕祖谦对于朱熹的学问十分佩服,曾有称赞朱熹的学问就实入细,殊为可量,大意就是说朱熹的学问深不可测,犹如扫地僧般的存在。

不过朱熹对于吕祖谦看法却有保留。

学生请教朱熹说“东莱之学“如何,他说这位老朋友“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

有一次朱熹听说吕祖谦劝自己弟子看史。

朱熹就很不高兴,说了一番话,大意是我从来不敢劝人看史,也不敢劝人看经,就是《论语》,《孟子》也不敢教他看,我都是教他从《大学》先开始学起。自己这位老朋友整天向自己学生推荐史记,左传,这容易误导初学者,让他们以为孔子与司马迁一般大小。

朱熹这话不仅批评吕祖谦,更是阐述了自己理学的精髓。

先大学,再论语,孟子,四书学完了再学五经,最后才看史。

从浅到深,由细入实,这是理学见功底的地方。

所以理学主张循序渐进,若有读书人读史记这样的书,被老师看见了,会直接拿书敲脑袋责问,四书读透了吗?五经读透了吗?没有读透,你读什么史书?

就好比现在家长说你一句,功课都没作完,看什么课外书?

但反过来,儒家对于天子的培养,都是经史兼读。

担任过日讲官的林延潮知道,每日日讲,一名讲官教经,一名讲官教史,因为这是帝王之学。

为什么普通人无法接受这等教育?一来没人指引,仅看史籍记得人物,地名,故事,不知道他讲了什么。二就是容易学坏,很多人忠臣不学,去学奸臣。三就是要将经义糅合进史籍讲读是件很难的事,这不是一般老师能办到的。民间的老师能通经就不错了。

所以朝廷里就认为理学更切乎平民教育,而经世致用则在精英教育。

这才是理学的初衷所在,也是理学能发扬光大的原因,做不了经世致用的人才,但至少是个好人,普通老百姓如此也就够了,这是真正的走群众路线。

但到了明朝,这一点却歪了。

很多读书人只抱于经义,而不知史学,甚至摒弃史学。如赵用贤,季道统这样的饱学之士,都认为只要读通四书五经就够了。

甚至季道统连思辨都抛弃了,理学不是心学,根基在于“格物致知“。

用心学,禅学顿悟的方法,对外却称自己是理学,里不里,外不外,两边的精髓都没有得到。

林延潮的一句讥讽,令季道统很不高兴。

什么我教你啊?没错,你林延潮是三元及第,但我好歹也是庶常,你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吧。

季道统道:“还请林学士解释如何从史籍中思辨?如何不误入歧途。”

林延潮道:“好,那么请问季兄读史记吗?”

季道统虽为庶常,但有心于日讲官,身为日讲官一定要经史兼顾,如此才能讲授帝王之学,所以对于史记他是有涉猎的。

季道统负气道:“当然读过。”

这时候掌院学士张位笑着道:“林学士当年为日讲官,每日所讲,天子都是赞赏。今日乘着院议之时,大家不妨听听林学士如何讲史,也算增长见闻。”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谁不知道林延潮在任日讲官时,深得天子赏识。对于一段史料,如何讲出经世致用,切乎帝王之学,大家都要学着,以后担任日讲官时候都是用得着的。

林延潮向张位拱手表示谢过,然后向季道统道:“请季庶常从史记中任意抽选一篇!”

好大的口气,任选一篇!

众翰林都是心底嘀咕,翰林每次日讲时,都是要提前备课,好与天子讲史,譬如林延潮这样随你抽考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艺高人胆大“。

季道统也是有几分拿不住,但心想林三元乃儒学大宗师,理学,心学,事功之学无不涉猎,若从这上面考较怕是难了,那么必须剑走偏锋。

季道统想到这里,突然目光一闪,当下道:“那么请林学士讲一讲留侯世家如何?”

听到季道统这么说,众翰林都是一片哗然,高明,实在是高明啊。

留侯是谁?

张良。

张良是什么人?道家的人物,如果考较林延潮孔子世家这样的题目,简直是送分题,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花来,但留侯世家就不一样了。

道家与儒学不同,重在一个“悟“字,没有什么循序渐进,每日打磨的办法。

好比一个太极图案,有人从中看出抱阴负阳,相互消长,有人从中看出日月,有人看出两条鱼来,靠自己悟出来的,说明你与道家有缘。若是别人告诉你的,这就回到儒学了或是改进版道学。

见季道统问到留侯世家,众人都不知林延潮是否有功底时。

但见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也好,本学士就选圯上纳履的一段。”

没读过史记的,不少人也知道“圯上纳履“说的是张良在下邳圯上遇到黄石公给他穿鞋的一段。

季道统目光一凛道:“学生洗耳恭听。”

这时候众翰林露出倾听的神色。

当下林延潮讲述,张良游至下邳一桥上遇到一位褐衣老者。

这褐衣老者看见张良后,故意将鞋往桥下一丢,让张良去捡。

张良看了很生气作势欲打,但看这老者年迈,强忍怒气去桥下捡鞋(欲殴之。为其老,强忍)。

张良捡到鞋上桥后,老者又说给我穿上(履我)。

张良长跪履之,老者大笑,张良殊大惊。

林延潮讲到这里,向季道统问道:“留侯为何大惊?”

下面的剧情,季道统与众翰林知道张良跪下给老者穿鞋后,老者将兵法传授。

一般人解读这一段的意思,就是张良德行很好,能给老者穿鞋,如此低三下四,不,是尊敬老人。老者觉得这年轻人人品不错,于是将兵法传授给他。

没错,这是人品考验,所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才是君子所为。

或者说张良这人有眼光,提前识出黄石公不是普通人,所以故意先装孙子,取得他信任后,再得到兵法秘传。

季道统想了半天道:“学生不知,还请翰长示下。”

林延潮见季道统没有不知而强答点点头,当下道:“留侯何等人?韩国宰相之子,刚刚在博浪沙刺杀秦王,如此之人,怎么会容忍老者故意之戏弄。”

众翰林陷入深思,萧良友问道:“莫非想看老者待之?”

林延潮道:“正有此可能。老者掷履戏留侯,履之再戏留侯。留侯先怒而后忍,再忍而厚礼,更非常人所为,留侯想的是什么?”

众翰林心想,若将张良想成正常之人,老者先前丢鞋时,是怒然后忍,后来要履我时,面上不怒,反而跪下给他穿鞋,这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心底要报复。

若老者穿上鞋后,道一句“老夫方才是戏弄你年轻人的“,而这时张良将老者鞋脱下,丢至桥下,又是谁戏谁?

要吊人,一定要出乎意料的吊人。张良不惜下跪给老者穿鞋,将礼数作足,一忍到底,然后吊人。

林延潮道:“留侯为何大惊,因为数回合之中,张良与老者都欲“惊“彼此,出乎彼此意料,但张良此刻已是怒极,老者却大笑置之,说明张良输了。”

众翰林已是深深震撼,史记里短短几十个字,将一段交锋说的如此巧妙。之前那等说张良脾气好,尊敬老人,故而忍耐处下,完全想当然的,误了多少子弟。

但偏偏书里不会说的明白,而是让你自己去想,这就是思辨。

然后林延潮续道,后来老者去而复返,告诉张良五日后天明在此见面。

张良此刻受了教训,知道老者是高人,跪着道诺。

五日后天明,张良到了桥上,老者已经到了。老者生气说,与老人家约会,你年轻人怎么敢迟到,五日后再来。

五日后张良等到鸡鸣后,到了桥上,看见老者又已经到了。老者看见张良怒道,你怎么又慢了,五日后再来。

五日后,张良等到第四日夜半即前往,到了桥上后片刻,张良就看见老者,老者喜道当如此。

这一段故事众翰林都知道啊,这是强调我们要守时啊,要培养尊敬老人家这么良好品德。

或者是秘籍不可轻授,费心得到的才会珍惜,这又是一个人品考验。

但其实不然,老者之前桥上穿鞋告诉了张良一个“忍“字道理,而这一次告诉了一个“先“字。

兵法上争先的道理,每次张良去都比老者晚,那么要想不比老者晚,争到先这个字,就必须比老者有更万全的准备。

坐在桥上苦等五日是傻逼的做法,要想不晚就要在第四日晚上,第五天的凌晨赶到。

若是老者第四日半夜赶到,张良也可以说,你不是说了第五天吗?你第四天来了,不可以怪我哦。

所以张良第四天夜半来后,无论如何都立于不败之地。张良到后,过了片刻(少顷),也是就是第五天的凌晨,老者稍晚了张良一会赶到后,见到张良反而大喜。

因为他知道张良懂得了他的意思,通过了考验,老者传授张良太公兵法,太公就是姜子牙。

所以这就是道家挑选传人的方法,重在一个“悟“字,他不会告诉你办法,而是自己领悟。

大部分人解读留侯世家这一段,往往用品行这个方面去解析,往往就是错了。黄石公传授张良兵法,是因为张良有悟性,而非张良是一个好人。

听了林延潮讲后,众翰林都不由震撼,什么是史学,如何读史书,为何我们读的,与林延潮读的完全就是两个样子。

林延潮为何为日讲官,能受天子赏识,正是因为对方读史锤炼智慧,能够经世致用啊。

季道统此刻面色涨红,半响后方道:“林学士之史学功底,下官实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客气了。”

驳倒了季道统,林延潮目视过众翰林,现在恐怕再也没有人会在林延潮面前说出读史无用的话来吧。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众人道:“道家重悟,不重传授。因为道德经第一句话即言,道可道,非常道。讲出来的道理,就不是原先的道理。”

“而佛家是明心见性,传授越多,点拨越多,越成识见障,知道越多越会覆盖了本性,所以禅宗推崇是以心传心。”

“而唯独我们儒家不同于佛道,先圣从不虚言。孔圣作易,程朱解释四书,即以直白之语注释经义。是先贤不知道可道,非常道?并非如此,这是先圣之志,先圣们相信哪怕三尺蒙童,有心向学,循序渐进,人人皆可成圣贤。”

众翰林听了林延潮之言不由正色,说的好啊。

虽说儒学平日讲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但从五经到四书,从论孟到大学,在到四书集注,难度是越来越低,话越来越浅白。

要不经讲解看读四书五经,那要多高的悟性啊。所以儒学通过讲解一直在放低门槛,孔子当年三千门徒,咱儒学从来走的都是平民教育,而不是精英教育的路线。

但因为后人解释越多,也是别人的道理,对自己反而是识见障,离明“道“更远了。

因此儒学功夫就在“思辨“,王明阳通过格竹子悟出“致良知“,书中的话说的再有道理,但我不认同就不是我的道理,这是思辨。

而通过读史,将自己的道理用在古人的场景,古人身上,以古鉴今,这也是思辨。

故而经书得来的先贤之言,于经义史书中思辨,于事功中实践,这就如同舂米过程。

众翰林们听林延潮从讲史至治经,从理学讲至事功学,从开始的质疑,到后来的一脸懵逼,到最后的佩服。

如果说理学取专而精,事功学取博而通,

理学是先知后行,那么事功学知以识路,行以进步,故而知而后行,行得真知。

理学固然宏大,但事功之学也实为可观,确实为儒学一脉,这实在是扭转很多翰林对事功学派的偏见。

从南宋以来,事功学派一直主张经史并治,若如此真能产生经世致用的效果。那么这一次会试,加大策问的比重,让读书人能多一些经世致用之学,又有何不可?

Ps:这一段张良黄石公故事解析,是来自吕世浩先生的讲解,搬到书中使用,特此说明一下。吕世浩先生对史纪极有心得,书友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

这一章死了好多脑细胞,写的慢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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