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正午, 从床上坐起来先是看了眼身上,只穿着里衣,但也算是穿戴整齐。刚一下床, 脑中一阵眩晕, 忙扶住床沿这才没有一头栽倒。清醒过来的西棠站在木架前穿衣裳, 桌子上搁着一盆清水, 不用想也知是谁放在这的, 西棠微弯了嘴角。
辰巳推门而入,看见的便是西棠把脸埋在木盆里,他单手合上门扉, 把吃的搁在桌子上,在西棠在桌子上摸来摸去, 无意中摸到自己的手时, 递给他一块棉布。
“吃饭了。”辰巳说。
西棠瞥见桌子上摆着清粥小菜, 没多话便端了过来。倒是辰巳说了句:“你昨晚忽然就睡着了,我看你睡的香就没叫你。”
西棠不知道辰巳想说什么, 只能低头吃饭。
“一早我先去做了饭才去打拳,木桶不知道你没起,所以不用担心去捣阿魏了。”
“……”西棠搁下饭碗,看了他一眼,犹豫地问:“我昨晚, 没说什么吧?”
辰巳摇头:“你说了。”
西棠大惊:“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的药……”
辰巳看见西棠抱着碗的手紧了紧, 随即笑了:“说我的药要趁热喝, 你昨晚说了梦话。”
西棠松了口气, 继续问:“那我……还说别的了么?”
“说了。”
“你说你……”辰巳凑近西棠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西棠的脸腾的红了个透,端着木托盘便冲出门外, 他不知辰巳的笑脸在他走后,一分一分冷下来,像是贴满了寒霜。
辰巳没有问他,西棠既然有心要瞒下来,定不会轻易吐口,只是……希望与他想的不同。
这天晚上,辰巳站在灶房外,西棠就在里面熬药,他靠在门外,从门缝间朝里望,他挽着袖口,一手拣药一手磨,扎断了一小把半枝莲放进药锅,他十指翻飞却有条不紊,辰巳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一锅药熬了一个时辰,西棠就在旁边坐了一个时辰,手里扇风的小蒲扇从没停过,到最后他单臂抱腿,头枕在手臂上,眼睛还是盯着药锅。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辰巳却感觉有一道寒光晃了眼,定睛一看,西棠右手握着一把短刀,利落的撸起左手的袖子,手起刀落,他白皙的腕间多出一条红痕,鲜血一滴滴的流进药锅中,辰巳的心陡然一颤,狠狠地揪了起来。
你这是何必呢……
不知过了多久,辰巳看见他随意抓了一把方才磨好的药末往手腕上一抹,好像这一刀是在切瓜砍菜似得平常……辰巳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是自己拖累了他。
自打认识了我,他便没过过寻常日子,本就是个浪荡郎中,闲时云游四方治病救人,跟着自己药山遇险不说,整整两年都在忧心自己的毒,没日没夜的看医经,连下山瞧病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辰巳越想越难过,看着里面耐心煎药的西棠,险些咬碎了满口的牙。
灶房里西棠熄了火,端着药锅想要倒进碗里,大概是左手有伤的关系,他右手举着有些费力。辰巳见他端起了碗“这是要去给我送药了!”,赶紧一溜烟回了房间,西棠进来的时候,他是背对着门口的。
“阿四,喝药了。”西棠温声说。
辰巳却不敢转过头,自己喝了半月有余的药,全都加了你的血么?这让我怎么下咽。
“阿四?”西棠见他没反应,走过去从身后搂住他,脸贴在辰巳的侧脸上,又说了一遍:“喝药了。”
辰巳眼中水光闪烁,西棠没看见,辰巳抬手想去拉他的手,却被不着痕迹的躲开了,西棠将手背到身后说:“快喝,一会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辰巳看着那碗药,真的很想一掌掀翻它,可一想到这是西棠守了一个时辰才熬好的药,便不忍心了,他双手颤颤巍巍的将药端到嘴边,看着汤药里丝丝血红,闭着眼灌了下去,也不知他搁了什么东西,竟丝毫尝不出血气。
刚出锅的药被他一饮入喉,西棠瞪大了眼去给他倒茶:“怎么喝这么急!不烫么!”
再看辰巳,眼圈似乎有些红,西棠笑道:“怎么?烫哭了?”说着把茶杯推给他:“喝口茶。”
辰巳握着茶杯缓缓道:“这药……我还要喝多久?”
这一问把西棠问愣了:“自然是何时好了何时停。”
“……”若是好不了,岂不是要把你榨干了?
辰巳一夜没睡,第二日一早,老六见他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脸色活像是死了娘,虽说他师兄本身就没娘……
他一步步蹭到辰巳身边问:“师兄?”
辰巳当他不存在。
“师兄……”老六眼神看了看竹架后头,西棠的身影若隐若现,看起来不像是吵架了啊……
辰巳不知师弟在担心自己的感情,只觉他在耳边嗡嗡嗡的真烦人。
他不想把什么都挂在脸上,可一想到昨晚的那碗药,面色就难看的要死,就连缺心眼老五都觉得师兄今日有些生人免进,熟人勿扰的感觉。
老五拉了拉老六的袖子说:“师兄今天不对劲啊。”
老六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道:“连你都瞧出来了?”
“是啊……我都瞧出来了。”老五说完觉得味道不对,跳了脚:“什么叫连我?我就这么没眼色么?”
老六不说话表示默认了,谁知小师兄却没不依不饶,而是叹出口气说:“对啊,连我都看出来了,师兄一定有大麻烦,我不会说话,你去问问吧。”
老六侧目看他,老五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这一瞬间竟觉得自己的小师兄认真起来倒也顺眼的很。
“我去问问。”老六站起了身,在老五的希冀中走向了辰巳的屋子。
屋里辰巳在练字,可心浮气躁怎么也写不好,写废了十几张纸脾气上来了,连笔带纸一遭扔了出去,正摔在了推门进来的老六身上。
一张白净的脸上多出了一条墨痕。
辰巳见有人进来,收了心火,微侧过身子,老六关紧了门,笑着摇摇头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倒出一杯茶水把脸上的墨痕抹了去。
“师兄好大的火气。”
辰巳自觉理亏,道:“你怎么来了。”
“师兄,咱们同门二十年,感情如何?”
辰巳转脸看他,不知他想说什么。
“来这里二年有余,虽说平淡如水,却比那二十年如饮鸩酒一般的日子强的多,西棠是个好人。”
辰巳敛了眼眸心道:自然是好人。
“师兄,我都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辰巳睁开眼看他,一时不知他说的知道了,是指哪方面。他看着老六的眉眼问:“你知道什么?”
“师兄你在为什么伤神?连小师兄都看出来了。”
“ ……”辰巳无语:“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精的一个人呢?”
“师兄什么时候注意过我呢?”老六笑了:“小时候你整日跟着二师兄,四师兄出事了,你便忧心他,就连小师兄你都时常提点几句。”
“那是因为他总惹事,你的性子稳重,不用人操心。”
“稳重倒是错了。”
是啊,稳重倒是错了。本想循规蹈矩不让兄长们操心,却成为被遗忘的那一部分。
“不过师兄们对我还是很好的,我都记着呢。”老六说着给辰巳倒了杯茶说:“我来不是想跟你说这些,师兄,你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别把师弟不当兄弟。”
辰巳闻言一愣,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老六从师兄的房里出来时,心情沉重,方才不短的时间里,他似乎答应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辰巳思来想去,自己还是要离开,留书出走的事情已经做过不止一次,这么一看,自己还真是欠了西棠不少的情。
大概是还不起了。
于是当西棠当晚熬好了药,往辰巳房里去的路上,看见他从屋里出来。西棠想了想,跟了上去。辰巳与老六在竹林外相对而立,接着便过起了招,西棠站在一旁看着,觉得辰巳的身体似乎真的好了一些。
老六也开口说:“师兄好快的刀!比以前更甚了!”
辰巳笑道:“我近来觉得身上的毒褪了些,是以有所长进。”
“哦?西棠的药果然有些效果!”
“哼,两年都没有效果,还自称神医,近来是他往药里加了血,才有些好转,你都不知前几日毒发,险些要了我的命。”
老六手下一顿,说:“加了血?”
“正是,若是两年前他便如此,此时说不好我已经毒清了。”
“师兄……”
“怎么?不忍心?原本就是因为他是个郎中,又行为古怪,我才会怀疑他是药山神医,不然我怎会与他纠缠至此?他还以为我不知他在药里加了血,哈哈,他倒是纯良的很,既然他有心瞒着,我便装傻好了,省的辜负他一片心意。”
“师兄,这样不好吧,怎么说他也帮了咱们这么多……”
“这有什么不好的,都是他愿意的。你信不信我就算当面跟他说这些,他也会二话不说给我放血?”
“啪——”西棠手里的药碗摔在地面,溅了他一裤脚的水渍,他忽然醒过神来,眼睛看着地面的碎片,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辰巳像是很惊讶,张了张嘴道:“西棠……你什么时候来的?”
西棠没敢看他,一双脚向后挪了两步说:“我……是来给你送药的,药……我回去再熬。”
此时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一了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