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隆赐爷远远望见刘大掌柜一行人,急忙走出了几步,躬身迎了进去。
这一次寿宴,吴承鉴给足了穿隆赐爷钱,所以筹备得十分充分,一进大门,院落里就摆满了酒席。吴承鉴说了个大概意思,穿隆赐爷就安排得妥帖,客人一来,就有童仆将人引到预订的位置上。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也在院落里预留了酒席位置。
当初吴家败迹未显时,穿隆赐爷觉得这么大个排场完全没问题,等到后来吴家败迹显露,宜和行的势头急转直下时,穿隆赐爷便觉得这么大的排场铺开,到时候若是没人上门贺寿,场面反而尴尬,就建议削减一些席位。
不料吴承鉴不但不让削,还让他安排多一些席位,果然今天许多债主和供货商户竟是拖家带口地上门“贺寿”,若不是早有准备,按照原来的安排只怕还有所不足,因此对吴承鉴的眼光更加信服——他心里因此便想着:“三少连这等小事都预见到了,不可能看不透整个大局”
他这两日进左院和吴承鉴商量寿宴细节时,还每每见吴承鉴与夏晴调笑,便觉得三少有这等闲情,定是有把握将眼前局势翻盘。
刘大掌柜被穿隆赐爷迎到中堂之内坐好,沿途扫了几眼,见来拜寿的这些人个个目光闪烁,不停地扫向堂内,似乎在等着谁出来,便知道这些人名为,实际上心怀鬼胎。
便是欧家富也看出来了,心道:“这些人不是来祝寿的,是来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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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来,吴国英老爷子一直睡不沉,但不知为何,昨晚却睡得很好,入夜后不久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天光,竟是精神大好。
杨姨娘拿了衣服来帮穿,却皱着眉苦着脸,只差没哭出来。
吴国英想想今天是自己的好日子,便忍住不说她。
他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风光了二十几年,发家之后一直忙碌从未做过一次像样的寿礼,不想今天吴家面临灭门之灾,这时候自己的寿宴却办得如此风光。
或许这将是吴家的谢场宴,或许经过此劫后吴家将涅槃重生,不管是哪一个结局,吴国英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或许正是因此,他昨晚才睡的那么沉。
梳洗罢,开了房门,蔡巧珠已经侍立在外,请安道:“新妇来伺候老爷用早膳。”
这几年来,吴国英的日常起居都是杨姨娘伺候打理,但今日蔡巧珠来了,却也没人觉得不妥,许多下人心里都想:“这是儿媳妇来给公公尽最后一点孝心了。”
蔡巧珠为吴国英添了一碗粥,吴国英问:“承钧怎么样?”
蔡巧珠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昨晚一直咳嗽着,新妇照看了一夜,幸而今晨起来没再咳了。”
吴国英看看她眼眶乌黑,便知她多半一夜未睡,道:“辛苦你了。”
“应该的。”蔡巧珠道了一句,又未公公添些咸菜。
福佬们吃的粥和广府人吃的粥不一样,福建人的粥总是煮得米粒完整,广州人的粥是煮得米粒扁烂,若依古语,福建人的粥其实应该叫“糜”才对——这是更古老的一种做法,晋惠帝那个“何不食肉糜”里的“肉糜”,指的就是福建式的粥。
吴家来穗安家已经几十年了,吴承鉴已经习惯了喝广式粥,而吴国英的早餐,依然改不去食白糜配咸菜。
一大碗好糜喝下去,吴国英大感爽快,因问起外头的形势,蔡巧珠道:“这几日无论日夜,门外从来不缺人‘守门’的,今天中门一打开,就有人进门拜寿了。现在宴席已经坐了三四成了。三叔说了,且等宴席坐了有七八成,我们再出去不迟。”
吴国英呵呵一笑:“早,真是早!”这老早地就上门,他自然猜到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就在后院等着,蔡巧珠先到前面去清点寿礼,上门不空手是中国人的习惯,更何况是拜寿,主人家受了礼,回头要设法还人情的,所以要清点立单,结果一堆堆的都是临时采买的便宜货色,用心准备的礼品十中无一。欧家富等伙计办的寿礼倒是用心,价值虽不甚高,蔡巧珠却记在了心里。
所有寿礼之中,以潘有节送来的一株珊瑚最为夺目,那珊瑚高达五尺,更难得的是侧看形状恍如吴国英的生肖——恍若老虎形状——这就可遇不可求了,多半是潘有节偶得此物而留了心,今日特意送来。
蔡巧珠心道:“十一保商之中,自第二轮保商投筹之后便都急着与我家划清关系,也只有潘家还能维持这份体面与心意。同和行能成为天下第一果然不是侥幸。”
除了潘有节之外,卢家送来的寿礼也颇为厚重,虽不如潘家之用心,却也配得上卢家的身份。
吴家中门已开的消息传遍西关,不到中午,吴宅内外就坐得人满为患。
蔡总商那边听到消息,怕出意外,便加急求请了粤海关,吉山临时又调了五十旗兵、二百绿营来,虽然没有阻人进门拜寿,却也要防人趁机作乱。有这些旗兵、绿营兵盯着,那些债主商户就算有什么怨念也不敢肆意妄为了。
可是人一多也就没办法保持安静,开了一个口发现兵老爷们没管就渐渐喧闹了起来,终于这声音传到了后院。
吴国英耐不住了,道:“走吧,走吧。”这场寿宴,他已经预备好了将是多事之会,便由吴承构和吴二两扶着,来到中堂。这里清空了桌椅,摆下了四台宴席——能进到这里的,都是最重要的客人了——其中一台请亲族,一台请好友,一台请官长,一台请伙计。
结果好友、官长两台几乎都空了,亲族、伙计两台倒是坐满了。
吴国英先见亲族,拱手道:“六叔、十五叔。”六叔公与十五叔公带着众亲族还礼,六叔公的年纪比吴国英大,十五叔公的年纪比吴国英小,但两人的身体却都康健得很。
接着来见伙计,看到刘大掌柜、戴二掌柜、欧家富等人,刘大掌柜道:“老当家,今天我们这些老伙计一起来了,给老当家贺寿,讨喝一杯寿酒。”
欧家富也上前,说道:“老当家,我们这些人凑了钱,为老东家打了个金寿桃,因为太过仓促,还有几片叶子没打好,所以金寿桃暂时都放在了我家了,回头方便的时候,老东家就派人来我家拿。”
这话说的古怪,杨姨娘忍不住嘟哝,心想哪有上门拜寿寿礼还放家里的?分明就只是空口白牙,但吴国英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素知欧家富为人忠厚,做事稳重又有计较,今天如果真送了珍贵寿礼来,万一明日吴家抄了家金寿桃也是保不住的,这是暗着告诉吴国英:伙计们为吴家凑了一笔钱,万一有个好歹,这笔钱或许能做缓急之用,吴国英可以在方便的时候派人去取。
他拍了拍欧家富的肩膀说:“有心了,有心了!得有你们这样的好伙计,我吴国英这辈子就没白活,宜和行就没白开!”
欧家富道:“老当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家一定大步揽过、遇难成祥。”
门外头二十几个伙计一起:“老东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家大步揽过,遇难成祥!”
后两句虽然不是拜寿的话,但这是伙计们的真实心意,吴国英便欣然受了。他举了杯道:“今日我吴家虽遭挫折,但这个中堂之内,有亲人,有好友,不顾外头的风雨,能来陪吴国英喝这杯寿酒,那便是上天没有亏待我吴国英了。吴家虽然不知道明日将会如何,但今天这一杯寿酒,却足以慰我老怀。吴国英在此便借这一杯薄酒,多谢各位前来。”
他是不能喝酒的,才沾了下嘴唇,旁边吴承构便抢过喝了。
中堂内外,所有人都举杯为寿——这是不可废的礼节。
吴国英点了点头说:“酒薄菜淡,还请见谅,请用,请用。”
自己便坐下,按照风俗,这就算开席了,可今日到这里来贺寿的,有几人有心情吃饭?特别是外头的那些人,更是个个心不在焉,许多讨债的人被拦在大门外好几日了。今天借着拜寿的机会总算望见了吴国英,但看看周围的人都满脸心事还装着喝酒吃菜,中堂里又都是吴家的自家人,自己如果进去了说了煞风景的话,怕是要被轰出来,一时也都不好进去。但如果就这样吃一顿饭就走,却又如何甘心?只是都等着看谁上去打头阵,他们才好跟着施压。
找茬的人一时找不到好时机进来,倒是那些真心拜寿的人,一个个地上前来祝酒,吴国英一个个地回礼,然后由吴承构把盏陪上一杯。
刘大掌柜动了几筷子后环视周围,心道:“这个阵势安排得好。亲近的人围拢在老当家身边,外头那些人就算不怀好意,等闲也不敢进来。”
一念未已,就看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手边还扶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童。
吴国英一见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说道:“四友叔,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