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里本就是整个楼烦县数一数二的富里,而雹灾之后,随着李恪崭露头角,这种贫富差距自然变得越发悬殊。
便是这样,在苦酒里真正能盖起连片瓦房的闾右,依旧是凤毛麟角。
相比之下,楼烦城本是边防之地,建城的初衷是防备大秦,在城址选定上,重地利,而不重地丰。
说白了,这座县治在几十年前,不过只是一座雄关,所以城中六里的生活条件不可能比苦酒里更好。
甚至因为地处在治水下山源头的关系,他们的田亩条件比苦酒里更糟,水浅而薄,就算强行搭上獏行,也依旧无从抢救。
譬如说眼前这座不知名的里,整个闾右拢共也只有四户瓦房,而其中连溷厕都盖上瓦片的,唯有眼前这一家。
李恪已经围着这一家转了三圈。
这家的主人大概是个公士,因为他家仅有一宅之地,黔首又难攒够修起连片瓦房的钱财。
这家的人丁或许不兴,因为家中除主屋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安居之所。
这家的主人应当很能持家,房舍各处显露簇新,鸡羊狗彘一应俱全。
李恪觉得自己或是找到了踩点的关键……
问题是他上辈子是个技术宅,这辈子又自幼受到严氏管束,是从哪个渠道掌握到这样一门高深手艺的?
感觉上,恪似乎比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子要不安分得多啊……
收起满心的胡思乱想,李恪深吸一口气,悄没声从后院翻墙而入。
《管子》说,“以前无狗,后无彘为庸”,这句话对秦人,乃至于六国之人建造房舍产生了巨大影响。
没有人愿意被别人说成庸人,所以狗窝必须盖在前院,猪圈则得盖在后院。
这家也不例外。
李恪先前踩点颇勤,全然不怵会惊动那条看起来就特别凶猛的看门狗。
双脚落地,他吐出胸中浊气,蹑手蹑脚朝着东厢摸过去。
若是在苦酒里,近期改建的房屋多少会有些他家的影子,虽说很少会打地暖,但像推窗这种简单易行的设计早已广泛地流行开。
而这里则依旧是大秦最常见的直棂窗。
东厢的后窗两尺见方,四面镶有边条,中间嵌着儿臂粗的木棂。
眼下是伏日,天气炎热,苦闷难当。
虽说开窗难免蚊虫肆虐,但大秦没有空调,普通百姓也用不起地霜制冰这般高雅的降温法子,只能把窗板卸下,于睡梦中,祈求那能够安抚人心的一丝凉风。
然而秦人大多高估了直棂窗的防盗能力。
李恪与墨者为友,不止一次听说过无声无息拆卸掉直棂窗的办法。
他把手悄悄伸进窗洞,寻到左数第二根拦条下缘,摸索着,找到一个小小的突起。
这是公输子传下来的制窗之法。
直棂窗的拦条和窗框等高,早年一旦拦条有损,每次都要拆掉整个窗户,费时费工。
公输子苦思多日,最终对窗框进行了改良,下缘一分为二,而榫卯的接口,就是这个小小的突起。
李恪只需要抠掉它,就能轻而易举把下缘剖开两半,然后悄无声息地把所有的拦条都卸下来。
wωw ★ttk an ★C〇
他从腰带里拆出一枚弩矢,轻轻剔掉突起,接着把尖头对准缺口,轻轻一压,只听一声微不可查的咔嚓声,下缘分作两半。
“情势所迫,抱歉。”李恪无声地说了一句,一撑臂,翻入屋舍。
……
皎洁的月光洒入东厢,照亮了房内的一切。
大柜、书架、矮几、文房四宝。
李恪的左侧是一方直炕,炕上躺着一男一女,看起来年岁都不算太大,男的大概二十四五,女的,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岁。
眼下两人睡得都很踏实,平稳的呼吸,满身的油汗,一动不动,如同死人。
李恪想了想,绕步走到男人炕头,取出墨翟遗书遮住脸,又用拆窗的弩箭对准男人的脖子,轻轻压了一下。
男人皱了皱眉,想要躲开,脖子却被李恪扼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赶忙睁开了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悬于头前的,白巾蒙面的脸。
“敢问壮士……”
“不要试图喊叫,我可以扼住你的脖颈。不要试图挣扎,有锐器顶在你的要害。不要试图叫醒你的妻,我虽不想杀人,却不惧于杀人。以上三条,你若不信,自可一试。”
男人岂敢不信!
现在李恪几乎是环在他的头上,浓重的血腥味直刺鼻腔,轻声慢语就如梦魇低喃,无论是哪一条,都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李恪说得是真的!
李恪同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便赞赏地用弩箭刺了刺他的动脉,轻声说:“现在,我说,你听,若是应允便眨眼,可否?”
男人拼命地眨巴眼睛。
“深夜叨扰,我需一件深衣,一柄长剑,还有一条长些的绳索,结实耐用些便可。”
男人眨了眨眼,想了想,又努了努嘴。
李恪奇怪道:“努嘴何意?”
“家中无有长剑,仅践更时铸造的短剑一柄……”
“短剑啊……玉佩,丝绦(tāo)可有?还有鲜花。”
男子死命眨起了眼睛。
片刻之后,东厢的墙上破了个小洞,因为李恪放开男子的时候,他试图逃,李恪只能发弩射向近处的土墙。
弩箭在一声闷响后射穿墙壁,留下一个拳头大的小孔,孔口凹凸,墙上的干土簌簌而落。
见到这一幕,男人和女人真正老实了下来。
李恪指使他们在屋中将大半事物收齐,唯短剑和绳索在仓房,李恪便留下男人,让女人去取,女人不敢担搁,片刻便归。
“接下来,将你夫君捆起来。”李恪如是说道。
女人颤抖着把男人捆起来,扎得结结实实,比李恪要求的还要高上不少。
“现在,把你自己也捆上去。”
女人含着泪说:“壮士,妾无法……”
“多绕几圈,再将绳头递给你的夫君,请他作结。”
“唯……”
两位主人相互捆扎完毕,李恪从柜中翻了两件裋褐,罩在他们头上,随后脱去血衣,换上干爽,又在发髻上扎上丝绦,耳鬓插上鲜花。
紧接着,李恪将剑和玉佩一股脑挂在腰带上,一个自以为风雅的浪荡士子就此新鲜出炉。
万事既备,他抬头看了眼颤抖的夫妻俩。
他们背靠背跪在远处,发着抖,压抑着恐惧,只从喉咙深处散出几不可辨的唔咽声。
李恪知道自己最好的作法是杀掉他们,这样可以保证今夜无人会泄露他的行踪,可他却抬不起臂来。
杀人与杀人是不同的。
若是真的在这里痛下了杀手,那他与正在缉捕他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李恪叹了口气,一一将排布在炕上的东西收回囊中,待摸到金袋,又鬼使神差般数出十镒,排放在血衣上头。
剩下的……就交给天爷吧。
李恪悄没声地顺着原路退了出去。
直至一个多时辰之后,男人悄悄挣脱掉女人给他留下的暗结,发了疯似地站起来,抬手掀掉脑袋上的裋褐。
他一下愣住了。
炕上只留下一件血衣,血衣之上,是十镒闪烁着暗色金光的赤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良人,贼人……贼人可是被你制服了?”
那男人愣了许久,转身,解开了女人的绳结。
他沉声说:“今夜无人来过家中。墙破了,我要活些湿泥补上。你也当去炊饔了,至于引火之物……那件血衣堪堪恰和!”
……
焕然一新的李恪如夜游的士子般,摇摇晃晃漫行在楼烦的大道上。
他给那家人留了十金,剩下四金,则大摇大摆进了西市,随便寻了一家酒肆,以万般的豪情邀请在场的所有人喝了顿大酒。
待得喧闹止歇,时间已是人定,他的身上满是酒气,脸上也因为酒气蒸腾而微微泛红。
可是他并没有真醉。斗了一夜的酒,除了最初的那两觞喝了一点,剩下的几乎全被他倒在身上。
于是他又成了一个喝醉酒的,自以为风雅的士子。
他顺着大道而行,面对来往众人避也不避,大摇大摆地转过县牙,寻了个机会,就钻进了官舍的后院。
官舍之中少见人影。
史禄毕竟不是屠睢。虽说他此次是为屠睢之事奔忙,但他没有军职在身,身边也不可能陪有亲兵护卫。
李恪掰着手指头算过人数。
舍人、舍人的家眷、随身的隶臣,还有史禄,官舍之中若无别家,至多便是这区区几人。
他们散布在连片的屋舍当中,李恪只要小心些,就不虞有被发现的危险。
所以他才敢过来投奔史禄,还能偷偷摸摸地,成功找到了史禄的居所。
“禄君……”
史禄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禄君……”
那声音虽轻,但他明明白白听出,是李恪的声音。
他疾步跑向大门,拉开门闩,迎进李恪。
“先生,你怎的……插花?”
“快帮我弄些吃食,我浪荡了一夜,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