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主之争,各出手段。这一场虽说打了起来,可你的愿景怕是也落空了吧?”
还是在蜃楼上,第二次升空的扶苏比昨天不知从容了多少。
他迎着朝阳远眺战场,那里大战方歇,随处可见人马伏尸,但更多的,还是成建制的控弦方阵。
消息昨夜就传进了帅帐,大家对十四大部的盈益得失都心知肚易,今日升空,只是为了眼见为实,验证所听。
赫迟,挥元,事先看来最有胜算的两大部落齐齐灭亡,西南的贺兰联合东北的达拉特原两部拿下了最后的胜场,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在李恪的眼皮底下接收赫迟部的牧人和牛羊。
贺兰成了库不齐草原最后的霸主。
就如扶苏所说,维系整个草原均势的十四大部在李恪的挑拨下打了起来,但又没有彻底打起来。
反间,卧底,明盟,暗誓,严守中立,袖手旁观……这些草原人的阴谋算计便是放在中原诸侯合纵联横之时也丝毫不落下风,直叫人叹为观止。
李恪的算计显然落空了,一夜之后,活下来的各部依旧交好,整个草原水泼不进,看起来,全无倒向大秦的可能。
只是李恪脸上却寻不见几分骑虎难下的纠结,他笑嘻嘻靠着护栏,饶有兴致看着贺兰的骑士清点赫迟如山的财富。
“公子,你可知,草原为何会有十四大部?”
“诶?”
“十四大部,遍及草原,其中挥元、贺兰、赫迟三部尤强,合计控弦万余。剩下的十一部则弱些,三两为盟各掌一片野原,可用之兵总和不过一万二三,可说是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既要防秦,又要防大部吞并。”李恪对着扶苏笑说,“你说,这些名不符实的大部是怎么活下来的?”
扶苏脱口而出:“掣肘?”
“便是掣肘。三大部相互掣肘,外又有大秦雄壮的北军在畔。彼时抗秦才是关键,为了草原齐心,谁也不愿草原生出霸主来。”
扶苏眼睛一亮:“可是现在,大秦不再是威胁,而是助臂!”
“外敌去,内主生,这一场下来,草原的秩序看似还在,其实早就不在了。如此公子还觉得我的愿景落空了么?”
……
四月十五,平旦近末。
李恪不起兵将,不设仪仗,只以沧海、柴武二马前驱,再由田横持缰驭马,如此一车两骑,悠悠赴宣旨之约。
日出不出,将明不明,今日天上满是阴云,沉甸甸压在头顶,让李恪不由担心起一会的天气。
待会儿不会下雨吧?
为了稍显郑重,他如今乘的可不是自己低调安稳,冬暖夏凉的防弹马车,而是标准的大秦重战车。
大秦的重战车自带伞状的铜盖,但真跑起来,估计是挡不住雨的。
要是淋出风寒,这一趟岂不是亏了?
李恪唉声叹气,听得驾车的田横不住侧目:“钜子可是忧心?”
“是啊,一会可能会下雨。”
田横恍然:“原来钜子是担心原野湿滑,不利归途!”
他的暗示实在明显,李恪猛翻了几个白眼,倚着扶拦问:“你觉得一会会有人对我们下手?”
“战也打了,族也灭了,总会有几个明白人对我们怀恨在心。宣旨之后,或有敌袭!”田横一脸担忧,“钜子,虽说陛下那份令旨不宜广传,但您连护卫都不带,未免……”
“你实在低估了草原人的隐忍和算计。”李恪一脸轻松,“放心吧,今日你便是横着走,也见不着刀兵。”
“诶?”
行不多久,赫迟营区便至眼前,李恪站在车上,居高见十二骑束马迎候。
他们就是十二部的族长,以贺兰部迭古为首,达拉特二部分立左右,之后又隔了一个马身,才是弧形排列的九部领袖。
才一夜就察觉到了?
李恪也诧也喜,一整衣襟,命田横停驻。
双方隔有十余步,李恪下车,三两步自迎上前,迭古甚至没来得及下马,李恪便一揖到底。
“微末小尉,何劳族长亲迎!”
迭古慌忙滚鞍下马,扶住李恪把他生生扯起来:“朔方部主乃天使之尊,夷狄野人何德而受!”
“族长知礼,大秦幸也!”李恪微微一笑,抖袖抽出自己的胳膊,“族长,因何不见赫迟、挥元二部?”
迭古的脸忍不住抽了一下:“此地正是旧赫迟部驻帐,戾马与齐缺席的原由,朔方部主何必要明知故问?”
李恪笑着拍了拍迭古的胳膊:“明知而故问,此正是华夏礼法之精髓所在。族长很快便是大秦的外臣了,身份尊贵,往后那些不该知之事,便是知了,也当不知。”
迭古的眼里精光一跃:“华夏风采,实令心往。我命人备了盛宴薄礼,还望朔方部主移步赏光!”
“此事不急。”李恪扫了眼在场的族长们,又装模作样观了会儿天色,轻声说,“身负皇命,为人臣者自当先公后私。既然赫迟、挥元二部自弃旁听,我等事不宜迟,还是先将大事办了,再论私谊。”
“这儿?”
“族长们都在,正所谓择不如撞。”
“可是,是否该将牧人们聚起来,眼下似乎有些……冷清?”
“您的大事,观礼却全是别族牧人,那样岂不是更冷清?”
迭古觉得李恪说的有道理,可细细想来,他又不知哪有道理。
他正想着道理,李恪已经从怀里抽出一方黑绸,展开,向着迭古露出绸背面的玄鸟金绣。
“库不齐游牧各部,皆听朕令!”
下这道令时,始皇帝还不曾自称真人,等李恪宣读令时,咸阳的至尊已经用腻了本真人,又称回了高大上的朕,所以李恪照令行宣,本来也没什么问题。
【……册封贺兰部主迭古,号库不齐可汗,称孤面南,望卿严束草原,牧守秦边,驯服端顺,永为藩篱。此令,始皇帝三十五年,四月十二!】
“臣,贺兰迭古,谨尊上言,必终陛下之所托,子孙万代,不使悖妄!”
简单到简陋的封册仪式说结束就结束,迭古站起来,伸手想接那封御令,李恪却把手腕子一抖,躲开迭古,把御令摊平叠好了又收回怀里。
迭古愕然:“这文册不予我?”
李恪板下脸:“单于,您现在是库不齐一原的单于,获准建国,当世之身份只较陛下低些,比当年的诸侯自王都要高上一筹,得称孤,岂能自贱?”
迭古脸上一抹红韵,举手拜谢,礼一毕整个人就尊贵了起来。他尊贵地笑,又问了一遍:“朔方部主,陛下的封册不予孤么?”
适应地真快啊……
李恪恭敬回答:“单于有所不知。封册建国,远非一绢文书之事。您得了宣告,得定国名,王号,都城,太子,然后明文遣使,连建国朝供一道送去咸阳典客寺。这册、宝二物,也会由典客寺制毕,由陛下在大朝会亲赐予您,方显郑重。”
迭古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泱泱华夏,怎么好似经常封国似的?
不过他更在意李恪嘴里的四个字,建国朝供……
“这建国朝供又是何物?”
李恪又是一拜:“属国恭顺?何显恭顺?单于想,库不齐本是陛下之土,有税有赋,如今分辟于您,这赋税自然便予您了。您该怎么表示恭顺?自然是将所收之税赋以朝供之法交还陛下,一钱不取。”
迭古的眼珠显凸出来:“可是……库不齐何时收过税!”
“单于,慎言!”李恪的声音骤然严厉,严厉的同时反而变低,低到几不可闻,“陛下仁厚,不在库不齐取税,然军国之用还有中原。今日单于立国,唯库不齐,往后军国之用,都城兴建,又当从何处支用?难道叫贺兰人卖牛卖马?”
迭古是真真恍然大悟了,能抢能要,还合情合理,他凭甚不要呢?
如今只剩一个关键:“税赋之事,陛下该分多少?”
李恪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陛下富有天下,哪在乎区区的库不齐?倒是朝供的礼仪,三年一遭,每次二熊,取蛮勇之意;二兕,取忠厚之意;二鹰,取锐进之意;二雁,取心往之意。”
“就这些?”
“平素就这么多,唯建国礼要隆重,羊三十万,牛万,马三万,这叫倾国之所有,以慰陛下。”
迭古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恪冷笑一声:“单于舍不得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