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琉璃身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中等个头,微圆的一张脸孔,长眉细目,五官端正平凡,衣履简单洁净,皮肤却略显粗黑,看着十分寻常,和那奇异的声音似乎完全对不上号。
琉璃忙还了一礼,正不知如何称呼,窥基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本来略显张扬的神色已经全然收敛,肃容行了一礼,“师父。”
师父?唐僧?琉璃看着这个面目寻常的僧人,下意识的说了句,“玄奘法师……”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玄奘此时早已名满天下,倒也见惯了这般神情,微笑道,“不知檀越对此画有何见教?”他的面貌虽然平凡,但声音却浑厚柔润到了极处,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也带着某种特殊的韵律,令人不由自主的只想听他说下去。
琉璃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问自己对这壁画有什么意见,忙道,“此画结构精严,笔触流利,想来是阎师的手笔?”
玄奘点了点头,“檀越好眼光。”心下倒是恍然。适才他译经有些疲惫,出来随意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位女子正对着这壁画发呆,脸上的表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他见过众人对着佛像、对着佛塔,乃至对着佛经露出这样的表情,却从没见过有人会对着一幅绘制着世俗人物的经变壁画如此满脸崇敬,却原来她痴迷的并不是图像上的故事,而是这画像本身。他忍不住摇头一笑,又看了琉璃一眼,注意到她的一双眼睛,眉头不由微微一动。
裴行俭此时也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向玄奘行礼问好,玄奘却是在窥基的房中见过他两次,点头一笑,“裴檀越今日倒是得闲。”突然又道,“这位女檀越可是尊夫人?”
裴行俭一怔,还是含笑点了点头,玄奘回头看了琉璃一眼,淡淡的一笑,“尊夫人颇具慧眼,日后与佛门只怕有些缘分。”
此言一出,裴行俭和琉璃都愣住了,玄奘却只是向两人微微颌首道了句告辞,便转身不紧不慢的走向了院外。窥基上下仔细看了琉璃两眼,半响才叹道,“家师从无虚言。”
裴行俭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玄奘法师言下无虚,眼前他这个本来叫尉迟洪道的表弟便是最好的证明——洪道的母亲裴氏是裴行俭的远房姑母,两人虽差了几岁,性格却十分相投,洪道还没未入弘文馆之前关系便极好。洪道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玄奘法师,便被预言会入佛门弘法,当时他还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学给了裴行俭听,没想过不到一个月,先皇竟然下旨令他出家头几年,他胸中愤慨,出家而不受戒,出门必带一车佛经、一车酒肉、一车美女招摇过市,人人都知道大慈恩寺里有这么个三车法师,后来却越来越入道,去年又受了足戒,成了地地道道的窥基大僧
看着琉璃颇有些茫然的表情,裴行俭只觉得心里发紧,几乎想拉着她就走,窥基也看出裴行俭脸色不对,笑道,“守约你也莫担忧,都说了是日后,谁知是几十年后?至于有缘,谁知又是何种缘分?”
琉璃已经回过神来,忍不住暗自摇头,她能跟佛门有缘才怪,玄奘又不是李淳风,他的话也能作数?转头对裴行俭笑道,“这大慈恩寺还有什么好壁画没有?”
裴行俭看着她若无其事的笑颜,脸色微缓,“我倒是没留神过这个,只知道这西院里有一处不大的牡丹花圃,花种极好,倒是在寻常香客不会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眼睛一亮,“我们这就去”
这一日,待得夕阳欲坠之时,琉璃已经在窥基的向导下,将大慈恩寺那些游客难至的好景致看了五六处,心满意足的坐上了回家的车子。她今日到的地方有些连裴行俭之前都没去过,那些牡丹倒也罢了,细细看来毕竟远不如后世的名品,倒这寺里有一些林泉设计颇为雅致,让她恨不得在家里也学着做一两处出来。
裴行俭却是比平日都要沉默一些,琉璃隐隐猜到了一些原因,当着窥基却不好说什么。两人到了长兴坊苏府门口,裴行俭拍马到了马车的车窗边,低声道,“琉璃,今日太热,我有些想喝你做的百岁羹了。” ωωω▪ тt kǎn▪ C○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今日我便让厨下准备百岁羹配如意卷如何?”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笑容,“好”
看着他催马而去的背影,回味着他话里的意思,琉璃不由摇头一笑,心里却忍不住也有些甜丝丝的。
回到苏家的上房,于夫人正与罗氏在西屋翻看着刚从库里找出的几匹轻纱,商量着应该用哪种糊窗。于夫人一见她便点头,“你今日着实是出去得好”
琉璃想了想笑道,“可是有不速之客上门?”
于夫人不由拊掌大笑,“你倒真是越来越像守约了。”
罗氏也笑嘻嘻的抬起头,“可不是,是上次来过的那位郑夫人的大儿媳,说是想着你们好事将近,又是得了一座宅子,只怕下人不够,要给你们送几个下人,说是收拾车马、端茶倒水都极为妥帖的。”
琉璃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母怎么说?”收拾车马,就是可以知道他们外面的行踪,端茶倒水,就是能够听到内宅的消息,这位族嫂,还真是够贴心的
于夫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能怎么说?自然是说这些事情自有我这当义母的为你操心,让他们不必破费了”
琉璃哑然失笑,她的这位义母对着郑夫人都能当场翻脸,别说是个小辈。郑夫人大概是打谅着自己既然要嫁入裴家,就不敢对堂嫂太过失礼,才派了儿媳来这一趟的吧,没想到却是撞到了于夫人的枪口上。
不知是于夫人的震慑力无穷,还是郑夫人那边有了新打算,接下来几日却是安然无事,琉璃倒是打发阿霓回武府问了两次消息,阿霓回来便道,老夫人这些日子还是在宫里的时间居多,每次回来都十分匆忙,只让琉璃安心待嫁就好。又带回了两对宝相花金玉钗,说是武昭仪也听说了琉璃出嫁的日子,特意让老夫人带来赏给她的。琉璃忙满面感激的收下了,问得昭仪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精神差些,叹息了半日才罢。
转眼便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果然便有西市贱口行的一位掌柜领了八九十号人上门。于夫人便让那些奴仆分门别类三五个一拨的进来,一律先是站立行礼,开口问好,然后走上几步,自行禀告年纪籍贯专长……琉璃对上那些或讨好,或打量,或茫然的目光,心里忍不住有些异样,于夫人与罗氏却目光锐利的上下打量着这些奴仆,偶然问上几句,看中的等在一边,没看中的直接打发出去。
足足挑了一个多时辰,选出来四十多号人,有下人回报裴明府已经到了,于氏顿时舒了口气,让掌柜把人带到外面让裴行俭再看一眼,回头对琉璃笑道,“守约看人目光最准,省得咱们再费那精神。”
果然不到三刻钟,那位掌柜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身后只跟了二十来人,于夫人与罗氏都笑了起来。将这些人问明了身价和名字,按原本的单子对了一遍,却是外院茶水和内院针线上还缺了几人,再者上房伺候的婢女还差了两个。于夫人便叹了口气,“这上房伺候的人最是要紧,不如你看这些婢子哪几个还顺眼,阿母便送给你。”
琉璃忙笑道,“阿母已经送了女儿两个厨子四个帮佣,可是帮了大忙,这上房的婢子明日慢慢挑就是了,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琉璃再厚颜讨两个也不迟。”心里打定主意,明日怎样也要挑到人。苏定方如今一走,也带走了不少健仆,苏家内院厨房的人的确是太多了,但别处人手也不过刚刚够用而已,她怎么能给于夫人她们再添麻烦?
那掌柜也笑道,“夫人放心,明日某必然多带些人过来,务必让夫人满意。”说完停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家郎君好生厉害,明日可还要他来挑一遍?”
于夫人和罗氏异口同声道,“那是当然”
掌柜顿时苦了脸——那位郎君看着也笑吟吟的,怎么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人里最得用的都挑了出来?便是他自己动手,也未必能挑得更好了。不过这一笔生意原是东家吩咐过要好生伺候的,买主再挑剔他也没地方抱怨。想到此处,只得行了礼,带着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眼见这掌柜带着所有的人转眼便走得干干净净,琉璃不由纳闷起来,忍不住问于夫人,“阿母,价钱既然已经谈好,怎么掌柜又把人都带回去了?”
于夫人怔了怔才笑了起来,“这奴婢买卖原是不比其他,决计不能私下购售。掌柜今日回去要先找到五个保人,明日开市后与保人们一道把我们看中的人都带到市丞那边,交上私契,待官吏验明了正身,立了市劵,再来与我们交割,若买卖奴婢无这市劵,我们这两边可都要挨官家板子的。再者,有了市劵,三日之内,发现这些奴婢不好,咱们还可以退掉;若有逼良为贱之事,更是可以告到官府,让他们和保人入罪。”
琉璃心中不由一声感叹,忙点头记下。第二日下午,这掌柜果然便带了奴婢、市劵和另外三十来个奴仆过来,好歹又挑了八九个,那边一箱箱的绢帛也运上了马车。此时一名寻常奴婢的身价从几十匹到一百匹绢不等,三十个奴仆便是一千多匹绢,估计足足要拉好几车,琉璃一面庆幸裴行俭原来还存了些家底,又忍不住琢磨,她的那些舅舅表哥们在丝绸之路上做长途生意,难道要自备十几辆马车拉钱帛?
这三十多个奴仆一买,便算是完成了婚前最大手笔的一次采购,到了四月,裴行俭那边正式搬进了新居,琉璃这边的嫁衣、嫁妆也渐渐的准备齐整,四月十六这日一早,天门街的晨鼓刚刚响起,一辆马车从苏府大门出来,直奔崇化坊库狄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