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知府签押房。
王恕和甘必达已经被人脱掉了官服和宫装,二人都是一身麻布衫子,站在陆炳面前。甘必达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就便是脱了衣服,也显得颇有气派,面上的表情也是一脸的桀骜不驯。
而王恕已然年老体迈,身材又瘦小,麻布衫子一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弱不禁风。他气『色』也是极其灰败,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大概是有些日子没睡好觉了,他头发胡须都显得凌『乱』,眼珠子上布满了血丝。
睢宁决口一事已经真相大白,自孙淡将风火龙五个人犯提来之后,只略微一审,就查出了其中的究竟。风火龙炸开河堤所用的炸『药』原料已经找到了,是从几个『药』铺子买来的。再加上他们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也坐实了王恕和甘必达的罪名。
听到看到这些证据,杨一清怒得几乎将手掌在桌子上拍烂了。十里河堤,几万百姓,外加睢宁知县、县丞、六房师爷都葬身鱼腹,王、甘二人如此胆大妄为,实为大明朝开国一百五十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几日,代表南京刑部的张璁及河道衙门的夏言已经提审过这二人很多次,可王、甘二人都死咬着此事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就是不肯在状纸上画押。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案情却没有任何进展。
杨一清忙着赈济灾民,倒也没来过问王恕和甘必达。反正人已经抓了,铁证如山,也不急于一时。只不过,杨阁老在此之前和张璁联名上了一份奏折,将淮南大水的事情向朝廷做了称述,并请朝廷做出裁决。
好在这场大水倒不是很严重,只淹了一个半县,忙了大半个月,分洪、发粮、安置百姓的事情总算办得妥当。
这个时候,朝廷的旨意总算下来了,嘉靖自然是极为震怒,着锦衣卫指挥衙门陆炳缉拿王甘二人进京定罪。
陆炳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人见人怕的锦衣卫特务头子。他只用好奇的目光盯着王、甘二人不住打量着,好象也没有审问二人的心思。同时坐在正座上的还有杨一清、孙淡和张璁。
此事既然惊动了北衙,已成钦案,自然没有这三个正副钦差什么事。因此,这三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在陆炳身后则站着四个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满身杀气的锦衣卫。
王恕被陆炳看得心中发『毛』,嗫嚅半天,才道:“我对不起黄公公,对不起朝廷,这次给黄公公添了这么大一个麻烦,罪该万死。可我对朝廷,对陛下,对黄公公还是忠诚的。”
“忠诚……”陆炳突然微笑起来,却问起其他来:“王中安,你是哪一年的进士,座师是谁?”
王恕:“罪官王恕乃是四川铜梁人,正德七年进士出身,后改庶吉士,座师是华盖殿大学士徐溥。”
“哦。你原来是弘治朝徐首辅的学生,也是个老臣了,怎么现在才是个河督?”陆炳还是很好奇的模样。
王恕:“王恕虽然改了庶吉士,也进了翰林院。可因为得罪了宫里的人,恰逢吏部员外郎缺员,请以庶吉士拣补。在吏部干了一任,后来转江西粮道,又改南河总督。”他眼圈突然有些红了:“宦海沉浮一生,竟一事无成。想当初进翰林院时的春风得意,雄心壮志,如今却是南柯一梦。王庶此生也没什么念想,只希望能够在致仕之前,好歹也补一个二品的大员。若没有黄公公,我这一辈子算是没指望了。”
他知道陆炳是皇帝龙潜时的旧人,同黄锦关系特殊,要想活命,也只能将黄锦搬出来了。因此,这段话他说得直白。
“好在有黄公公的提携,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些希望。我王恕这条命已经是黄公公的人了,黄公公遇到麻烦,我王恕自然要为他分忧。”
这话刚一说出口,站在旁边的甘必达就尖锐地叫了起来:“王恕,你放什么狗屁,此事不过是你我所为,同黄公公又有『毛』的干系?别什么事情都扯到咱家干爹的身上去。就没见过像你这种贪生怕死的怂货,咱家当初真是瞎了狗眼看错你了。”
“分忧?”陆炳脸上的微笑消失不见,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来,背着手绕着王恕转了两圈,然后站在他面前,将锋利得如同刀子一样的目光刺在他的脸上。
“啪!”一记耳光甩在王恕脸上,直打得王恕鼻血长流。
“分忧?”陆炳突然大叫一声:“朝廷乃是陛下才朝廷,就算要忠,也只能忠于陛下。黄公公乃是公正忠义之人,你说这种话,难道是说黄锦阴蓄朋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得了谁的指使,想将这汪浑水搅混?功名,功名,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私自挖快河堤,淹没一个半县,你好大胆子!”
王恕也不去擦脸上的血,只道:“天日昭昭,我这一颗心,别人不明白,黄公公是明白的!”
这家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只怕再问下去,也不知道还要攀咬出多少人来。
孙淡在旁边看得好笑,就他而言,自然是巴不得王恕在闹下去,如此一来,黄锦就有大麻烦了。
至于张璁,则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竟然在这里养起气来。
杨一清地位尊贵,又是阁老。他本是个脾气火暴之人。按说,看到这一幕,早就应该爆发了。可一听到事情牵扯到黄锦,杨阁老却什么话也没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孙淡会意,此事牵扯到黄锦,保不准牵扯到皇帝。老杨『性』格虽然刚直,却不卤莽,估计他也准备再看看,谋定而后动。
所以,这次审问,反以陆炳为主了。
陆炳也知道不能在由着他胡说下去,只转头看着甘必达:“甘必达,我记得你以前是钱宁的人吧,怎么还在河漕这里做坐堂太监。”
甘必达:“宫中任命,甘必达也没有奈何。”说完就紧闭嘴唇,再不肯多说一句。
陆炳心道,这家伙倒是个人物,硬气得很,黄锦没看错人。
他突然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甘必达一眼,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宫中任命你做这个坐堂太监,本让你承担起督察地方政务之责。可如今,大水淹了一个半县,几万百姓流离失所。的确,国法刑不上宫人,至于你该承担什么罪责,应该由宫里来决定,我也拿你没奈何。可是,你好生想想,你这次被押解回宫廷,做了这么大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情,还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去见黄锦?”
甘必达慢慢地跪了下去,眼睛里全是眼泪:“甘必达本是贫寒出身,六岁时净身入宫,吃尽了人世间的苦头,后来跟错了人拜在钱公公门下。钱公公倒了之后,我本不该独活,可黄公公看得上我,让我有一口安生饭吃。我知道,这件事有人一心要将脏水朝干爹身上泼。你也不用再问下去了,甘必达贪墨了睢宁的河工银子,为了掩盖罪证,丧心病狂地炸开河堤。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没有任何关系。甘必达本是一个没奢遮的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他磕了三个头,身体突然如弹簧一样弹起,朝一个锦衣卫扑去,一把抽出他腰上的腰刀,就朝自己脖子上一横。
强劲的动脉血利箭一样标出,『射』出去三米多远。
“啊!”孙淡、杨一清、张璁都叫出声来。
那王恕也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浑身颤个不停。在看他胯下,已是湿漉漉一片。
王恕被眼前的热血吓得『尿』了裤子。
陆炳也被溅了一声鲜血,他叹息一声:“好汉子,此人倒是光棍。”
孙淡心中却有些腻味,你陆炳明显就是来拉偏架的。你和黄锦是朋友,和我孙淡也是朋友,这么明显地帮着黄锦,也太过分了。
杨一清愤怒地一拍茶几:“陆炳,有你这么审案子的吗,我要在陛下面前弹劾你!”
陆炳手一挥,“把罪官王恕带下去严家加看管,即日解送京城定罪。”
两个锦衣卫扑上来,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在地的王恕拖了出去。
等王恕被人拖着,陆炳这才朝杨一清一拱手:“杨相,事实已经清楚,证据已经确凿,可以定案了,此案乃是王恕和甘必达为了掩盖贪墨的河工银子,这才炸开河堤。”
杨一清大声怒笑:“陆炳,你年纪不大,在北衙也没干两年,别得没学会,这个大事化小小事化的功夫倒练得圆熟啊!”
孙淡自然不肯让陆炳就此结案,费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才将黄锦给牵涉见这件案子。若真让小陆子这么一搅,搅黄了,我不白忙活了?
不成,得想个法子把这事弄大。
他心中飞快地转着,只片刻,脑子里却电光石火般产生一个念头:“杨相,我看这样结案也可以。”
杨一清有些愕然:“这么结案,太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