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将君心14)
即使双目失明,不能察颜辨色,可耶律风雳言语中对汉人的蔑视之露骨,令我这个瞎子轻而易举可一丝不漏地听了个真切()。
可虽说如此,耶律风雳的汉语却出乎意料的好,像是个土生土长的大宋子民,倘若不是他偶尔脱口而出的流利辽语,我真要以为现在正详述我的身世的辽大将军是个叛宋通外的大宋逆贼。
耶律风雳对着我说话的语气已经不是单单只用冷淡两个字可形容的了。
那些字字句句都是带刺的,仿佛非得在我身上戳个七孔流血方肯罢休。也不晓得他滔天的愤恨从何而来,而碰巧倒霉如我,撞到他的剑锋上似的,只有当出气娃娃的份。
现在好说歹说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我本想以和为贵,发挥大宋礼仪之邦的大度,扁扁嘴,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偏偏听他左一句竖子,右一句汉狗,鄙视之情溢于言辞,饶是我脾气再好,也禁不住顶了回去。
“X的!我们大宋子民有的是节气,有的是骨气!怎么着?”我脖子一挺,回骂了过去,“你这个蛮子懂个屁啊!你……!”
或许是我这个被他所蔑视的人竟敢在他大辽将军面前大放厥词,又或许是我骂他大辽蛮子的张狂彻底惹怒了他,我一句话尚未骂完,猛地听到瓷器骤然被扫倒在地支离破碎的刺耳声响,紧接着腾腾几步响踏,我的衣领子就被人粗暴地用力揪了起来,往外边扯,勒得我脖子一紧,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颊边一阵掌风呼呼地扑过来,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时,一只手重重一掌抽到我的脸上,左脸颊立刻火辣辣地揪心地痛。
他那一掌竟似用尽了全力,淬不及防的我整张脸被打得偏了过去,额头狠狠地磕到了旁边的床柱,立马头晕起来,挤出一声惨叫,只觉得头部又疼痛得肿胀了几分,口中一甜,张口喷出些腥得骇人的液体()。
“风雳!住手!”还没缓过气来,第二次掌风又至,却久久没有再重击上我的脸,想是被似乎有点动怒的耶律雷焰抬手架住了。
我摸索着支起身子坐正,偏头呸的一声吐掉口腔中剩余的一点血,伸手抚着被撞得钝钝地抽痛着的额头,拧紧了眉,粗喘了几口气,一径地沉默着。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耶律雷焰,“好了,都别闹了!”听他的语气,真真是十足的不悦。
耶律雷焰用辽语和耶律风雳交谈了几句,尽管我听不懂,却也听出他们的话语都是冲得不得了,吵架似的。我还没弄清情况,听见门咯吱一声,二人便离开了。
不多久,外面几声声响,恐怕是站了几个士卒,要来守着我这个眼又瞎,脚又跛的老弱病残。
正嗤笑着他们的小题大做,门又被轻轻推开,我以为是耶律风雳或是耶律雷焰又折了回来要折腾我的时候,一把诚惶诚恐的声音清脆脆地小声喊了一句柳公子。
听声音是个少年,怕还没有我大()。
哼!我刚吃了耶律风雳的大亏,怒从胆边生,从鼻子里哧了一声。又是个狗眼看人低的辽人!我才不理!
少年走了过来,为我理理被褥和披风,低低地道:“柳公子,你别这样……小的也是个汉人。……二王爷吩咐下来要小的好生照顾着你,有什么需要请告诉小的。”
我这才回了回神,想那二王爷大概就是耶律雷焰。
少年刚才似乎话中有话,我一僵,暗中捉了捉被子,手心里都握得沁出了汗。
他继续道:“柳公子,小的也就只是个奴隶,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得来,柳公子别客气,尽管吩咐小的就是了。”
少年的话里淡淡的,奴隶二字也就这么自然地带了过去,仿佛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毫不掩饰,亦不抗拒。
一阵心寒,我算是有点理解耶律风雳的蔑视了。
脊背寒极了,仿佛在身后垫了个大冰块,忍不住伸手向声源探去。
一把捉住他的肩膀,那肩膀竟瘦弱得令人心惊,真真的皮包骨,受了虐待似的()。
我大吃一惊,力道奇大,却不见少年一丁点的反抗,不由得对他的柔顺反感,让我刚才积压着的大量愤怒瞬间爆发,所有的怒气使我不择言辞地责问起这个无辜的少年。
“为什么甘做奴隶!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回中原不回大宋!你又不是辽人的一条狗,怎么可以不怨不怒地做他们的奴隶!?”
手下扣紧的肩膀微微动了动,又没了动作,他掰开我握着的手指,顿了顿,才云淡风轻地回话。
“柳公子,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那边捉过来的战俘多是折磨惨死的,能活下来已算是万幸,做奴隶已是不错了,哪个有柳公子这般好运的?叫二王爷给看上了,硬是护着你,将军大人也奈你不何,不然,依你这在宋军里的身份,早早叫人送严刑酷打地拷问去了。”
我似硬生生受了他一记硬拳,浑身颤了颤,后背软了起来,无力地挨到床前木板上,一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少年又平静地补上了一句:“柳公子,现在想想怎样讨二王爷的欢心更好,或许可以跟着享多一阵子的福,那些个气节、骨气什么的,顶个屁用。”
我在黑暗中闪过少年一张朦胧的脸,五官都是看不清楚的,糊成了一团,惟独那嘲讽我的浅笑却异常清楚。
侧身躺下,我拉上被子把头捂得严严实实的,感到摸名地说不出的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忽然一阵阵的恶心涌到喉头。不及细想,我立刻掀开被子,摸索着爬到床沿,张口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大概是没吃多少东西的关系,我干呕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全数呕出来,呕了几声,才呕出些又酸又刺喉的胃液。
少年便奔过来,扶起趴在床沿的我,递来一杯清水让我嗽口,便毫无怨言地打扫我吐出来的污物()。
我又摸着躺回被子里去,翻过身子对着墙的方向,正发愣,听见他扫了几下,忽然停住了,幽幽地叹了口气,绵长而轻微,似有无限的思绪无法抒发。
我仔细地侧耳听了听,却又没了声响,正以为是听错了的时候,少年低低脆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他叹口气:“柳公子,你又何必倔强着呢?死了比活着好吗……难道你就没有一个让你想活着回去见见的人吗……”
……
我心竟然猛地被刀子割了一下似的痛起来。
见我不答话,少年疑惑地低喃了声:“咿?睡了吗?”便推门去洗抹布了。
……
死了比活着好吗……难道你就没有一个让你想活着回去见见的人吗……空荡荡一片死寂的房间里回旋着他的问话,让我的心揪着揪着。
活着回去见见的人……
……赵永寰……
从没有一刻让我如此渴望见到他,寂寞仿佛挖空了我的心和一切的思想,然后全部装进去一个人,他的笑,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痴,他的声音,他的话,他的动作,他的……
也许我真的如赵永寰所说的迟钝,迟来的想望让我突然变得脆弱不堪一击,感到一种很想很想回去的感情直直冲到四肢百骸,紧紧地虏获了我。
我把头埋到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眼角忽然湿湿的,溢出的水滴却又立刻被锦被吸了去。脑海中不断闪过那天斜坡上,他拿着火把搜索未果而离去的身影,还有那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那真是一把大宋七王爷不应该有的脆弱的嗓音……
不知道他找不到我是怎样的焦急和伤心法呢?我兀自想着()。
我不是少年那种不反抗,逆来顺受的人,也不可能听了他的劝顺了二王爷耶律雷焰,可我还是想活下来,留着一条小命,也许还有些希望再见到赵永寰,即使那希望如此渺小。
上天……倘若我有这样的机会,摸索着爬我也要给他爬回宋营……
沉入梦前,我告戒自己万万不可再像今天一般冲动了,因为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