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帅!”“那个帅哥是哪个所的?”宇城听身后的女生这样议论着“吟霜”,头顶黑气腾腾——你说天碧堂堂一所主任,亲自上场打球,实在是不成体统——不过宇城堂堂一中国著名律师,跟一群小女生坐在啦啦队群里,似乎更不成体统——律协这帮人,真是没事找事,举办什么篮球赛,人家律协举办篮球赛就算了,堂堂恺恒律所的主任竟亲自上场打球,实在是不成体统。台下的“天碧”倒不得不佩服“吟霜”有这样的球技,“吟霜”穿梭跳跃,丝毫不亚于那些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可能是灵魂的年轻瞻显出身体的年轻吧。
“看看,那个是孙辰星。”“孙辰星谁啊?”“你连孙辰星都不知道?第一大所的主任啊!旁边那个是徐新文,我们学长,也混得不错。”“那个才牛叉啊——白宇城!旁边那个他女儿。”“做那种人的女儿多好啊。”“今天居然能见到这么多神人。”“诶诶,神了神了,那个帅哥是恺恒所的主任!”少男少女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今天出现的神人。其实这些神人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只是听说恺恒所的主任要亲自上场打球——人家这么神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咱们来围观围观算什么。
“嘭!”““嘭!”几声巨响——众人看时,但见场上的“吟霜”一个踉跄,茫然木立在旁,座上的“天碧”竟也娇颜煞白、惊恐万状——“没事没事,气球爆了。”众人纷纷道,新文见“吟霜”不对劲,赶紧将她扶了下来。
宇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担忧不已,良久,见二人无事,才放心下来,宇城道:“天碧,你还是别再上场了,你这样跑来跑去实在不成体统,我们几个出去逛逛,晚上一起吃个饭,如何?”
“你烧的鱼怎么是酸的?你以前烧的鱼都是甜甜的,你烧鱼不都要放番茄酱的吗?怎么不放了……”“天碧”听着宇城又有孜孜不倦地“教育”他的趋势,赶紧打断,道:“爸爸,老师他……不喜欢吃甜的。”宇城接口道:“天碧不喜欢吃甜的?……以前倒没注意……那——你怎么放糖了?!”“天碧”幽幽道:“糖醋鱼嘛……我……我不是喜欢吃甜的吗?”“天碧”说着,心里却隐隐感动,师父确实很关心他。
“天碧——下来吃饭——”“天碧——”宇城叫了几声,不见回应,遂上楼去叫。
“天碧,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宇城摇着呓语不断的“吟霜”。“吟霜”恍恍然睁开眼睛,见宇城一脸关切地看着她,不禁一把搂住宇城的脖子,哭泣:“爸爸,好可怕,爸爸……”宇城这次听得真切,天碧(“吟霜”)是不停地叫他“爸爸”,宇城疑惑道:“天碧,你,你叫我什么?”“吟霜”把脸埋在宇城宽阔的胸膛里,喃喃道:“爸爸,爸爸……我梦见好可怕的东西,爸爸,我怕……”宇城看着怀里的天碧(“吟霜”)殷殷切切地叫他“爸爸”,正自惊疑,忽闻有人敲门,问道:“谁呀?”
“爸爸,是我——”门外分明传来吟霜的声音,宇城更加疑惑,难道是自己在做梦?“进来——”宇城道。但见吟霜(“天碧”)推门进来,看了看宇城怀里的“吟霜”,道:“老师,吟霜,吃饭了——”“天碧”见“吟霜”在宇城怀里哭,疑惑道:“她怎么了?”“没事,好像做噩梦了。”宇城道。
“天碧”凝眉,轻抚“吟霜”的额角,柔声道:“你梦见什么了?”“吟霜”不言不语,只惊恐万状地看着“天碧”,“天碧”凝眉,道:“你是不是梦见……”“我梦见有人被枪打死!我梦见有人被枪打死!……”“吟霜”惊惶急促地说着。“天碧”紧紧地按着她的手臂,道:“不要怕,不要怕,那些跟你没关系,那只是我以前经历过的事情,都过去了,不要怕,没事的。”
“吟霜”哭着把“天碧”一推,道:“楚天碧!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啊?!你不会是杀人犯吧?!”“天碧”笑道:“说什么呢你?我刚毕业那会是刑庭书记员,参与过死刑执行。”“你是你我是我,我怎么会梦到你做的事情?”“不知道啊,今天白天那个气球爆了,我就觉得不对劲。”
宇城听两人说的越来越不像话,不禁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吟霜”道:“爸爸,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了,其实……”“其实,就是我早上跟她说了个死刑案件,说得太生动了,她很怕,这样就做噩梦了——你胆子也太小了——”“天碧”赶紧岔开,勉强笑几声,转对宇城道:“不好意思,老师,我不该吓她的。”
“你梦见了什么?”“天碧”趁“宇城”下楼,轻声对“吟霜”道。
“小楚,这个案子你怎么看?”邱庭长问天碧。天碧略一思索,正欲开口,邱庭长先道:“等一下,虽然我是法官,但你的意见很可能影响我的判断,所以发言请慎重,可能你的一句话决定的是一条人命。”天碧闻言,又凝眉思索了一会,道:“我认为第一被告情节比较恶劣,且事后几无悔过之心,可以判处死刑;至于第二被告,虽也可以判死刑,但其人系从犯,认罪态度又好,情节较第一被告轻,而且他家里也很困难,应该……判无期比较合适。”邱庭长道:“我也正有此意,不过这案子还要经过上头,我们也只能……”
“庭长!这……您看这高院的……‘密函’,这算什么呀?”天碧浓眉深锁。邱庭长勉强一笑,道:“这算什么?这算领导指示,我们就得照着判。”“可高院不是我们的领导!”“不是领导胜似领导,死刑判决怎么着都得过高院那一关,不按人家意思办,我们只有重审的份儿。”
“可是,这算什么意思?高院也觉得我们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为什么还要发回重审?”天碧扬声道。“高院觉得第二被告应该判处死刑,我们判无期,轻了。”邱庭长的声音沉静如水,完全不像在说一件关乎人命的大事。
“上诉不加刑啊!”天碧抬高了声音,“第一被告上诉了,被核准执行死刑(当时部分案件死刑最终核准执行权下放高院),第二被告没有上诉实际上却被加重刑罚,这一加重就是死啊!”“是啊,上诉不加刑,可高院就是觉得判轻了,又不能加刑,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又不宜发回重审的理由——那你说怎么办啊?”邱庭长亦提高了声调。
天碧渐渐冷静下来,沉声道:“那,高院一定觉得判得太轻的话,正当程序是再审。”“再审就说明高院错了,谁愿意担个错名?”“那现在倒成我们错了,我们成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了!”天碧的声音又高了起来。邱庭长将天碧按倒在椅子上,道:“小楚,你不要激动,如果可以让我们错,高院会让自个错吗?”
“可是……”天碧还欲分辨,邱庭长叹一声,道:“小楚,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们做法官的只能尽到自己的本分。”邱庭长轻轻拍拍天碧的肩膀,接着道:“事已至此,别想太多了,或许对于有些人,死反而是一种解脱……悲天悯人,悲天悯人啊——”
“悲天悯人?”天碧冷笑,“可这时候法律算什么?”“法律算什么?”邱庭长亦冷笑,“你说法律算什么?法律不过就是一个工具,当权者制定的规则要全社会去遵守,不过就是当权者的工具!”“不对!这不对!”天碧豁然起身,“法律至少还应该确认权利保护权利!”“确认谁的权利保护谁的权利?”“当然是人民!”“人民是什么?你?我?”邱庭长指指天碧又指指自己。“法律工具主义,这是不对的。”天碧力争。“现在不说这个,”邱庭长摆摆手,“十年后的你再问自己这个问题——法律不是工具是什么?”“可是……”“别说了,去看守所,宣读裁定!”邱庭长示意天碧出去。
“……一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核准第一被告人XXX死刑……第二被告人XXX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天碧缓缓将裁定书合上,不料,第二被告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天碧面前,连连磕头于地,颤声道:“谢谢谢谢……”天碧一时慌了手脚,另一位女书记员见状,赶紧同天碧将他扶了起来,天碧道:“不要谢我们,这是我们的工作,不要谢我们,不要谢我们……”
“你怎么了?不高兴?”另一位女书记员问天碧。天碧勉强一笑,道:“是啊,他刚才那样谢我们,可是……”“这种事情看多了就习惯了,别放在心上。”女书记员随口道。“可是,学姐,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他本来可以不死,现在他也以为会有更好的结果,可实际上他必死无疑啊!”“那你能怎么办?是他自己犯的罪有什么办法?上头的指示就是这样的。”“学姐……”“刚毕业都这样,以后就习惯了,别想太多,干活吧。”
“这一份是绑架案核准执行死刑的裁定,这一份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那个第二被告的判决,小肖,你和小楚一起去看守所宣读一下。”邱庭长道。肖莉雅应了一声,叫上天碧,天碧默然起身,刚到门口,邱庭长便道:“你们两个等一下。”二人转身,莉雅道:“还有事吗,庭长?”“没事儿,你们,小心一点,绑架案那个被告性格比较阴沉。”邱庭长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沉默在旁的天碧。莉雅却轻轻一笑,道:“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倒是他——”莉雅拿下巴指了指天碧。
“请您在裁定书上签个字。”莉雅对被核准死刑的罪犯说。那人默默地接过莉雅递过来的笔,笔尖在裁定书上触了一下,又抬起,他的手在颤抖——要一个人在核准自己死刑的裁定书上签字,无疑会颤抖,莉雅和天碧自不忍催促,只是立在一旁等着——突然,那人一扬手,莉雅只见尖尖的笔头直向她的眼睛刺来……
“然后,我就醒了。”“吟霜”道。“后来,那个罪犯被执行了死刑,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思考,思考生命,思考法律的价值,后来,在法庭上被你爸爸的风采折服,再后来就辞职了,因缘巧合,成了你爸的徒弟。”“天碧”道,“下去吃饭吧——”
晚饭后,师徒俩长谈许久,不觉夜深,宇城便留天碧过夜。“天碧,我们今晚一起睡如何?”宇城对“吟霜”道。“吟霜”“额”了一声,觉得这么大女儿跟老爹睡还真别扭,小时候跟老爹睡就特别累,宇城一躺下去就像块搬不动的棺材板不说,他又那么高大,吟霜根本没多少运动空间,要知道,小孩子睡觉是很爱动的。如果以吟霜“拯救灵魂放弃肉体”的理论,她这回是牺牲灵魂拯救肉体了。
“天碧,你睡着了吗?”宇城问“吟霜”。“吟霜”哪里睡得着,今晚是她和天碧灵魂置换的第二夜,依旧有些“魂不附体”,她多希望这是场梦!“吟霜”道:“什么事,爸爸?”宇城疑惑,道:“你叫我什么?”“吟霜”心中一凛,一天就叫错好几次,迟早要露馅,道:“怎么了,老师,您也睡不着吗?”宇城长叹一声,道:“是啊,睡不着,你说丫头是不是很怕我?”
“吟霜”心里立刻喊:“废话!那还用说!”嘴上却道:“她是有些怕你,但我想她会理解你的苦心的。”宇城幽幽道:“她要真能理解就好了,只怕不能理解。我要把我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我希望她能有更高的起点,我走过的弯路不希望她再走一次。倒不是希望她继承我的事业,律师这个行当是没办法继承的,哪怕如你这么像我也谈不上继承。我愿意给她一切,但无论是房子、车子还是钱,这些即使我给得再多,她也不一定守得住,可是如果我把做律师的经验和法律的信仰给了她,即使她离了我,离了一切世俗的财富,也能凭自己的能力过上尊严体面的生活。我只希望她过得好,哪怕她不认可我的教育方式,哪怕她恨我,我想她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苦心的。”“吟霜”泪涌眼眶,哽咽:“会的,她会明白的。”
宇城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你的父母了?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出身不能选择,但父母给了你健全的身体,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你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吟霜”幽幽道:“是啊,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也很艰辛,可在这个时代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的可能要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大得多,所以这是有史以来最不坏的时代,生在这样的时代是幸运的。”“是啊,生在这样的时代是幸运的。”宇城道。
良久,宇城又道:“你知道吗?那次丫头要跳楼的时候其实我很害怕,虽然她以前用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示抗议,但我真的有那么过分吗,竟让她不惜以死要挟?”“吟霜”心念一动,道:“爸……老师,吟霜只是吓唬吓唬您罢了。”“是啊,我想她也是吓唬吓唬我,可我还是很害怕……”宇城突然了抓住“吟霜”的手,“我是快五十的人了,丫头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宇城说着,长叹一声,“吟霜”在夜灯的微光中看见宇城脸上有清亮的水痕——这铁铮铮的汉子竟流泪了么?“吟霜”这才觉得自己那天做得太过火,干什么不好偏偏要跳楼,她以为自己根本没吓到宇城,没想到……
“吟霜”不禁伸手,想要抹去宇城的泪痕,道:“爸爸……”宇城一把抓住“吟霜”的手腕,道:“我是不是老了,有幻听了?我今天怎么老听见你叫我‘爸爸’?”“吟霜”忙道:“不是的,老师,是您刚才一直想吟霜才老觉得吟霜在叫您。”“是这样啊……”宇城道。“那……”“吟霜”鼻根一酸,流下泪来,道:“爸……老师,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吟霜,她自己,会好的。”
“你说得没错。”宇城微笑地握着“吟霜”的手,“我也少为丫头操点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发展道路,成功是不可复制的,她不可能走我的路,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我何苦呢?”
“吟霜”握住爸爸的手,想:“或许,这荒唐的灵魂置换,就是为了让我听到爸爸这番话……或许,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梦醒了,我还是我,躺在爸爸的怀里……”
(本篇完)
二〇一三年三月十九日 夜 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