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西元1588年3月30日,俄罗斯第聂伯河流域,帝国泰西远征军中央营地。
主帅营帐的油布帷帘被轻轻挑开,两名白袍银甲的贴身女侍卫站到门前,手按剑柄高声喝道:“将军升帐!”
早已经等候在帐外的高级军官们略略整了整队列,在御卫队士兵们冰冷无瑕的注视下鱼贯步入帅帐。排在左右首第一位的分别是荡寇将军龙兴汉与高丽将军尹成浩,其余众人军职最低的也至少是都指挥使。
主帅帐内,帝国泰西远征军主帅、大明飒玥郡主李华梅坐在一张整洁明净的檀木几后,她身穿描金纹饰勒边的黑绸便服,右肩上挂着一领猩猩红织锦披风,黑亮如缎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掩住小半俏丽的脸颊。营帐中刚用热那亚薰香仔细熏过近一个时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甜香。在帅帐边上陈有一座青铜烛台,十数支蜡烛将悬挂于墙上的大比例地图照得通明,上面可以清晰地看见以朱笔细细标出的登陆以来敌我态势。
“龙兴汉将军,现在莫吉廖夫西北的波兰军队已被击溃,罗斯人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正面与我军对敌,对如今的局势你有什么看法?”李华梅示意侍卫们为众将领斟上茶水,接着开口说道。
本已就座的龙兴汉立刻像装了弹簧一般跳起身来,身上厚重的锁甲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抖动声。他清了清嗓子,以极为坚定的口气说道:“我看罗斯人是想要给我们布一个陷阱。”
“陷阱?”此话一出,大帐内立刻议论纷纷,李华梅却毫不意外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我们对敌人的了解,莫吉廖夫实际上拥有相当完善的城防体系。以罗斯人超过十万以上的兵力,困守十日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龙兴汉离席走到地图前,从侍卫手中接过藤杖在图上指点着:“从兵法上讲,以专敌分是弱旅克强的关键。但现在罗斯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出动大批骑兵对波兰人的营地进行突袭,还把剩下的步兵分驻于两地,这很明显是要故意示弱于我,以诱使我军前去攻打兵力空虚的莫吉廖夫。”
藤杖的纯银尖头在褐色的粗糙皮纸表面来回划动着,龙兴汉的声音继续在大帐中震响:“在罗斯人的计划中,坚强难以动摇的莫吉廖夫就好比一块摆满诱饵的大铁砧,只等着我军冒失地上前一口衔住。那时敌人在外围的两支部队便可以迅速包抄过来,从两翼甚至后方队我们构成威胁……”
“我有异议!”尹成浩立刻打断他的话,反驳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现在敌人对我军并没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真正说起实力来的话反倒还有所不若。在这种情况下分兵包抄,他们凭什么形成战术优势?你说莫吉廖夫是敌人的一个铁砧,我更愿意把它当做是围城打援的上好目标!”
龙兴汉道:“你应该明白,尹将军,如果帝**队前进到莫吉廖夫城下围攻,我们的后方补给线就会暴露在罗斯骑兵的威胁之下。同样,要是驻防乔瑟的五万敌军南下至斯拉夫哥罗德,我军就必须从右翼分出三到四卫国防军和一旅朝鲜外籍军迎战。这会使得我们的防线出现漏洞,如果另一支罗斯军队穿插进来的话……”
尹成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仅仅是两万五千骑兵而已,骠骑师再加上国防军的骑兵足以穿插进击将他们同莫吉廖夫的主力割裂分离开来进而一网打尽。正如我前面所言,运用围城打援的战术,将罗斯人的机动部队各个击破是很容易的事情。至于你说的‘另一支敌军’,我并不认为这会是个现实的威胁!”
“尹将军,我希望你能够注意到,我们现在可是在敌人的土地上!”龙兴汉略为提高了声音,“我们的骑兵在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下,要如何去穿插追剿机动性不输于我们的土著骑兵?且不说敌人有没有正规部队前来增援,只要有足够的装备,他们很容易就可以从本地征召动员压倒性数量的民兵!”
尹成浩也站起身来高声反驳道:“你也应该明白,龙将军。这种缺乏训练和实战经验、装备简陋、士气低落的民兵即使数量再多,真正到了战场上也是毫无作用的。在倭奴国的时候,我军精锐部队曾屡次击溃过数量众多的敌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乙酉战争的胜利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帝国舰队的后勤支持,可我们现在呢?上千里的陆上补给线就是最大的隐患!”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李华梅看着两人面红耳赤争执不下,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劝阻道:“两位将军所言都很有道理。然而,不论是陷阱也好围城打援也罢,我都是不会对莫吉廖夫发动正面进攻的。”
两位将军一下子愣住了,“那么,您的意思是?”
“全军绕过莫吉廖夫,迂回向斯摩棱斯克发起进攻。”李华梅轻拂额角长发站起身来,简洁明了地回答道。
众人迷茫不解的神色形于言表,无数双疑惑的目光立刻聚集在了地图之上,迂回数百里去奔袭敌人的大后方,这个作战计划怎么说也太过于冒险了吧。龙兴汉愣了片刻,先朝着李华梅恭敬地欠了欠身,这才开口道:“郡主殿下,您是远征军当之无愧的最高统帅,对于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表示质疑。但是,呃……出于帝国首相委予我的职责,我希望可以了解您的这一战略意图。”
李华梅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地图面前,伸出带着雪白手套的纤细右手接过藤杖。“不管罗斯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计划,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藤杖的纯银尖头在莫吉廖夫周围划了一个圆圈,李华梅以歌唱一般的清美嗓音继续说道:“是把我们的军队尽可能长时间地拖在莫吉廖夫,为从泰西与顿河赶来的增援部队赢得时间。因此,不用去费心猜度他们的战略了,既然罗斯人希望打一场阻击战,那么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吧。”
“您的意思是——”尹成浩恍然大悟般说道:“由我们而不是敌人来控制战争的节奏,对吗?”
“完全正确!”李华梅微微点了下头,“一旦帝**队进逼斯摩棱斯克,莫斯科也就无险可倚了。在这种情况下,鲁波廖夫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坚守莫吉廖夫,伺机攻击我们的补给线;二是放弃现有的防线火速增援斯摩棱斯克。两位将军,如果你们是罗斯指挥官的话,会选择那一种呢?”
“当然是固守莫吉廖夫了!”龙兴汉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离开自己事先选定的战场和早已构筑好的防线,被对手牵着鼻子跑,这不是去打仗,这是自杀!”
“完全合乎兵法的回答。”李华梅再次点了点头。“那么你呢,尹将军?”
尹成浩并没有像蓟州军官那样立刻说出答案,相反,他略微沉思了一会,这才说道:“我会增援斯摩棱斯克。”
“你疯了吗?”龙兴汉惊愕地转过头来,生气地说:“这完全是在让士兵们去送死!”
尹成浩发出一声轻笑:“如果固守莫吉廖夫的话,那就是让你自己去送死了。如果帝**队拿下斯摩棱斯克或者莫斯科,沙皇一定会派人砍掉你脑袋的。”
龙兴汉一下子怔住了,他嘟哝了好一会,这才不服气地说道:“你说的那些可都是战场以外的事情啊。”
“因此这也就是古人所谓的决胜于疆场之外了。”李华梅忍住笑温和地说:“军事归根结底是为了政治而服务,那么在一定的时候,它也就必须为了政治而让步。莫斯科受到威胁对罗斯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不必怀疑这一点,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在莫吉廖夫寻求正面会战,因此表面上的两种选择实际上只有一种:那就是火速增援斯摩棱斯克。既然已经知道了敌人的下一步行动,军力上我们又占有优势,难道还不能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可是郡主殿下,”尹成浩不怀好意地问道:“如果敌人作龙将军那番打算又怎么办呢?”
李华梅微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抿着嘴回答道:“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毫不客气地拿下斯摩棱斯克,然后一路疾行直奔莫斯科好了。”
4月2日,莫吉廖夫。
鲁波廖夫公爵颇为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据说是戈都诺夫亲信的家伙,略带疑惑的眼神中满是不豫之色。别的暂且不说,就听他那带着浓重鞑靼口音的俄语就让人很是不快。当然啦,既然戈都诺夫老爷自己就带了点鞑靼血统,他的亲信是个鞑靼人也就毫不奇怪了。问题在于这人的言谈举止怎么看都像是个商人,看来这上位者的心理确实是难以琢磨的。
“那么,戈都诺夫阁下派你来有什么事吗?”公爵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鲁波廖夫公爵阁下,戈都诺夫大人派我来主要是解决莫吉廖夫城堡的军需问题。”来人媚谀地向公爵点头哈腰道。“从今天开始,就由小人来为公爵阁下提供物资供应了。啊对了,小人新近到任,这里是准备的一点区区薄礼,还请公爵阁下笑纳。”
鲁波廖夫疑惑地接过鞑靼人递来的礼盒,坚硬的木质外面包着一层薄绢,感觉入手并不十分沉重,不太像是金银之物。他轻轻将盒盖揭开一条缝,立刻闻到一股豆蔻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竟是满满一盒上等香料,总量决计不会少于十俄磅之多。
“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见面礼。”对方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鲁波廖夫眼神中细微变化,趁热打铁地说道:“毕竟来日方长啊,公爵阁下。”
瓦西里-鲁波廖夫将礼盒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不起眼的家伙来。由于战争的缘故,中国各商会一致宣布对俄罗斯实施禁运,波兰与瑞典的海军也趁机封锁了波罗的海,以至于俄罗斯市场上几乎所有需要进口的商品价格都是一路飞涨。就连一匹被威尼斯纺工掺上亚麻线的劣质绢绡都可以卖到十磅黄金,而一磅豆蔻在黑市上的售价也绝对不会少于这个数字。如此算起这一盒香料的总价值至少也有一百俄磅黄金,相当于下诺夫哥罗德这样一块不太富庶的中等领地两年收益。
这笔钱当然不是个小数目,公爵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战时军需供应真是如此有利可图吗?照他这样恐怕光上下打点就要花掉两三驮黄金吧。枉自己白白带了这么多年兵,竟然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油水可捞,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吧,既然戈都诺夫大人那边没有问题,军需供应的事情就交给你全权办理好了。不过——”他咂了咂嘴,终于还是侧击旁敲地说道:“这军需供应是行军打仗的第一要务,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那是当然,当然。”鞑靼人忙不堪地点着脑袋,“对了,公爵大人,我还有另外一个也许不太合适的请求。为了保证各个部队物资供应的效率,我希望能够随时掌握我军的部署情况。您知道,前几天步兵团在莫吉廖夫和乔瑟之间的频繁调动可是给粮草输送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鲁波廖夫公爵痛快地一挥手,“这算不上什么,找我的副官要一张部署图就可以了,以后有什么变动都会让人通知你的。当然了,这些都是机密档案,你要小心保管不可遗失了。”
商人特有的狡狯神色在鞑靼人低垂的眉眼间一闪而过,他右手贴在胸前微作躬身答道,“请放心,公爵阁下,您再也不会找到比我更可靠的人了。”
“公爵阁下!紧急军情!”虚掩着的橡木门突然被一把推开,叶尔马克莽撞地闯了进来。这个大个子哥萨克军官不知所措地看着被他打断谈话的两人,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么,公爵阁下,我们就这样说定了。”鞑靼人满脸都是诚恳真挚的笑容,他再自然不过地站起身来又恭敬地行了一礼,似乎对叶尔马克的冒失毫不在意,“既然您还有公务在身,我就先行告辞了。”
“那就再见了。”瓦西里-鲁波廖夫公爵目送那人走出房门,先将桌上的礼盒收到一边,这才轻咳一声摆出大军指挥官的架势,问道:“叶尔马克-齐默菲耶维奇,你有什么情况要向我报告?”
“报告鲁波廖夫公爵阁下!”叶尔马克猛一挺胸立正,大声回答道:“我军一支哥萨克侦察部队成功地穿过了中**队的封锁线并接近了他们的营地!他们发现……”说到这里他突然踯躅起来,吞吞吐吐地不再继续。
“快说啊!到底怎么了?”公爵不耐烦地喝问道。
“他们发现……整个中国营地……都是……空的。”
即便是一头饥饿的棕熊在耳畔发出愤怒的咆哮,鲁波廖夫公爵也不会表现出哪怕半点更多的震惊。“空的?你说空的是什么意思!是那些中国人会变魔术?还是你派出的人都该死的瞎眼了?”
“在此前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如此接近中国人的营地,”叶尔马克辩解道:“连那些侦察骑兵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运气。可是,在那些插有旗帜的栅栏后面。根本看不到半个中国人的身影。没有哨兵、没有营火、没有金鼓,那里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是座空无一人的坟墓!”
“我们的正面应该有不少于八万中国人,一座营地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鲁波廖夫感到心中一阵莫名的冷碜,他一下子跳起身来,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高声吼道:“把所有的侦察兵都派出去,尽你们一切可能去探察每一座中国营地!快!”
叶尔马克应了一声连忙快步奔了出去,鲁波廖夫公爵却是手脚发软地向后退了半步,一下子跌坐回了椅子上。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过一张羊皮纸地图,努力瞪大因惊惶而模糊的眼睛,在上面茫然而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如果中国人已经无声无息地从战场对面消失,那么他们会到哪里去呢?
莫斯科!一定是莫斯科!一粒豆大的冷汗啪嗒一声滴在地图上,将羊皮纸濡湿了一小片,鲁波廖夫公爵猛然间焦躁起来,合拢大手将地图揉成团摔到墙角。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他们营造出一副要在正面决战的假象,背地里却虚晃一枪绕过莫吉廖夫直奔后方毫无防备的莫斯科。这么说来,中国人对侧翼溃败波兰军队的置之不理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那不过是为了吸引俄罗斯军队注意而玩出的又一个小把戏罢了。
这下糟了,糟透了!鲁波廖夫浑身上下早已是冷汗淋漓,他心乱如麻,终于忍不住还是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步。要是莫斯科真被中国人兵临城下,那自己的前程可就十分黯淡了。可是反过来说,如果要放弃现在这不算太差的战略态势,却也令公爵十分不甘。且不论波兰人虎视眈眈地对莫吉廖夫城堡觊觎了这么多年,就光从眼前的战局来讲,莫吉廖夫也相当于锲在中**队后方补给线上的一颗钉子,拥有能够左右战局的决定性意义。
在犹豫与彷徨中,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管家几次来请过公爵前去饭厅就餐,都被毫不客气地骂走;最后派佣人送上来的饭菜也凉在一旁由始至终没动过半勺。当鲁波廖夫再一次颓然坐下的时候,叶尔马克一如既往般冒失地冲了进来。
“怎么样?”再顾不得什么贵族风度的鲁波廖夫以与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不相符合的敏捷弹簧般跳了起来,一把拽住哥萨克军官的衣领问道:“侦察的结果怎么样?”
“公爵大人……”叶尔马克低沉缓慢的语气就让人心里先凉了半截,“我们查遍了中国人在第聂伯河两岸留下的六十多座军营,每座里面都是空荡荡找不到一个人,看起来已经废弃至少两天了。”
“至少两天?”鲁波廖夫怒不可遏的眼中冒出了火焰,“那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
“那些中国人都是精明的战术专家,即使在他们的主力离去之后,斥侯骑兵的警戒线仍然继续了足足两天,把我们都蒙在了鼓里……”叶尔马克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道。
“公爵阁下,紧急军情!”又是一声令鲁波廖夫烦躁不安的呼喊,他一把松开叶尔马克的衣领,高声喝道:“又是什么事!”
“阁下——这是从莫斯科转发来的紧急军情!”一名信使跌跌碰碰地冲了进来,把半掩的木门撞得砰地一声。他衣衫褴褛肮脏,神情萎顿疲倦,一看便是不分昼夜拼命赶来的。“大……大事不好了,波兰人攻陷库尔斯克,亚历山大侯爵也以身殉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