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来降海匪,共十二人,常年盘踞浙海,均未沈岳手下。

自弘治十三年,沈岳杀前任匪首,夺其海船,占其岛屿,自封千人首领。其后,行强硬手段,震慑手下匪徒,俱为其所用。

弘治十三年,肃-清-内部,势力开始向外扩张,驱策手下海匪打-劫过往船只,洗-劫-岸上村落,恶名传遍浙海,遍及福宁州等地。

随其实力增强,附近的小股海匪或主动投靠,或被打散吞并。实在是硬骨头,吞不下,都被沉海。起营寨之地,纵火-焚-烧,人丁尽杀,鸡犬不留。

弘治十五年,沈岳的触角伸向宁波府,同许光头谢十六狭路相逢,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凭借船只数量占优,火-器-弓-弩犀利,许光头谢十六小胜一局。

沈岳不得不留下十条船货,灰溜溜退走,缩回老巢。

梁子就此结下。

在那之后,两股势力-摩-擦-不断,几乎是水火不容。

每次在海上遇见,均会刀-兵-相向。动起手来,不撞沉烧毁一两艘海船,死伤十几条人命,绝不善罢甘休。

后因沈岳同倭人勾结,收买倭人武士为其卖命,手段愈发狠辣,实力渐渐超过许光头。又因后者被谢十六等人架空,千余海匪,实际分作几股势力,渐无法同沈岳抗衡,落入下风。

双方相遇,许光头手下海船,不大不小,总要吃几回亏。

短期还能分庭抗礼,天长日久,大祸难免。

谢十六等几经思索,终生出-脱-去-匪-身,招安上岸的心思。

“沈岳其人,心狠手辣,安忍残贼。凡不降者,必百般-折-磨,方取其性命,家眷亦不放过。”

“为其所困,不若受朝廷招安,尚能得个出身。”

靠在囚室里,思及往日,谢十六口中苦涩,心情复杂难言。

舱室门开启,看到被带进来的十几名海匪,双眼瞪大,乍然发出笑声。

声音沙哑,如砂石相击,刺人耳鼓。

校尉皱眉,上前两步,刀鞘击在舱壁上。

“闭嘴!”

谢十六充耳不闻,仍是笑。笑声中夹带着咳嗽,少顷,嘴角竟溢出血来。

十几名海匪,不乏同谢十六“相熟”之人。见昔日对手落到这般下场,心惊之余,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盗就是盗,匪就是匪。

命债累累,主动来降,照样不能洗脱血债。但为保住家人性命,风险再大,也要走这一遭。

走进囚室,施天常靠着舱壁,盘膝坐下。不觉害怕,倒有解脱之感。

“沈大当家疯了。”

“凭几百条船,千把人,就想同官-府叫板,不是疯还能是什么?”

“他想死,别拖着兄弟们!”

来降之人,多是海匪中的小头目。如施天常,更得沈岳信任,是岛上响当当的第二把交椅。

半月前,听闻钦差南下,许光头一伙均被剿灭,心中已存疑虑。知晓沈岳的打算,当即惊得魂飞魄散。

和官府相争,活腻了吗?

做贼不代表乐意造反!

施天常再不敢犹豫,带上十几个信任的弟兄,搭上帆船,趁夜潜逃来降。

“大当家同倭贼搅合,愈发没了早年的样子。”

“不是活不下去,谁乐意做匪?”

“不杀妇孺的规矩,还是大当家早年定下。现今倒好,全忘在脑后!弟兄们提起,更要挨‘家法’。”

“那些个倭人是什么东西,就是一帮-畜-生!”

“福宁州地界,多少个渔村被祸害。又要截县衙府库,咱们弟兄有几个脑袋?”

“这样下去,必是自取灭亡。”

“二当家劝了几回,大当家硬是不听。现在岸上都不叫咱们海匪,叫倭贼!”

“老子是明人,怎么就成了倭贼!”

因王主事的谋划,锦衣卫并未马上动刑,只将人带入兵船-羁-押。

十几个海匪,均是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空余的囚室全被占满,整间舱室都显得拥挤。

谢十六笑够了,闭上双眼,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刚刚大笑,扯动身上伤口,又开始流血,一阵疼似一阵。

其他海匪同样满身鞭痕,瞪着施天常等人,满心愤懑。

都是海匪,一样主动投案,凭什么自己被一顿狠抽,这些人就毫发未损?

凭什么!

海匪低声-咒-骂,番商却格外安静。

佛郎机人有语言障碍,听不懂,自然没法搭话。

大食人惦记着投诚,为此不惜出-卖-亲兄弟。

每见舱室门打开,都是满怀期待。怎奈杨瓒始终未曾出现,随日子过去,希望变作失望,人也逐渐消沉。

出不去,也没个说法,不晓得要被关到猴年马月。

这些官军,个个凶神恶煞。

哪天举起长刀,咔嚓掉自己……阿卜杜勒打了个哆嗦,紧紧长袍,不敢再想。

倭人最为安静。

每天只有半张硬饼,还时常被阿奇兹“克扣”,肚子咕噜噜直叫,饿得没半点力气。水也只有一碗,压根不够分,每人只能润润喉咙。

又饿又渴,还要面对锦衣卫审讯时的惨状,实在受不了,只能用破布堵住耳朵,直挺挺躺在囚室里。

好歹节省些力气,熬到下次发饼。

两三人一间囚室,能够躺下休息,全仗身材矮小。换成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别说躺下,坐着都伸不直腿。

舱室门关闭,视线变得昏暗。

施天常等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能让家人活命,脱离沈岳,任何事,他们都愿意做。被关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回来的弟兄说,钦差铁面无私,痛恨海匪,尤其痛恨同倭人勾结的海匪。”

“我等主动来降,供出沈大当家,应该能保住性命。”

“难说……”

“二当家,你瞧着,这钦差会如何处置我等?”

施天常没出声,另有海匪道:“我等看不惯那些倭人,从不和沈大当家一起上岸。弟兄们都能证明。抢劫海船顶多坐牢。马七那些,和咱们一样是匪,杀了也是除害!”

“对,像秀才说的,过堂时,咱们咬死为民除害,必会被从轻发落。”

“助官兵登岛,遇上朝廷开恩,还能得一官半职。”

“想得美!”

“这事可说不准……”

几人的声音并不低,谢十六闭上双眼,心中可怜这些人。

一日为匪,终身为匪。

同自己相比,沈岳同倭贼沆瀣一气,恶行更甚,千刀万剐不足赎罪。其手下得用之人,罪名同样不小。

久居泥潭,岂能不染-腥-臭?

纵然能把持自身,旁人也不会相信。以杨钦差的行事,必不会法外开恩。

睁开眼,谢十六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施天常,扯了扯嘴角。

可怜啊。

那位杨钦差,同寻常文官大不一样。遇上他,想被招安,既往不咎,比登天还难。

自己好歹认清了,烂命一条,早晚都要砍头。

这几个,怕还在做梦。

摇摇头,当真是可怜。

杨瓒没急着离船回岛,而是寻一间隐-秘-舱房,同王主事详议此股海匪。

顾同知坐在一旁,绣春刀佩在腰间,表情不变,少有插言。

校尉请命守门,悍然同卫军抢-活。

卫军不满,表情极其不善。

顶着同袍带刺的目光,校尉挺直腰背,坚守岗位。

里面太冷,随时可能刀光剑影,血溅三尺,避开为妙。门边地方不小,挤一挤,总能站脚。

校尉表示,都是同袍,别太小心眼。

卫军瞪眼运气,再三告诫自己,眼前这是锦衣卫,不好惹,动手不值当……不好惹个球!

在钦差跟前露脸,何等美差。

好不容易得来,这些跟进根出的还要抢,还有没有天理!

船舱内,王守仁言简意赅,将先时遣人散布消息,促海匪-内-乱-等事道出。

杨瓒听得咋舌。

顾卿端起茶盏,抿一口温茶,长睫遮盖眼眸,心思愈发难猜。

“计谋粗陋,下官本以为,需多等些时日,方可见成效。”

率领千人,盘踞海上多年,吞并大小六七股势力,绝非庸碌之辈。

行此计策,多为-搅-乱-海匪内部,令其互生猜疑,钓几条小鱼,方便绘制海图,派遣卫军剿匪。

万没料到,鱼饵扔下,竟会钓上这样一条大鱼。

杨瓒不知道施天常,顾卿却是一清二楚。

此人同许光头一样,在南京守备太监处留有“记录”。扬州镇守太监做人情,送给顾卿的名单中,亦赫然在列。

“施天常率人来投,足见海匪内部不睦,裂-痕-早生。”王主事道,“机不可失,正当行间,诱-其再生嫌-隙。”

杨瓒斟酌片刻,手指抚过下唇,对顾卿扫过的目光,半点不觉。

计策的确好,依此行事,无需大动干戈,海匪即会自-内-分-裂。不过,为使计划更加完美,仍可增添几笔。

想到这里,杨瓒眼珠子一转,道,“此计甚好,然微末处,或可增补一二。”

“增补?”

“正是。”杨瓒点头,“例如,悬赏匪首。”

顾卿挑眉,王守仁眸光湛亮。

悬赏?

大善!

两人心思急转,同杨瓒商议,各有增补。话费不到半个时辰,即制定出一份计划。依此行事,不动一兵一卒,即可令沈岳手下海匪崩溃。

卫军出海,必不会遭遇恶战,九成以上,看风景玩海钓,顺带捡功劳。

王主事停笔,吹干墨迹。

杨瓒拿起纸页,看着条列分明的一行行楷书,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沈大当家很有些可怜。被这般算计,要么悲剧,要么惨剧,没有第三种可能。

比起这两位,他提出的建议,当真可用“温和”来形容。

他的出发点,只以抓人。首恶之外,不-欲-大开-杀-戒。这两位却是要一网打尽,凡同海匪沾边,格杀勿论。

“依此计行事,需官衙张贴告示。”

“此事简单,奏报京城,再送信宁波府,交刘公公安排。”

放下薄薄几张纸页,视线扫过顾同知,再扫过王主事,杨瓒摇摇头,遇上这两位,神仙也得撞墙。

沈岳勾-结-倭贼,祸害百姓,恶贯满盈,凶-狠-残-虐比谢十六更甚。

此等恶人,被扎成蜂窝煤,压成煤渣,碾成煤粉,活该倒霉,纯属咎由自取。

抛开多余念头,杨瓒执笔,就计划写成奏疏,交顾同知看过,遣人递送京城。又当场写成书信,投入信封。

“来人!”

声音传出,当即有校尉抱拳领命。

“今日启程,往宁波府,将此信交给司礼监刘少丞。并言,日前送来密函,本官已经看过。事关重大,查证之后必奏报御前。”

“是!”

校尉行礼,退出船舱。

“施天常等海匪关押兵船,断外界消息。”

“安排卫军假扮海匪,乘帆船往钱仓所。”

“给熊指挥使递送消息,声势尽量大些,最好能闻于南直隶各府及福建等地。”

“时间紧迫,越快越好。”

一番安排,三人分头行事。

千余海匪的命运,就此决定。

刚下兵船,忽见岛上有北来缇骑。观其风尘仆仆,脸色发白,不用问,又是轻度晕船。

“天子有敕,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接旨。”

黄绢捧出,杨瓒当即面北而跪。

顾卿王守仁侧身一旁,同杨瓒一并听旨。

展开黄绢,锦衣卫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有子,甚喜。成信,杨先生与朕同喜。钦此。”

海风吹过,几片雪白羽毛零落。

杨瓒跪在地上,瞠目结舌。

逗他呢?

这是哪门子敕令?

顾同知表情崩裂,王主事嘴角扭曲。

心中都是一样的念头,昨夜没睡醒,这是在做梦!

偏偏传旨的锦衣卫没有眼色,咳嗽两声,道:“杨佥宪,请接旨。”

接过黄绢,杨瓒站起身。

正月大婚,七月喜当爹。

小屁孩效率当真是高。

转念一想,不对啊,他离京时,宫内尚未有消息,绝不会这么快。

“皇后娘娘大喜,陛下令卑职奉旨出京。”

锦衣卫话落,杨瓒擦擦冷汗。

这才合理。

旨意宣读完毕,锦衣卫并未多留,当日离岛。除向杨瓒传送喜讯,尚有敕谕传达,需赶至南镇抚司佥事赵榆处,片刻不得延误。

“卑职告辞!”

锦衣卫抱拳,大步登上小舟。肩背挺直,腰窄腿长,背影很是潇洒。

待小舟行出,立即脸色煞白。坚持不到两秒,便扑倒船舷边,开始哇哇大吐。

或许是被朱厚照的神来之笔刺激到,杨御史脑子里乍然断根弦,竟胆大包天,拍了拍顾同知的肩膀,慎重表示:这样不行。

身为天子亲军,责任重大,十八般武艺,当样样精通。

徒手博虎,赤膊擒狼。

下海抓鳖,斗鲨如羊。

必要时,坡上斗篷飞天一回,也不是不能挑战。

堂堂锦衣卫竟然晕船,被人知道,定然会笑破肚皮。

故而,需得勤练!

顾卿侧首,看向搭在肩头的手,一言不发。

近处锦衣卫再次齐刷刷后退,危险警报飙至最高。

王主事笑道:“杨佥宪与顾同知相交莫逆,坦言无讳,下官甚是欣羡。”

闻言,后退中的校尉眼角抽筋,满脸惊骇。

能同杨佥宪相交之人,果真非同一般。

临危不惧,尚能出言调侃,此等大无畏的精神,当真值得钦佩!

正德元年,八月癸丑,南直隶各府贴悬赏告示,以白银三千两,悬赏沈岳项上人头。并言,凡胁从之人,主动投案,举发匪首,可酌情宽赦。罪轻者,只要登岸,举发立功,便可既往不咎。

“逆贼沈岳,颅生反骨,豺狼成性。聚众千人,获船百艘,啸聚海岛,为祸两省。”

“违律令,治兵器,截杀巡军。肆行劫掠滨海百姓,涂炭一方。”

“弘治十七年,沈贼勾结倭寇,买通奸人,入保城邑,谋劫县库。”

“匪首罪魁,祸稔恶积,罪大恶极,不容宽赦。”

“胁从之人,寻机来降,宽宥其情。举恶发奸,罔治其罪。”

“诛故贳误,诚省之人,咸与惟新。”

“献匪首沈岳首级者,赏银三千两,绢布十匹,宝钞十万贯。并销匪名,入州县为民。”

悬赏告示贴出,震动南直隶。

抄送的文书迅速传至各下辖州县,民间议论纷纷,海盗留在岸上的探子,迅速将消息传回岛上,等候大当家传令。

不等沈岳想出对策,一艘高挂白布的帆船,大模大样开入象山海域,停靠钱仓所。

船上之人俱做海匪打扮,登岸后即大声叫嚷:“我等乃是沈岳手下,得知朝廷发悬赏布告,胁从之人可既往不咎,故诚意来降,望大人开恩收留!”

“我等本领不高,未得沈岳首级,绑-缚-二当家施天常等十二人,交给官府,请大人验明正身!”

熊指挥使抵达之前,二十几名壮汉分做三批,扯开嗓子,喊到喉咙冒烟。

海港处很快“热闹”起来,里三层外三层,聚集百余人。

看到“海匪”队伍里的熟面孔,熊指挥使当即生出捂-脸-捶-胸-冲动。

姓肖的也不远,怎么偏偏挑上他!

奈何钦差有天子敕谕,不得不从。只能硬着头皮,陪这些二愣子演戏。

丢人啊!

押在兵船的施二当家,啃着麦饼,喝着凉水,忐忑日后命运,压根不知,在杨佥宪三人的计划中,他已成了“海匪”的投名状,即将被押上法场,咔嚓一回。

送上首级的“海匪”,各得银五十两,布帛两匹,宝钞万贯。有卫所文吏及县衙主簿为证。围观百姓亦可作证。

“施天常投案,固有成效,终影响有限。不如借其头颅一用,于计划,当可事半功倍。”

“各府州县衙及卫所的漏网之鱼,亦可就此清理。”

此乃王主事之言,杨御史除了点头,唯有点头。

正德元年,八月乙卯

岸上的消息传回,海岛之上,顿时人情恟恟。

沈岳勾结倭人,早不得人心。手下头目亦有-私-怨,知晓告示内容,当下起了心思。

纵有人想到官府用间,挑-拨-海匪内隙,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白银,民籍,既往不咎。

别说真正的胁从之人,便是主动为匪,极受沈岳器重之人,都开始动心。

人心不稳,仅五日里,就有三次刺杀。沈岳的大好人头,代表着千两白银,以及从良之路。

只要能成功……

连遭刺杀,其中还有往日心腹,沈岳再信不过手下海匪,行走坐卧皆在船上,由倭人保护。

饶是如此,想发横财的海匪仍是越来越多,其中,包括岛上的三当家。领五十余人,趁夜重进船舱,连杀数名倭人,砍伤沈岳手臂,仅差一步就能成功。结果却被后赶来的几人拦截。

后者未必是真心要救沈岳,究其根本,被三当家得手,他们拿什么做投名状?

三当家被押出船舱,绑着石头沉海。

临死之前,瞪着双眼,暴怒道:“天赐良机,被尔等所毁!今日我死,明日就是尔等!”

绑绳子的几人互相看看,登时反应过来。

对啊!

甭管谁杀了沈岳,抢到首级就算赢。

错过今天的机会,沈岳的防备必定更强,想再的手,必将万难。

三当家破口大骂,反正也要死,不如骂个痛快!

几名海匪想明白,停住动作,左右看看,低声道:“不如放了三当家,让他再杀一回?”

“三当家好歹读过书,有计谋,等他得了首级,咱们再抢!”

“大当家知道了怎么办?”

三当家额头鼓起青筋,不想再听这些蠢材啰嗦,主动向后倾倒,翻过船舷,扑通一声落进海里,扎起一朵雪白的浪花。

死就死了,不想耳朵受罪,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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