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惩罚?”
收到月写影离开时那一暼带着怜悯和警告的眼神,秋原镜叶凝视秋原佩兰出去的屋‘门’良久,才轻轻问道。只是,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肯定。
青梵看了他一眼,随手从怀中掏出薄薄的蓝皮卷册,“打开,念出来。”
“靳西秋原氏,本风姓王族血脉,武德帝子孙,娶平民之‘女’,自愿削去王籍隐身民间。宗容七年迁居秋望原,故以秋原为姓。秋原佩兰、秋原镜叶,胤轩元年十月生人。父秋原嫡系秋原平德,母秋原平德原配正妻、洛川王氏。王氏久无出,登四十生子,产后多病,四年而丧。秋原平德有宠妾杨氏,正妻丧而扶正,冷落嫡子,爱庶出儿‘女’并委家业。胤轩五年,秋原镜叶大病三月,唯两长婢老奴伺候照应,病后再不能自然行走。胤轩十五年‘春’,秋原平德庶长子谡平,因赌债,‘欲’将秋原佩兰与同乡恶党为妾。秋原佩兰、镜叶姐弟于是逃家。七月,到承安,秋原佩兰假弟镜叶之名参与大比,得中殿生,入宰相台从事至今。”
秋原镜叶越读脸‘色’越是苍白得吓人,青梵却是微微冷笑,“还有后面的,读出来,大声。”
“自入宰相台,行走六部司监。初抄卷宗、录方志,功不在大而极尽审慎细微之能。素少言寡语,凡有事不为人先。每逢部议,必以‘私’折奏对,言辞蕴意皆合公道天心。为人‘性’似温缓,遇事从容笃然,仿佛应对之策早已在‘胸’。宰相林间非因见其能,胤轩十六年冬发宰相书调入传谟阁为六品从事。入阁后每有高明议论,而常怯,不善与人谈;公事一毕立归家庭,京中无结‘交’,少从众游。故虽少年高第,并得宰相青睐,亦能不为人妒、不使人怒。”秋原镜叶顿了一顿,像是积聚起全身力气念出最后一句,“以上种种,知姐为弟,弟为姐。”
只听“啪”的轻轻一声,秋原镜叶手中卷册已然跌落在地。
“‘私’折奏对、应对之策早已在‘胸’、每有高明议论——这些都是出自于你吧,秋原镜叶?借着抄录卷宗方志的机会,尽可能地了解朝局大政,别人视为磨砺打压的书记之职却是你求之不得。有秋原佩兰将朝中所见所闻、各部朝臣官员意向行事陈述于你,又能综观大局体察天意民心,纵有空想之嫌别人也只会当是少年一时的无知轻浮。”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让秋原镜叶忍不住微微发抖,“虽然明知道危险无比还是要一意而行,或者说不断欺骗秋原佩兰也欺骗自己只要万事小心就不会有马脚破绽,甚至对被识破身份怀抱期待——秋原镜叶,胆大妄为还不足以说明你的行为,你根本是在玩‘弄’塔尔的黑羽!”
主掌着死亡和虚空的塔尔虚幻无形,却会在人之将死时派出食腐的鸱鸟作为警告。任何对塔尔使者不敬的人都会受到神明的惩罚,更不用说将它们的翎羽作为戏耍的玩具。听到秋原镜叶呼吸愈发急促,少年惨白的面‘色’似乎已经听到噬魂御鸟的长鸣,青梵缓了缓语气,“不要说什么惩罚。以你的聪明,不需要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可是姐姐不知道!你让她以为你欣赏我们,你会保护我们,你会让我们平安度过这一切!”秋原镜叶突然爆发出来,“你治好我,让我成为朝堂的新宠,让最年轻有为的殿生的故事从谎言变为彻底的事实,你甚至可以让姐姐成为所有人羡慕嫉妒的九皇子正妃——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在朝廷建立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势力,你根本只是因为通过我们可以让你的目的最快达到才选上了我……”
“一、点、不、错!”
干脆剪绝的回答让少年顿时一呆,青梵冷笑一声,“但是秋原佩兰的想法同样一点不错。我欣赏你们姐弟两个,甚至可以说我喜欢你们姐弟两个,非常喜欢。不过,那是在我见到你——秋原镜叶之前。现在我庆幸的是只有一半期待变成了失望,而另一半则是让我超乎预计的满意。”‘逼’近两步,见少年不自觉地缩了一缩,青梵嘴角顿时扬起一丝轻蔑的微笑,“你知道吗,秋原镜叶?头脑心机和手中实际能力不相符合的人总是死得最快。和秋原佩兰相比你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向家人发脾气耍无赖的小孩子,虽然不能说一无是处,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些聪明的想法,但是真正做起事来只会给人拖后‘腿’添‘乱’。”
“我……”
“不服气么?你且问问自己,自三年前决定参加大比之日起,你向秋原佩兰说了几次害怕,几回后悔?!”见少年顿时惊悚,随即黯淡了脸‘色’,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平日处世谋生固然多有限制,但大比却从没有哪一条规则声明如此之人不得参考。想我北洛大比自前代君氏宰辅改革规程闻名大陆,到你已举办一十五届,大比第一条公平诚信的原则远不仅仅只是大比的规则而已。铤而走险,有多少是情势所‘逼’,有多少是自卑作祟,我想你心中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秋原佩兰是个好姐姐,对你一味的宽纵包容,危难时不顾累赘带着你出逃,情急下顶替你的名字参考。‘女’扮男装为官三载,一边小心从事一边寻医问‘药’,把两个人的恐惧一肩担起,还不断设想准备一旦事发如何保全你的种种。你们两个一母同胞,其实不分长幼先后,为什么是‘女’子的佩兰来保护你?难道只是因为那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先后差别?难道是姐姐就该为弟弟做到这样的一切?”
“我、我、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又不能走路,连最开头几本书都是佩兰在家塾里听熟了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我、教给我。没有母亲,她便是母亲;没有父亲,她便是父亲——她从来就不止是我姐姐。”
“不止是姐姐……便可以任意依靠么?”
“我没有!我没有……”少年强烈的情绪在脱口而出的一句后便瞬间消退,头一直低垂到‘胸’口,“是我在依靠她,是我在告诉自己我比她聪明比她有见识,是我在告诉自己她今日传谟阁中成就全是我每日分析指点的功劳——只有这样想我才会觉得根本无法行动的自己还有点用处,不是她的累赘不是她的包袱……”
沉默片刻,青梵摇头轻声道,“秋原镜叶你还没有明白吗?且不说你的自卑不是因为身体上的残疾,你比不上秋原佩兰的地方,根本就不在这里。”
秋原镜叶猛然抬起头。
“三思而后行,行则必坚,方能有所达。”青梵淡淡地说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为穷窘所‘惑’,不因富贵而‘迷’。一旦决定就无悔无‘惑’的信念,面对超出承担能力的重压时绝不放弃的坚忍,你不及她太多。朝堂,对于心‘性’与头脑、野心与实力恰成反比的你来说远比秋原佩兰更为危险,而你,知道这个事实。”
屋中一片寂静。
“既然您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您还愿意……”
良久,秋原镜叶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迟疑不定的声音打破一屋压抑的死寂。
“心‘性’,可以磨砺培养;而天才,可遇不可求。”见少年眼中怀疑神‘色’,青梵微微扬了扬嘴角,“林间非对你期望甚厚,我也不想轻易毁去好友可能的良辅。”
“那姐姐……秋原镜叶可以发誓为您做能做的一切,请大人千万放过姐姐!”
凝视着少年满怀期望和请求的眼眸,青梵半晌才静静开口,“我从来不轻易决定什么,镜叶。”
少年身子一震,顿时无力地垂下头。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柳青梵正式承认了自己作为他‘门’下弟子、前途安危紧密相连的身份,但同样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是自己的长辈,自己必须‘侍’奉如父、对其决定不得轻易违背之人。“是……但后宫之中……”
“现在只是靖王府而已。”
秋原镜叶忍不住抬起头,却见青梵淡淡笑着,“‘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这早已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镜叶,从现在开始,你无需对我隐瞒自己的野心——你成功的那天,野心,将被称为雄心壮志。”
“可是我不能……”
“我说过,现在我只对佩兰超乎预计的满意。只是,虽然从个人的个‘性’才能上她完全当得起这样的要求……如果你真的为这个唯一的姐姐着想,为了她的安危,为了她的将来,你会达成你的野心或者说是理想的。话不要我说得更明白,不是么?”
“……是,镜叶明白了。”
“好。按着这个方子抓‘药’调养,五天后我来为你打通双‘腿’封闭的经脉。再半个月后你要完成和佩兰的‘交’换,好时时跟在我身边。”顿一顿,青梵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你只有一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确实不负林间非所望,否则,我会毫不留情除去任何对北洛声名不利的因素——你,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