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躲追兵双宿双飞

两下缠战了一会儿,傅伟已经完全恢复,却因不敢贸然移动,以免在未曾痊愈前而露出破绽,岂不自惹杀身之祸?故此直到穆铭真下毒手之时,这才倒地踹出两脚。

瘟太岁穆铭被他一脚踢得飞开老远,恰好跌在程展和焦文举身旁。这两人何等老练,已知今日之局,必落下风,稍为迟疑,定必饮恨此间。这时迅速俞恒地一齐动作,程展身高力大,一把揪住穆铭腰带,抓将起来,焦文举已闯前开路,双刀舞出眩目光华,硬冲过去。

到底姜是老的辣,张明霞手中已无兵刃,又因对方身手不同凡响,不能冒险空手抢夺兵刃拦阻,只好稍稍一闪。

傅伟只怕她恃强不肯让路而受伤,故此急得大声叫道:“霞妹,别拦他们。”

程焦两人得隙即过,急急进走,眨眼已抢进林子。

傅伟一跃上前,并不理会逃人,握住她的玉手,感激地道:“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只怕便要和你长此辞别了。”

他的眼光热烈地倾注在她面上,因此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逃不了他的观察。

“你为什么又抑郁不欢呢?”他焦灼地问道:“你既然回转来……”张明霞垂下头,这动作使得他中断了那美好的猜测,于是也叹口气,轻轻吟道:“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告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别离的悲哀,又从两人心头泛涌而起,周遭的花香鸟语,绿草平林,都笼罩上幽淡的颜色,仿佛在这瞬息之间,春光已悄悄流逝,空剩下人间遍地哀愁。

她幽怨的声音升起来:“我赶回来只为要告诉你……”

淡淡一语,却已勾刻出无限深倩,她不敢抬头看他,晶莹的泪珠一颗颗地掉在草地上,静默了一会儿,她徐徐举袖拭泪,无言地掉转身躯,做出要走的姿势。

傅伟没有追问,这样子已够他忍受的了,何须多寻痛苦,但他却把自己的青钢剑解下来,替她系在背上,一方面把她的剑鞘取下,悬在腰间,右手的剑也自归鞘。

他默默地瞧着她袅袅地越过林地,怆然神伤地想道:“别了,霞妹,但我不会怪你……

唉,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虽然日后,相思了无止期,但我仍然欣幸有这一次相逢。”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傅伟陡觉一片空虚,胸口空空荡荡。

“我的心已随着她远去,不管天涯海角,然而我并不打算把那颗心寻回来,因为她会比我自己更为着意保护,直到躯体化为尘土,那时候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非常悲哀落寞地想着,举步走到早先以指刻字的大树旁边,自个儿伤心地大声朗诵起来:“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雪山千叠,料到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音韵凄凉,说不尽悲郁之意。

这里暂时把傅伟和张明霞的离别以及两人北上行踪按下不表,且说沈雁飞带着吴小琴匆匆从客店溜走,出了北门时,已是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毡帽,压至眉际,跨辕赶着一辆大车。车中虽然下着薄帷,但仍然可以看见其中坐着一位姑娘,这姑娘正是吴小琴,她换回女装,而又恢复当日荆杈布裙,竟然变成一位端丽无比的大家小姐,当时就把沈雁飞看呆了。

车声辚辚,一直北上。沈雁飞学得真像,就像个赶车老手似的,不时把鞭子抽得噼啪地响。

看看天色近午,已走出七十来里之远,那匹牲口通体冒汗。沈雁飞暗中诅咒一声,想道:“混帐东西,居然敢用赢马讹我银子,将来有机会回到江陵,定要找那小子理论。”

但他忽然失笑自己这个无聊的念头,转念忖道:“我还是趁早打尖,也让牲口歇歇力,以后好走路。反正我也不急了,此去古树峡遥遥千里,若果师父追来,再走得快些也要被他追上。”

想到打尖,难题来了,须知那时候本就少见有孤身女客出门,何况又是个美丽的大姑娘,更惹人注目。他一个赶车的,总不好和她一起进食,想了想没奈何停车买了些馒头和牛肉之类,又另置了个水壶,装满了一壶茶,驱车出镇,拣处僻静的山岗后停下车,这才唤吴小琴进食。

两人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拿起馒头,才发觉少了筷子夹牛肉,但解决之法有的是,用手抓便成了,尚不算十分野蛮。等到要喝茶,又缺了茶杯,于是只好就着壶嘴吮吸。吴小琴先来,轮到沈雁飞时,不但没有嫌她把壶嘴吮脏,反而觉得有点古怪的香味。

吴小琴老是那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沈雁飞用抽管抹抹嘴,道:“喂,你说一两句话让我听听啊!”

她谈谈一笑,不置可否。

“难道你跟着我匆匆忙忙地乱走一遭,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她只是摇摇头,仍然不语。

沈雁飞恨得伸出手去拧她的面颊,道:“好吧,等你觉得奇怪之时,也许我们都完蛋了。”

“你的气白生了,不是吗?”她缓缓地说:“从开始时起,你我关系已不正常,对吗?”

沈雁飞恫吓地道:“现在更加不同了,我师父要捉住我,他,哼,黑道上有名的杀星,平生已不知杀了多少人,方今武林中他算得上是第一把高手,谁能挡住他。”

吴小琴微微一笑,道:“不见得吧?古人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沈雁飞如今又觉得跟她说话毫无意义,蹶然站起来,摆手道:“跟你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咱们还是走吧。”

她默默登车,沈雁飞把大车赶出路上走了一程,回头张望,忽然惊慌地道:“不得了,师父和师姐追上来了。”

在他后面三四里之远,两骑并驰而来,正是修罗扇秦宣真和秦玉娇两人。

吴小琴并没有伸头出来张望,却道:“你师姐长得很不错嘛,她对你很好吧?”

沈雁飞怒道:“你这时还胡说些什么!”口中虽是怒斥,但心中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因为吴小琴而起的。一向他并没有把这个姑娘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他没有把她当个有灵魂有生命的活人看待。然而就在某一瞬间,当她改装成大家闺秀出现在他眼前的一瞬间,他已生出一种反常出奇的感觉。

而现在,当她忽然出言相问,同时语中又含有取笑之急时,这种举动大背她向来为人,故此沈雁飞又感觉到那种奇异的感觉。

后面两骑越来越近,沈雁飞自知脸色都变了,幸而背向着秦氏父女来路,故此暂时不会露出破绽。

吴小琴在车上轻轻道:“你师姐这次还会救你吗?”沈雁飞头也不回,更不敢做声,心想:“你尽管胡说八道吧,等到过了这危险关头,我慢慢再跟你算帐。”

面前的大路越发直了,远远一条江水好像把这条路截断。

沈雁飞变颜色地道:“不好了,前有大江,后有追兵……他们为什么不走快些?赶过了头时,我便可以安心在后头走啦,再不然也等我渡过前面那道大江时才赶上来也可以。”

原来他害怕者,共有两点,一是秦宣真赶上来时,擦车而过的一刹那,以案宣真这种成名多年的人物,眼力何等厉害?这一关就不易渡过。

其次便是秦氏若不立刻赶过头去,直到前面大江处,大家挤在一条船上,沈雁飞纵使乔装得再好,也无法遁形,那时候必露马脚无疑,是以他会说出前有大江,后有追兵之苦。

吴小琴沉默下来,只因这刻刮着东南风,蹄声已隐隐送人耳中。

沈雁飞真想停车道旁,让秦氏父女先走过去了再走,可是他仅是逃避地想想而已,在这刻的危险关头,他非奋起勇气应付过去不可,那就是说他非装得更像个赶车的不可,后面的蹄声更响了,秦氏父女已堪堪追上。

沈雁飞故意回头去瞧他们,然后又抬头望望天空,猛可一挥鞭,发出啪的一声。

车声辚辚,蹄声得得,生像是这条寂静大路的呻吟。

前面的江水看得较为清楚,大约只有四五里路。

秦氏父女两匹骏马踏着同样均匀的小跑步伐,已到了大车后面。

沈雁飞刚才回头看了一眼,实在没有看清楚他们,原来这时候的秦宣真正陷入沉思之中,眼光呆滞地投向大路远处。

谁也无法猜测到这位不可一世的黑道雄长,脑袋中转些什么念头。秦玉娇诧异地瞧着父亲,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种样子。

她的马擦着那辆大车,于是她低头去看车中人,眸子里忽然射出凌厉的光芒,沉吟忖想道:“这位这么美丽的姑娘好生面熟,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呢?”

原来那天晚上她见过这位俊俏无比的书重,印象甚深,如今吴小琴回复本来面目,一时竟把她蒙住。

秦宣真也在沉思中醒来,一双眼光就仿佛像极锋利的利刃,扫过那辆大车,这一眼不但把车中人瞧清楚了,而且把整辆车察看通透。

沈援飞通体冒出冷汗,他本想装出若无其事地瞧瞧他们,但终于不敢这样做,甚至连挥鞭也不敢了,因为他真怕秦宣真会从鞭声上听出蹊跷来。

他想装瞌睡而垂下头,减少让秦宣真看到面目的机会,但又怕大白天里赶车瞌睡,更会惹出疑心,总之,怎样都不妥当,只好强支着精伸,来个老样子不改变。

他感到秦宣真那对像闪电似的眼光,扫过自己身上,这一瞬间,他觉得十分难受,甚至有点晕眩的感觉,那是他全身的神经和肌肉都太过紧张之故。

秦氏父女的坐骑又恢复小跑的速度,超过这辆大车往前走。这时距离前面拦路的江水只有两里路,沈雁飞咬咬牙,忽然停车,心中想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们在同一艘渡船过江,现在停车虽然会惹起他的疑窦,但总比在渡船上束手就擒为佳。”

眼睛一抬,只见十丈外的秦氏父女忽然勒马不走,回头来看他这辆大车。

沈雁飞额上的冷汗由一点点水珠而变成一条细小的水流,直淌下来。

他努力镇静一下心神,装得拙笨地跳下地上,拿了一块布,走前去替牲口拭汗。

忽地发觉自己**着的前臂上,汗水比那匹牲口的更多,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生光,他心中诅咒自己道:“该死的糊涂蛋,现在可不是正午吗?要休息避热也该在那边树荫下才对啊!”

然而此刻已不及后悔,只得固执地继续替那匹牲口抹汗。

吴小琴把他的形状看得一清二楚,哧地哂笑一声,沈雁飞听到了,怒阻她一眼,却无可奈何。

那边秦宣真对秦玉娇道:“这位姑娘孤身上路,身边也没一点贵重财物,的确令人奇怪。”原来他是从大车的轮辙和飞尘观察出来:“不过既然你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也就算了,咱们追那小子要紧。”

但他仍然勒马不动,瞧着那辆大车,阴阴笑道:“这赶车的好没来由,就在毒日之下停车,分明是不想立刻渡河,哼,这小子……”

沈雁飞手中之布已湿透了,心中暗忖道:“他们再不走,我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和他们一起渡江吗?”

正在惊慌之际,吴小琴叫了一声喂,打帘后伸出一只雪白的纤手,指着侧面一个小岗,岗边有几株大树,华盖亮丽。

沈雁飞慢慢跨上车,低声念叨道:“你自作聪明来支使我,且别得意。”原来他瞧见帝后闪耀着一排整齐的贝齿:“反正我给宰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当下驱车离开大路,直到岗边大树下才停住。抬眼看时,秦氏父女已纵马而去。

沈雁飞倚在车门边,把车帘打开一道缝隙,凝视吴小琴好一会儿,微微笑道:“这一手真漂亮!”

她端坐车中,那对明亮的眼光不回避地和他对瞧着。

沈雁飞心中掠过一阵奇异的颤动,生像有什么东西钻入心坎里,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的眼光更为热烈地瞧着她,直到她低头一笑,把眼睛避开了,他才喃喃道:“不错,真不错!”

半晌,吴小琴蓦地抬头道:“我要离开你了。”

沈雁飞大吃一惊,道:“离开?”

“是的。”她简短地回答一声,然后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寂寞。“啊,你好像有点变了。”他怀疑地评论:“那是为了什么呢?”吴小琴轻轻时一口气,然后恢复过去那种漠然的神情,道:“没有,我不会变的。”

“我却喜欢你会变。”沈雁飞率然道:“刚才我觉得你就像个真正的女人,而且特别美丽。”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心中异常高兴,因为他发现她面上掠过惊乱的表情,而且就像所有正在青春初期的女孩子般,羞涩地垂下眼光。

至于他自己,这一次也是真心地笑出来,毫无狐疑顾忌,也没联想许多事,这是因为吴小琴给他的印象,甚为单纯,没有出身家世等背影须加以考虑。

“你不讨厌我?”她怯怯地问,眼光仍然没有抬起来。

“讨厌?哈,哈!”他大笑两声:“为什么要讨厌你?说老实话,我真心喜欢跟你在一起哩。”

他忽然想起祝可卿,那个柔顺得有如羔羊似的美丽姑娘,一片深情,却赴诸流水。于是他好像欠了债似的,全身都不舒服起来。

吴小琴努力挣扎地游目远眺,忽然道:“那只渡船开出去了,但是他们没有走。”

沈雁飞心灵一震,暂时把祝可卿的情影丢开,回头张望,只见渡头边秦氏父女兀自立马不动,若有所待,当下惶惑地自语道:“他们为什么不过去呢?莫非觉得我们可疑,故此等候我们一同渡江?”

于是他不敢靠在车门边,匆匆走开,过了一阵,吴小琴告诉他道:“原来还有一艘较大的渡船,如今也开出去了,他们已在那船上。”

沈雁飞大喜而笑,道:“现在大可以松口气了。”

等到渡船从对岸划回,已经隔了一个时辰,他们渡河之后,沈雁飞道:“我们先在这儿买些吃的,然后沿江折回西走,然后才转向北上,古树峡乃在西北,我们犯不上在这边的大路上,老是和他们碰头。”

于是买了好些干粮,便驱车沿江而行,到底再过去还有大路没有,他并不知道,但必要时也可弃车步行,等到了大城市时再照样乔装不迟。

走了一程,四下已无人烟,同时也离开了那条水流湍急的河。

沈雁飞回头道:“今晚咱们要露宿了。”

车厢里没有回答,她又恢复那种漠然的沉默。

树丛中嚓地一响,忽然跳出一个人,拦在路中。

沈雁飞大吃一惊,收缰勒马,定睛看时,只见那人头发蓬松,衣服既皱且破,而且满是尘垢,真个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他一见不是秦宣真,便什么都不怕了,厉声道:“呔,你拦住去路想干什么?”

那人虽说是蓬首垢面,担那对剑眉斜飞入鬓,依然不掩英俊,他道:“没有什么用意,仅是想借你这匹马用一下而已。”

声音中显示出此人甚是疲乏,沈雁飞这时多看了两眼,已发觉此人身上衣服破了几处,敢情是被兵刃扎破的,心中大为疑惑,便问道:“朋友你是遇上仇家因而负伤?我的马自家要用,恕难奉借。”

那人楞一下,寻思道:“这赶车的眼光好利,居然能瞧出我身负创伤。”当下坚决地再道:“不成,你的马非借给我不可。”

沈雁飞冷冷一笑,心中想道:“好哇,这叫做时衰鬼弄人,竟然也有拦途劫我之事,这小子。”

杀机一动,存心开个玩笑,便道:“这事我也做不得主,你何不跟我家大小姐商量一下?”

那人看看大车,只见车中影影绰绰坐着一位丽人,眼睛陡然一亮,直走到车门边,掀帘而看。

吴小琴漠不关心地朝他瞧着,但眼波一转,已把那人魂魄勾掉。

“啊呀,姑娘恕我唐突,实在是不得已,故此想借尊足一用。”

吴小琴没有做声,也不看他了,那人举袖拭面,尘垢略除,立刻现出一张俊脸。

他自我介绍道:“我姓顾名聪,姑娘贵姓呀?”

吴小琴犹如不闻,漠然不理。

沈雁飞早从瘟太岁穆铭口中得知当日他们暗助青城叛徒逃走,那叛徒名字正是顾聪,眼珠一转,便答道:“我家大小姐姓吴。”

顾聪回头一笑,道:“你真识趣,大爷赏你银子。”说着掏着一锭三两重的银子,抛给沈雁飞,又道:“那么你顺路载我一程。”

沈雁飞见他出手阔绰,心中一笑,一面将银子接住,一面想道:“到底是叛徒本色,花银子毫不在乎,大概此人好淫掳掠无所不为,是以才不容于师门,也好,且看看你有什么鬼心,再慢慢收拾你。”

顾聪已钻入车厢中,只因外面终究有个赶车的,不好胡乱动强,便用软功,口口声声吴小姑娘地兜搭着。吴小琴却总是不理不睬,弄得顾聪晕头转向,总找不出个入手处。

沈雁飞驱车前行,越想越不舒服,忽然停车。

顾聪刚好扶深地伸手去拉吴小琴的纤手,另一只手却拦腰而抱,当他发觉大车骤然一停,便扭头外瞧。

沈雁飞蓦地身躯向后一仰,伸手掀开帘子,一见他作出这等轻薄之态,便怒目道:“滚下车去。”

顾聪见他目露凶光,吃了一惊,缩回双手,吴小琴本来甚是冷漠,这时见了沈雁飞的模样,吃吃而笑。

沈雁飞不悦地瞪她一眼,讽声道:“你算得上是来者不拒!”

吴小琴的俏面上掠过奇异的表情,显然这位漠视天下所有事物的人,心中情绪波动甚剧。

顾聪哈哈一笑,道:“好小子原来呷醋了。但你一个赶车的,难道自命配得上她吗?”

他又嚣张地大笑一阵,然后转面向吴小琴道:“小乖乖你也真易上手,不是吗?”一边说,一边伸手摸她面颊:“连赶大车的也玩一票。”

吴小琴秀眉微皱,含颦仰头避开他的怪手。沈雁飞怒火焚心,却不再粗声暴气,只冷冷道:“顾聪你这是在虎头上找虱子,自寻死路,下车,听见没有?”

语气中自有威严,把个顾聪弄得心中大疑,立刻收起轻视之心,狠声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我本待着在这位姑娘份上,饶你一死,甚且可使你略有所获。哼,哪知你已先拔头筹,尚且视为禁脔,你待怎的?”

吴小琴缩开一点,斥道:“你这个人胡说八道,注定不得好死!”沈雁飞第一次见到她微愠之容,心中没由来生出惊喜之情,电光火石般想道:“她既不再漠视一切,那不是等于入世了吗?”

但吴小琴入世又如何?他可没有时间工夫再想下去。

顾聪虽然对沈雁飞有了戒心,但仍没有拿他作为大敌,这时猛可伸手去拉她的臂膀,一面轻薄地笑起来,道:“我命中注定不得好死也没关系,只要和你小乖乖……”下面的话陡然吞回腹中,原来一则吴小琴在那角落里不知如何一缩,他居然抓个空。二则沈雁飞回转身把皮鞭抖得笔直,点向他的嘴巴,使得他赶快一仰头,啪地一响,对方那条皮鞭已收了回去。

这一来他便想起早先他曾经伸手去摸她的面颊,也是落了空的怪事。须知像他这种练就上乘功夫之人,看似随便地一伸手,其实时间部位都绝不会弄错,倘非深谙武功之辈,断难避开。这是因为凡是具有上乘武功之人,平日训练有素,心意一动,随便出手也能估准对方躲避的尺寸,并不须着急计算。是以吴小琴能够避开他第一下,已甚出奇。第二次拉她臂膀,她那时已缩在车隅,本无位置可避,除非已练成内家最上乘的缩骨功夫,可是方今天下却没有听说谁能练成,若果她已具有这种火候,目下在武林中知名之人,只怕没有一个是她敌手。

同时,他从沈雁飞的皮鞭上,又发现人家敢情也是内家好手,那条软软的皮鞭,在他手中不亚于一根棍子,足见内力之精纯。

沈雁飞完全收敛了忿怒的表情,淡淡一笑道:“我沈雁飞本念你已被青城派逐出门墙的人,追得天地之大,已无立身之地,故此想放开你。”

顾聪耳中轰一声,诘问道:“你是沈雁飞?”说着,突地跳下大车。沈雁飞傲然点头,倏然飞身飘落在他面前,把压到眉毛的毡帽摘下,冷**:“怎么样?顾小侠料不到吧?”

顾聪急忙退开两步,抱拳行礼道:“沈少庄主恕我眼拙,冒犯大驾,可是咱们不是敌人。”

沈雁飞冷笑道:“本来什么都不是,但现在却是对头。”

顾聪心中怒骂一声,但面上仍然陪笑道:“少庄主大人海量,何须记挂小可失礼。”他自顾一下身上,继续道:“我被师叔董毅和师兄玄均追到,苦战一场,结果被那牛鼻子扎了三剑,但他也被我一头撞在胸上,双双滚入河中,流了数里之远,我用尽余力抓住岸边一块石头,终于爬上岸。因怕师叔顺流追查,便急忙奔逃。刚刚在此歇了一阵,实在疲累得不能走路,故此胆敢借用少庄主的牲口。”

在顾聪以为七星庄既与青城对头,听到自家和董毅苦战受伤,他定然会帮助一下,最少也会暂时抛撇开早先冒犯之事,哪知道沈雁飞此时也成了叛徒,师父秦宣真正以全力追捕。

沈雁飞吟了一声,道:“好汉不赶乏兔儿,我若在此刻杀死你,也算不了好汉,这笔帐将来再算。”说完一纵身飞起半空,就在半空转个身,落在车辕上。顾聪见他要走,一想自家这时眼看饿得要死,全仗身边带有关外长白山野人参,故此勉强提住一口气,于是连忙道:“少庄主可带有吃食的?”

沈雁飞忽然泛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想,便给他一块牛肉和两个馒头,便驱车扬长而去。

走到天黑,已走了五十多里,沈雁飞自语道:“这头牲口真不济事,到了前面站头非换一匹不可。”

原来前面已是南漳,城垣隐隐,万家灯火。

他把车驱到路旁一片林子里,然后卸下牲口,让它休息吃草。自和吴小琴两人在草坡上吃点东西之后,就躺在其上。

他发觉吴小琴偷偷地凝视着自己,那对明亮清澈如一泓秋水的眼睛,就像夜空中的两颗明星。他暗中快慰起来,想道:“她终于注意我了。”但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即闭上眼睛,一径寻梦去了。

翌晨起来,他把大车弄到林子深处,然后把牲口放掉。

吴小琴默然跟他走,却发觉折向南方,走了一程,忍不住问他道:“你不是说要北上的吗?为什么又改了相反的方向?”

沈雁飞得意地一笑,道:“师父一定认为我会直奔古树峡营救我的父亲,而我恰恰被他猜中了,昨儿又碰到那青城叛徒,颇悔当时没有把他宰了,这一来我的行踪定然会泄露出江湖。是以咱们如今反而南下,越过荆山,直奔归州。这条路寻常人走不得,相信眼线必少,到了归州,改为搭船由长江上溯人川,然后才兜由陕省出来,到那陕鄂交界的古树峡,这样迂回走一大圈,时间既久,他们又摸不出行踪,那时防范较疏,我便好下手。”

她微微笑道:“我自然愿意多走些路,见见世面。你昨天为什么会对那顾聪生气呢?”

沈雁飞被她忽然一问,愣了一下,抬眼看她,但觉这位姑娘生像蕴藏着无数宝藏的大海,不但深不可测,即使是表面上也是屡屡变化。

他凝视她一会儿,坦白地道:“我不许任何人对你无礼!”

此言不啻承认了自尊的感情,吴小琴轻轻摇头,道:“你错了,对任何人这样都使得,但对我却不行。”

沈雁飞大为诧异,反问道:“为什么?难道你愿意人家对你无礼?”“不是,唉,我们不谈这个。”

他固执地再问她是何缘故,吴小琴顾左右而言他,沈雁飞心中一顿,便不再问。

前面地势渐高,再没有庄稼田地。沈雁飞脚下自然轻快,可是吴小琴也走得毫不吃力,他虽然注意到,但并不问她。两人默默走到中午时分,好快的脚程,已走了百里过外。

他们在一株树荫下进食,仍是默然无语。沈雁飞披开前襟,显出烦热模样,吴小琴知他心中烦躁,却也不去问他,美丽的脸上又流露出冷漠之色。

第二天已翻过了荆山,这时吴小琴已改回男装,仍是个俊俏小书童模样。沈雁飞一身粗布衣裳,但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也是个人间俊品,两人一起走动,实在令人想不透来路,且喜山行少人,倒不至于怎样。过了荆山,地势渐低,人烟复又较多,沈雁飞想法子换了一身衣服,摇身一变而成为个读书士子模样。

第三天已离归州不过百里,两人正在一个镇上打尖,沈雁飞叹口气,悄悄道:“这两天把我整得难受极了,到底你肯不肯告诉我?”

这句问话又接回前两天中断的话柄,吴小琴惘然摇摇头,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所以我不肯告诉你,许久以前,我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那便是我宁愿忍受一点小痛苦,这样才可以避免大的痛苦。”

他觉得自己低头再问她,却仍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尊心大受损害,禁不住低低咆哮道:“废话,都是废话,想我沈雁飞自负不凡,想不到也有今天。”他自嘲地嘿嘿冷笑两声,便不再言语。

等到语毕,他外表上已变回非常冷静,其实他心中正在狂热地自怜自责,以及极为愤恨吴小琴。

他们走出此镇,忽见一骑如飞,穿镇追来。

“又是那混帐东西。”沈雁飞一看清来人正是青城叛徒顾聪时,便怒骂一声。

霎时间顾聪已到,笑吟吟一跃下马,道:“好不容易才赶上你们。”沈雁飞冷冷嘲道:

“大罗十八剑不大管用,你信不信?”

顾聪仍然带着一脸笑容,道:“沈兄会错小弟之意,别说小弟此时身上负伤未愈,即使没事,也犯不上树你这等强敌。小弟因得到沈兄赐予食物,体力稍觉复原,便直奔南彰,这才听说沈兄之事。”他顿一下,从对方面色瞧不出什么反应,便又道:“于是小弟忽发奇想,想着反正咱们都是被摒于师门外的人,何不联成一气,不但可以互相照应,而且更可大闹一次,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未知沈兄以为如何?”

沈雁飞冷冷道:“我犯不上招惹整个青城派。”言下大有蔑视对方助力甚微之意。

顾聪狡笑一声道:“其实青城仍不会放过你,我那师叔已传话各地,说你当日在郾城手段恶毒,害人父子两代性命,还遗祸在师弟傅伟头上,故此要拿捕你到手以便向官中了此一案。”

沈雁飞怒道:“见他妈的鬼,我害了谁的性命?”

原来这一档事乃指郾城贾府父子两人被在指定时刻弄死之事。沈雁飞猛然想起来,那天雨中他果曾弄个狡狯,使得傅伟蒙受不白之冤,而那父子两人之死,确实也是七星庄所为,便耸耸肩道:“傅伟那小子算什么东西,我若非三番二次饶他性命,他早就不能耀武扬威了。”

顾聪心中一惊,想道:“这厮果真这么厉害?”面上便露出不信的脸色。

沈雁飞微怒道:“你不相信?”作势欲击,但陡然收回势子,冷冷道:“等你几时完全恢复,我教你死而无怨。”

顾聪牵马跟着沈雁飞往南走,眼光不时落在吴小琴身上。

大约走了十多里路,大家都没言语,沈雁飞忽然停步转身,向顾聪斥道:“你的贼眼睛再溜在她身上,我便挖将下来。”

顾聪呵呵而笑,卑恭讨好地道:“沈兄何必生气,我以后再不看便是,其实既然蒙沈兄答应一路走,总算是相识朋友了,我岂敢再有异心。”

沈雁飞见他说的谦卑,反而替他不好意思。须知青城上元观乃是武林中极有地位的大门大派。顾聪是已故的上元观主灵修老道长的嫡传弟子,在武林中地位已颇尊高,如今这等说话法,隐然丢尽了青城颜面。

他道:“好吧,这是你唯一要遵守的条件。你为什么不骑马?”

顾聪唯唯诺诺,扳鞍上马,陪笑道:“既然沈兄有命,我就不客气了,说实在话,我身上的三处到伤颇不轻哩。”

吴小琴拉住沈雁飞的臂膀,走了大半里,便悄悄道:“你何必让他跟着我们?这人眸子不正,心中必有诡谋!况且依相法看来,他乃属横死之相,我们犯不着和他一起走。”

沈雁飞微笑斥道:“胡说,相法也可相信?如今要赶走他,似乎不好意思。人家是负伤穷途,希望我帮忙抵挡师门追捕。”

她几乎整个人挂在他有力的臂弯上,走起来脚不沾地的样子。沈雁飞却和她别扭了几天闷气,本来打算一旦她先说话时,决不予以理会,可是刚才不知不觉已答了腔,再板脸孔也来不及,况且,说良心话,他是极为渴望这个漠视一切的美丽姑娘,肯自动亲近他。因此这刻心头一阵快感,淹没掉数日来的不愉快。

晚上他们已赶到归州,数日来出没于山岭之间,多见树木,少见人烟,如今骤见满城灯火,街道喧嘈,便仿佛重回到人间。

只因时已入夜,不好雇船,况且沈雁飞也想休息一下,使先找到间客店,要了两个房间,顾聪知趣地推说先要休息,独自占了一个房间。

沈雁飞便带了吴小琴,走到街上看看热闹。

吴小琴从未到过城市,上次在江陵时,仅是匆匆进城,次日一早又急忙逃走,根本没有看到街上景象,加之如今心境又大不相同,已被沈雁飞弄得芳心摇摇,颇有人世之念,故此逛得甚是高兴,顺便也买了一些替换衣服和一些零星用品。

回到客店,但见顾聪房间已经熄掉灯火,估料他是因疲乏而安息了,便不惊动地。

房中只有一张大床,吴小琴先推沈雁飞去洗澡,然后自家也去洗,浴罢但觉满身风尘,完全洗掉,甚是轻松。回到房中,只见沈雁飞盘膝坐在床边,正在调息养神,便爬上床在里面睡倒。

三更时分,沈雁飞悄悄下床,拎着布鞋,敞着上胞往后面便走,临出门时,还回头看看吴小琴,只见她面壁而卧,动也不动。

待他出了房外,吴小琴倏然也翻身下床,动作又快又轻,掩到门边一看,沈雁飞正在院子里看天。

彼此相隔不过丈许,但沈雁飞仍然没有发觉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看他。

他凝神听了一下,四下静悄悄,这时纵然一针坠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所注意的乃是隔壁房间的顾聪,可是竟连鼻息也听不到。心中忖道:“那厮到底是修习玄门正宗功夫的人,居然连鼻息也听不到。”当下一顿脚飞上墙头。

在黑夜中,他的身形快得宛如一头蝙蝠,瞬即越过许多房屋,直奔东方。他显得非常小心地警戒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直到了城东。

他飘身落在一个大院落里,灯光照亮了半边院子,他沿着墙边黑暗之处,走到窗下,探头而看。

只见里面是个宽敞的厅子,左右两厢都摆设着兵器架,正当中有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横题着“武威嫖局”四个大字。

灯烛交辉之下,厅中设了三席,此间早已觥筹交错,肴骸狼藉,已是尾声残局,座中众人有些面红如关帝君,有些脸孔却青青白白,都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只有当中那席上坐的四五个中年人,看来毫无酒意。

沈雁飞并不认得这些人,今晚来此目的不过听听江湖上的各种消息,尤其是这家武威镖局乃是川湘最有名气的镖局,和青城峨嵋两派的关系极深。他在街逛时碰到一班镖头押镖经过,知道晚上必有盛宴招待,故此这时出来打听一下。

听了好一会儿儿,当中那席一个中年人离席出厅,似是往后面解手,但刚一出去,立刻又走回来,向另一长着八字须的中年人低低说了几句话。

那个长着八字须的人面向沈雁飞这边,但见他脸色变了一下,点点头,那人又出去了。

沈雁飞脑筋大大转动,忽地微微一笑,蹑空飞起,借着檐脊遮掩,越过这座大厅。

那人已走出天井,忽然横跃丈许直扑左边角落,黑暗中但见光华一闪,原来已亮出兵刃。

但见一条黑影疾然闪出来,身手疾急轻灵,居然抢先一步。在那人身前交臂擦过,料不到这夜行人居然会正面冲出,故此淬不及防,竟让人家抢过去,连招数也来不及使出,当下不由得又羞又怒,大喝一声,骤然转回身躯。

这一声大喝,大厅后门已闪出两条人影,疾如飞鸟般拦扑那夜行人。其中一个朗声招呼道:“朋友可是线上的?请下来喝杯水酒如何?”

那夜行人身手高明之至,眼看已和突然拦截的两人碰面,却忽然坠落,脚尖一点地,便已斜掠而起。

拦截的两人的身子仍在空中,这时去势未衰,眼见对方进退起落随心所欲,已脱出他们拦截路线,忽然齐齐掣出兵器,却是两柄长剑,就在空中各自长身互刺,锵地微响,两到尖端直交,霎时两人身形乍分,迅逾飞鸟地各飞一剑,原来这两人彼此用剑相助在空中改变方向。

那夜行人已出去丈半,暮然拔起空中,忽觉身法迟滞,一道剑光电射而至,却是两剑相助改道的其中一个。

那夜行人伸脚一找屋檐,忽然斜转开去,其快无比,后面那人的剑光刺个空擦身而过,这时那夜行人本可乘隙出招,立伤对方,但他似是急于逃走,急忙斜蹿。

天井里飞上两人,一个持刀的正是第一个出来的人,这时振吭叫道:“朋友何须害怕,不肯留下谈谈吗?”叫声中持刀便追。

另外那个持剑的,脚下如风,绕道拦截,瞬息之间已蹿越过七八座屋顶,使剑的两人脚程极快,分道抄截,持刀的衔尾疾追,转眼间也就追个首尾相连。

那夜行人脚下屡现不稳之象,再越过一座屋脊,忽然跳下圈子里,往树丛黑影子钻去,然而追兵已至,躲藏不及,只好绕树而走。

那两个使剑的倏忽已包抄追到,三人合围之势既成,那夜行人便不走了。

持刀的人迫近一步,却因对方黑市蒙脸,瞧不出面目,便道:“朋友你贵姓大名?夜探敝局有何责干?”

那夜行人问声不响,一双眸子却在黑暗中骨碌碌直转。

那人见他不答,愠声又道:“我苏杰虽是无名之辈,但能担当本局之事,这两位乃是峨嵋崔家兄弟,朋友你冲着我们哪一个都行,就别缩头藏胞地问声不响。”

那夜行人哑声道:“我已知三位大名,今晚到贵局并无他意,只想看看以前一位相识在否耳。”

崔氏兄弟哦了一声,那个长着八字须的崔老大道:“朋友你想找哪一位?你到底贵姓名?”

崔老二也跟着迫问一句:“是啊,位贵姓大名呢?”

夜行人低哼一声,哑声答道:“我有点不方便,请三位原谅。”

崔老二后退一步,只因江湖中什么怪事都有,这人的行径算不得十分奇怪,故此退开一步,便有让路之意,崔老大却冷冷道:“不成,朋友你总得留下姓名?”

苏杰也道:“对,你留下姓名,并且让我们瞧瞧真面目。”

那夜行人抱拳道:“实在要请三位原谅,我不便留名露脸。”

崔老大冷冷一笑,道:“苏师父和我崔氏兄弟决不泄漏,假如朋友确实与我镖局无关的话。”

夜行人沉默了半晌,似在考虑。崔老二虽觉迫人过甚,但刚好他们保一趟暗镖入川,明早便待出发,是以明知还是多疑一点上算。

那人在三人包围中,踌躇一会,举手搔头,蓦然白光一闪,崔老二哎地一叫,斜蹿开大半文,右手长剑已跌落地上,那夜行人趁机从缺口逃走。崔老大厉喝一声,奋不顾身,挥剑急扑,竟不理会敌人暗器,一心为弟报仇。苏杰也是挺刀急冲,口中却大叫问道:“崔二哥怎样了?”

崔老二哼一声道:“不妨事。”三人已如流星赶月般出去数丈远了。三人再走了五六丈,忽见青光一闪,原来是那夜行人倏然转身一剑刺出。崔老大尽运全身功力,挥剑猛架,左掌乘势击出。忽觉敌人剑上力量骤重,一下子把他弹开二步,苏杰上来一刀砍到,对方挥剑一引,也把他撇开两步。

苏崔两人人大为凛骇,叱喝一声,一左一右夹攻过来。登时刀光剑气,耀目生辉,声势甚是猛恶。

那夜行人长剑一挥,划出一圈青光,轻描淡写般便将两人攻势消卸,这等上乘剑法,出诸此人之手,不免令人有莫测高深之惧。

崔氏兄弟在峨嵋派中虽非绝顶高手,但造诣甚佳,尤其是久历江湖,声名甚响。这时也禁不住心中一凛,心中怒力付测此人来历,长剑一领,施展出峨嵋最负盛名的阴阳剑法,一式“老樵指路”,直探中宫。

剑尖离敌人尚有尺许之遥,猛然一沉腕,化为“妙手披斩”之式,撤出四道光华,急攻中下盘。

这一招使得迅捷利落,不愧为有数剑派中的成名人物。前文已经提过,这武威嫖局在川湘一带被有声望,和峨嵋青城两派有极深渊源。这崔氏兄弟更是局中诸镖师中之佼佼者,为峨嵋派中成名人物,是以有这种上乘剑法出现。

那夜行人极巧妙地斜踏两步,刚好在剑光中直踏开来。说时迟,那时快,苏杰刀光如练,疾卷而至。只见他青光一闪,蓦地打肋下穿出,身形转处,青光暴涨,但听当地微响,剑当相触,苏杰失声一叫,噔噔噔连退三步。

崔老大喝声好字,剑走轻灵,连环疾刺,转眼间已连攻四五剑之多。那夜行人觉出敌人剑上内力充沛,努力闪避,所取方位时间均甚巧妙,一似熟悉峨嵋剑法的样子,但峨嵋剑法终是不凡,只听崔老大哼一声,左掌力击而出,那夜行人复又卸步闪让时,光芒闪处,长剑已奔面门,当下迫不得已举剑一架,两柄长剑交加黏住,再也没有分开。苏杰持刀作势,等候时机。

崔老大力压无功,反被敌人抬起大半尺,眼看危急。猛觉对方力道骤松,急忙乘机进迫,剑尖已堪堪挨上对方胸口。

苏杰一看大喜,大叱一声,虚砍一刀,下面脚已踢出。

那夜行人奋力一推,登时将崔老大推开数尺,但下盘已被苏杰一脚踢着,滚倒地上,崔苏两人刀剑并举,狠毒地夹击下去。那夜行人在万危之中,忽然挥剑一绞。

崔老大跃开两步,沉声道:“朋友你是青城哪一位前辈门下?”

苏杰也愕然挥刀瞪眼,心中显然忿愠之甚。

那夜行人手支地起来,哑声道:“两位何必再次询问?”

崔老大冷哼了一声道:“你可是姓顾?”

苏杰叫道:“一点不错,除了是他哪有不敢露面目。”

两丈外的屋顶忽响了一声,有人雄壮地喝道:“你们都给我滚!”崔苏两人为之一怔,崔老大想道:“此人好生无礼,今晚可真邪门,但听起来此人却非顾聪同党。”

苏杰已忍不住,大声道:“朋友何必出口伤人,我们怎会久事逗留?”

那人又喝道:“你们滚不滚?”声音已横移开三丈多,好快的身法。那夜行人正是顾聪,他只因身上负伤,不便用力,而且这几天来也太疲累,没有好好休息过,是以显得不堪一击。这时急忙往回路纵走,崔苏两人犹疑一下,不知追他好呢?抑是先对付这后来发声之人?顾聪交手时虽不济事,但逃时却快,眨眼间已没在黑暗中。

崔老人愠然喝道:“你出来,崔某可要教训你这狂徒。”

狂笑之声忽起,却又换了地方,苏杰厉声道:“这样子太忙了一点吧?你敢现身出来吗?”

狂笑之声倏然远去,瞬息间已出七八文以外,这种脚程身法,委实快得出奇,崔老大断喝一声,疾追过去,苏杰随后跟上。

顾聪狂奔疾蹿了一程,回头见没有人追来,松了一口气,想道:“要不是沈雁飞忽然出现,我今晚势难脱身。”这刻心中顿然轻松起来,回到店中,一径推开沈雁飞那间房的房门进去。

他倾耳听一下,床上的人鼻息轻微而均匀,他暗中狡笑一下,低低唤道:“吴姑娘,吴姑娘。”

床上没有半点声息,他蹑足走到床边,一拢眼神,使依稀瞧见吴小琴面壁而卧。他缓缓伸手出来,到了她身躯上面时,忽然又缩回来,暗中又狞笑一下。

转身走到桌边,揭开茶壶盖放了一点什么在茶水中,然手放回壶盖,悄悄出房。

不久工夫,沈雁飞施施然回来,见到顾聪房中灯光,便推门进去。顾聪赶快站起来深深一辑,道:“多蒙沈兄及时相救,嘿,我的伤势竟然没有恢复。”

沈雁飞笑道:“我也蒙住脸,先已抢了崔二的剑,还有你作为暗器的玉佩。”

他掏出掷在桌上:“到他们追上来时,硬是用几手从傅伟处强记下来的青城剑法,把他们打得不亦乐乎,随后我就跑了。”

顾聪露出极高兴的样子,道:“好,好,总算替小弟我出了一口气。”说着,伸手到茶壶边,忽然道:“啊,荣都给喝光了,没得让沈兄解渴。”

沈雁飞道:“不用了,我那边有茶。”说了这一句,猛觉口渴起来,便道:“你好好休息一晚,以后出去要等伤势好了才可以。你看,今晚你泄露了面目,连我也保不定能否隐蔽今后行踪,青城的人定然像冤鬼般苦苦追踪。”

顾聪陪笑道:“实是小弟不该,因想在武威镖局处打听师门动静,所以……”

沈雁飞摆摆手道:“算了,以后小心点儿就成。”

说完走回自己房中,光点亮了灯,看看吴小琴仍然是最初睡时那种面壁而卧的姿势,不觉低笑一声,想道:“怎的便睡得这么沉,动也不动?”一面看着她的背影,一面斟茶而饮,心中被那背影挑逗得颇涉遐思。

隔壁的顾聪等沈雁飞走后,立刻紧张地走到房外,侧耳倾听。暗影中仍可瞧见青光闪动,敢情是长剑已经出鞘。

但他立刻发觉自己太过紧张,赶快把剑收起,暗自笑道:“我怎的在这姓沈的面前,便变得如此脓包没胆?嘿,嘿,纵使他智慧如海,也料不到我会有此一举,等我宰了他时,那妞儿便是我的了。”

想到吴小琴,心中便狂乱起来。自从当日在江边拦车见过一面之后,他心中老是抹不掉她的倩影,终于他决计追蹑他们的行踪,准备不择手段,也务求达到占有吴小琴的目的,在他一生之中,真个未曾试过如此渴望地要得到一个女人。

他在北方和关外,已不知做过多少坏事,仗着天生坏主意多,武功又特强,不但青城剑术已窥堂奥,另外还得到十八手长白山震天剑去,这趟剑法威猛无伦,当日和玄均道人打斗之时,便曾以这十八手震天剑法取得均势。但刚才却因身上剑创未愈,加之连日疲累过度,虽曾使出震天剑法,却适才因力量不足而反得其拙。直到最后救命一剑,仍须使出青城到法,立时让峨嵋崔氏兄弟认出来。

沈雁飞倒茶之声过后,便是喝茶之声。

顾聪面现喜容,想道:“我的蒙汗药得自燕山妖狐真传,无色无味,只须一滴沾唇,便难逃公道。不过这沈雁飞功力深厚,造诣极为惊人,为我平生未曾见过的第一位年轻高手,我且不要托大,稍等一下才进去,就可保无虞。”

只听房中咕咚一声,似是有人栽倒地上,顾聪大喜,但刚一迈步,忽见房中灯光骤灭,不由得大吃一惊,想道:“沈雁飞若是昏迷,怎能将灯吹灭。”当下蹑足走到门边,侧耳而听房中大床吱吱作响,一会儿便毫无声息。

顾聪心中疑云四起,却又不敢真个进房查看究竟,犹豫了好一会,悄悄退回房中安寝,但这个晚上他如何睡得着,直是折腾到天明,才朦胧合着眼。

沈雁飞直到中午才叫他起来,原来他自家也睡到此时才醒。三人到江边雇了一艘船溯流而上。

此时虽未到三峡天险,但江水湍急,船行甚慢。

三人入坐舱中,顾聪正眼也不望吴小琴一下,沈雁飞冷眼旁观,渐渐相信顾聪并无横刀夺爱之意,言语之间神色便好得多了,顾聪曲意承欢,到晚上已谈得甚是融洽,沈雁飞大有相逢恨晚之意。

在船上过了一夜,翌晨吴小琴不愿坐船,沈雁飞道:“顾聪剑伤未愈,怎能跋涉峻险山路?”

顾聪听见了,默然装作未闻,但吴小琴并不放过他,淡淡问道:“顾聪你走不动吗?”

顾聪只好道:“哪会走不动,其实还是走路畅快些。”

沈雁飞哈哈一笑,道:“她从未要求过什么,这次依她也好。”

顾聪堆出笑容,爽快地首先上岸。吴小琴向沈雁飞微微一笑,眼睛中射出光彩,容色焕发,显然对沈雁飞顺从她的意思十分快乐,却把个沈雁飞看得呆了。

她悄悄道:“三个人挤在一块儿,连说话也觉得别扭。”

沈雁飞抓住机会,立刻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话?现在他听不到了。”说着,把头凑过去,见她含笑不语,便亲亲她的面颊,鼻中又嗅到那阵古怪的香味。

他道:“你们女人身上总有香味。”说时已跨出船外。

顾聪已打发了船家银子,故此他一直走上岸去,吴小琴跟上来,勾住他的手臂,就像挂在其上似的走着。

沈雁飞继续道:“每一个身上的香味都不相同。”

吴小琴玉面微微作色,松开手默然而走,到沈雁飞偏头去瞧她之时,她已回复冷漠的神色。

他皱眉道:“我最怕看见你这种神态,每次当我看见,心里就觉得和你宛如隔着千万重山岭似的。”

她缄默着,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沈雁飞何等聪明,忽然笑道:“啊,你恼我也得说话呀,别的女人不会像你这个样子的。”

吴小琴微哼了一声,仍然不答腔。

沈雁飞看看前面的顾聪,料他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便又笑道:“别的女人总会想办法把心中不高兴的事表露出来。”

她在牙缝里进出一句话:“你对女人懂得很多嘛!”

沈雁飞道:“不敢,不敢,你终于也说话了,为什么呢?”

吴小琴明知他后来连提两次女人怎样怎样,意在激她,但没法子忍得住,故此酸溜溜地说了一句,现在反正开了口,也就无妨破戒。她努力冷静地想了一下,便叹口气道:“你这玩笑开不得,我……唉!”

沈雁飞等了半晌,仍听不到下文,便催她道:“你怎么样?告诉我呀?”

她又把身躯挂在他臂上,两个人轻松地走上斜坡路,看来虽甚悠闲,但速度甚快。

“我想我真的该离开你了,因为你不了解我的,即使你能了解也将对事情无能为力。”

他听了显得有点茫然,摇头道:“你别跟我打哑谈几,我告诉你,我生平从没有对任何人真心诚意地爱过,我还以为自己此生永远会这样继续下去……是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短促,但我知道你会明白我在内心里是多么孤独寂寞……”

他的话声中充满了感情,眼光投向天际的远山云雾。

“我对你的感情,你当也能明白,但你老是设法回避,现在我只要知道一点,便是你为何要避开我?你嫌我身世畸零?嫌我出身不正?”

他一口气说下去,显得激动异常,竟没有法子控制。这平生第一次的真情流露,委实不容易,但一旦说出了口,却又如江水冲堤,横肆而流。

吴小琴伸出玉手,掩住他的嘴巴,无言地脉脉地注视着他。

两人眼光一触,霎时都读出了彼此心中之意。

她幽幽喟叹一声道:“非是我心肠冰冷,天生没有感情,但我太知道自己的性格,因此为了避免将来铸成悲剧,我便极力回避你的感情。”

她的话幽幽细细,入耳动心,沈雁飞不知不觉,停下步把她拥在怀中。

吴小琴继续道:“其实我是个最偏激的人,因此凡事都没有中间路线可走,不是全有,就是全无,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

沈雁飞爽朗地大笑道:“我怎会不明白,你可以完全占有我啊!”她摇摇头,道:“我的要求还要高些,可是凭你的风度丰采,绝不可能一直没有过艳事。”

他皱皱眉,道:“你这样有点不合情理吧?虽然我以前真没有过任何女人,你知我是练武功的……”

她思忖了一下,道:“当然你会以为我这等要求不合理,可是,我是知道自己的,纵使我暂时忍受着这方面的愤憾而跟你要好,但每当我想起这件遗撼,我的心会为之炸裂,终必毁灭了自己才能罢休,因此,我何必自掘坟墓,自寻痛苦?”

说着话时,她那对清澈的秋水的美眸,一直凝注在他面上,细细察看他的表情。

沈雁飞蓦然想起祝可卿,心里咚地一跳,但面上夷然自若,一点也没有露出异色,微笑道:“但我可没有值得你遗憾的事情啊,这样不是都解决了吗?”暗中却忖道:“女人们总爱大惊小怪,其实一旦米已成炊,那时即使知道了,又该如何?哪有这么严重的。”

吴小琴快乐地跳起来,搂住他粗壮的脖子,迅速地吻他一下,然后挣脱了,直往前跑。

这是她第一次明朗地表示亲热,沈雁飞也兴奋地跟着跑,乍抬头只见顾聪在半里外一个高岗上,正向这边眺望。

峻山大岭,绝径险道,都在这三个年轻人脚下消逝,他们经过麓下闻名的巫山十二峰。

山峰都隐在云雾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八九峰。

峰脚长插入长江中,确是奇绝天下的名山,众峰之中,以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据说每当八月十五月明之夜,便有微笑之声,往来峰顶,山猿皆鸣,直到天明才止。

但这时才是清明节后不久,又是在大白天,故此他们没有验明这个传说是否可靠,可是光是瞧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诸峰,那种出奇峭挺,就足够使人觉得应该有些仙真托迹其上。

这天晚上,他们歇宿在阆中府,原来已是折向北上的路程。这一路虽说就在四川东北部。离西南方的青城尚远,但到底同属四川省境,而青城派在四川眼线自然较为广密,加之在归州曾被峨嵋的崔氏兄弟识破顾聪来历,是以非得多加小心以掩蔽行藏不可。沈雁飞出个坏主意,叫顾聪权充车夫,他和吴小琴两人扮成一对小夫妻,在车中好不风流自在。

车入阆中府,顾聪忽然高兴起来,谁也无法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三人投店,顾聪当然另住下房,可是晚上他却悄悄潜人沈雁飞他们的房中。

沈雁飞一见他喝酒喝得满面通红的样子,便道:“你的剑伤可曾痊好?若还未曾收口,酒可喝不得。”

顾聪带着醉意地在椅上落座,叹道:“嘿,你不知道……说真的我心中有点害怕……”

“害怕?”沈雁飞诧然问道:“莫非是伤势恶化?”

“不,这几处剑伤既要不了我的命,这几天来已好了八成,我不过怕青城之人因崔氏兄弟传扬出来,得知我未曾死,于是又四下追捕。这儿就是川境,我记得本门有一位前辈就住在这阆中府,筑庐于嘉陵江边,若是碰上他出手时,我只怕连三招也挡不住。”

沈雁飞凛然道:“哦,青城还有这等人物?岂非比追风剑董毅还强?他叫什么名字?”

“便是昔年青城独步天下的通定祖师座下三大弟子之一的灵隐真人,即是董师叔的二师兄。”

沈雁飞点头道:“我不大清楚青城派昔年高手底细,但既是董毅的师兄,再差也比咱们强。话说回来,在老一辈人物中,似乎轮不到青城通定真人为天下之首吧?那时候还有五阴手凌霄、峨嵋派的白衣女侠叶秀、武当的古木真君、黑道中的阴阳二魔宣氏兄妹、金龙旗管俅……”

一口气念了七八个在数十年前名震天下武林的高手名号,这些人若在世时,最年轻的也将超过七旬了,在当时来说,他们的名声就等于现在的终南孤鹤尚煌、追风剑董毅、修罗扇秦宣真、峨嵋的散花仙子叶清、玄门三老(即青城新近故世的灵修老道长、武当的天梧子和黄山金长公三人合称玄门三老,其实三老中的金长公年事已逾七旬,应是和前面所述诸人同代,但因他仅在这三十年来才以冷云丹驰名宇内,故此却和灵修、天梧子同列三老)、峨嵋大乘寺方丈忍梧大师等高手在今日武林中的声威。

“听说还是以金龙旗管俅为冠首哩!”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沈兄说得一点也不错。”他谄笑地道:“不过在当时这位金龙旗管俅也极少露面于江湖,竟不知何以昔年被推为天下第一位武术名家?”

沈雁飞道:“也许仅是虚名,不过既然已是昨日黄花,咱们无须置评。”

对方顺着他的口气道:“是啊,咱们且不管他,不过那厮定是盗名欺世之士,否则怎会极少传说。”

吴小琴缓缓走开,斟茶自饮。顾聪直到这时才向她的侧影投以迅速的一瞥。

“我想今天晚上探探动静。”

“这样也好,我可以陪你走一道,以为接应。”

顾聪起身道谢,动作间露出有点不便,沈雁飞立刻问他行动会否受到伤势影响,顾聪起初摇头,后来到底承认了。

“那怎么成?灵隐真人既是昔年青城三大弟子之一,只要咱们稍为疏忽,便反而泄露行藏,我看还是我去探探好了。”

当下便问明那灵隐真人的住处,两人再谈了一阵,便各自休息。

顾聪带着一点儿不利便地走出房去,但当他一跨出院门,便立刻变得敏捷异常,一直走出客店,折到后面的一条小巷里。

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出来,但见此人长得面目尖削,一望而知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事情怎样了?”那人问道。

“还是韩大哥成,那厮果然人彀。”

“嘘,低声点,那么现在我就回去布置,我这个连环妙计不是自夸,纵使那厮身手再高,逃得这一关,也躲不了下一趟水厄。”

顾聪又匆匆回店,他住的了房还有两个客人,故此他还得招呼寒喧。那年头出门的人,大多一见便熟,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而许多朋友也就是这样结识下来。

隔了不久,一个伙计在房外向他眨眨眼睛,顾聪使舒服地躺向床上休息。

那店伙一直走到沈雁飞那房间,换了一壶茶。这时沈雁飞正在内间打坐练功,外面只有吴小琴,伙计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然后巴结地干笑一声,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吴小琴抿唇一笑,摇摇头,芳心里翻涌起无限快乐,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和已往的世界完全不同,不论是人,或物都加多了一层光辉。

“毕竟这世界是值得留恋的。”她噙着一丝微笑,露出异常温柔的神情想道:“现在我只要想到他,一切都变得生气勃勃,无怪千古以来,情关最难勘破,也最易令人因之而遗弃这世界。”

她的眼前忽然现出一个老人的形象,浓重的眉毛,虽然已经转为白色,但仍隐隐带着威煞之气,紧闭着的嘴唇,仿佛把整个人生吞咽在肚中,再也不吐出一点儿。这个老人启发她的智慧,使她懂得很多很多,而且因而也放弃了人生的欢乐和痛苦,但如今她却浮起怜悯之情,悄悄想道:“老爹是对的,假如得不到爱情的话,整个宇宙便变得不屑一顾了。”

她拿起搁在桌上的热茶,凑到唇边,老人的影像忽然消逝,代之而现的便是沈雁飞俊美的面庞。

她呷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回桌上,忽然心中一阵迷佣,螓首一仰,靠在椅背上便睡熟了。

房外步声匆匆远逝,四下都寂静起来。

沈雁飞练完功,刚好听到二更鼓响,便跳下床出来,只见吴小琴靠在椅背上睡熟了,美丽的脸庞上,还浮现着动人心弦的微笑。

他怜惜地轻轻抱起她,走回内间,放在床上,心中道:“可怜你累成这个样子,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满腔真情,完全在面上流露出来。

须知沈雁飞自小被母亲娇纵惯了,养成万事皆要随心所欲的脾气,因而也就缺乏了真情,一切为了自己打算,可称自私到了极点。同时又因为寡母孤儿之故,在外不免为一些无赖恶少欺凌,便另外养成喜怒无常的脾气,只因他天生资质聪颖,智计如海,故此外表上经常沉潜不露,喜怒部藏在心中,目下的真情流露,总算难得之至。

把灯吹熄,扣好外面房门,一伏身蹿上屋顶。

这阆中城外三面被嘉陵江围绕,白天风物绝佳,沈雁飞径奔东门,到了嘉陵江边,再沿江往北走。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只见前面一幢宅园,奔过去看时,只见在当中一幢楼上,隐约射出灯光。

在那楼上可以远眺嘉陵江全貌,位置极好。因此沈雁飞认为这座楼上一定是灵隐真人潜修之地,当下毫不犹豫,越园而进。

他十分小心地从侧面跃上去,仅仅用手指扣住栏杆,等到断走廊外没有人之后,这才迅巧如狸猫,翻上廊去。

左首一间房子灯光极为明亮,从竹帘透射出来。

沈雁飞飘身飞起廊柱顶端,伸臂勾住廊柱,身躯便悬挂在上面。

这时因房内甚亮,因此他的身躯虽然仍在房门灯光之中,但房内之人决不能隔着竹帘看见他,而他却能够瞧见里面的情形。

只见一室空空荡荡,靠隔壁摆着一张木榻,榻前摆着一张紫木几,几上放着一个古铜鼎,这时白烟袅袅升起来,檀香扑鼻。鼎旁放着一本书,微黄的册面题着六个朱红寸楷。

两旁都有高脚烛台,一共燃着四支蜡烛,故此把一室照得如同白昼,杨上一个人盘膝而坐,只因沈雁飞挂在高处,那人又微微向前倾俯,故此看不清面庞,但头上一个纯阳髻和一袭道格,已知是个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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