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慢慢走近,听到脚步声苏放也没动。孟飞开口:“你在看什么?”苏放指着天空,淡淡道:“你们北方人管这叫火烧云?别说,还真他妈的像!”孟飞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然后走到她旁边并排坐下:“你真有意思。喂,怎么不看着我说话?”苏放转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
她的话音一时顿住,这身边的人竟俊美得令晚霞都失了颜色!他的容貌中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仿佛随便一个表情都魅力无穷。终于,苏放长长呼了一口气,道:“天啊!你是孟飞?你、你怎么搞的?”孟飞微微一笑,苏放顿时觉得有点儿目眩神迷。就看他取出一个薄薄的面具戴上,立刻又变成原本那个一塌糊涂的样子。
苏放惊叫:“好精巧的易容!”孟飞道:“怎么比得上你?听说你的易容术洗都洗不掉,又是怎么做到的?”苏放笑了:“天机,你慢慢猜吧!”孟飞道:“我几年前就想去南边找你,但是我不敢。因为离开我身边的手足,离开我营造多年的关系网,我孟飞一定不是你的对手!”苏放不语,孟飞接着道:“我猜不出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连你兄弟们也不知道你在哪吧?现在的你,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他凝视苏放:“为什么你要说出来?”苏放侧过头看他:“信不信由你,我一直觉得,孟飞不会是我的对手,而会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如果错过,我一定后悔终身。”“只是朋友?”孟飞又摘下自己的面具,眼睛突然放出光来,这让他看起来异样迷人。苏放却觉得他似乎是有意而为,突然想起一个可能,顿时心中一紧。
只见他伸手撩开自己额上的头发,苏放僵直了身子,却没有躲。孟飞轻轻道:“你的眉长得出色极了,就像草书的一字,就像马上会破壁飞去一样!”苏放越来越觉得有那个可能,双眉渐渐立起来。孟飞却在她即将发作的一刻,放下手来:“今天下面人送我一样东西,我带来给你看看。”
苏放回过头,孟飞手里是一个鸟笼,笼子里是一只画眉鸟。一般的画眉都是灰黄色羽毛,两道白色眉毛,这一只却是通体雪白,两道黑色长眉十分惹眼。孟飞道:“这叫‘雪衣画眉’,发现没有,它的眉毛很像你!”苏放定睛看去,那眉毛果然和自己一样生得那样料峭。而孟飞正微笑地看着她,苏放觉得他的笑太逼人,也太卖弄。他这样不断地把自己最魅力的样子呈现给她,苏放却不愿配合,故意装作看不见:“我倒觉得比较像你,你分明就是一个鸟人!”
孟飞笑了,苏放伸手去逗那只鸟,问:“送我的?”孟飞微笑摇头:“不会送给你,我打算自己养!”苏放心往下沉,左躲右闪,这小子还是说出这句话。她冷冷地看着他问:“你晚上吃错东西了吧?”孟飞一边逗那鸟,一边道:“我们是一样的人,性格、野心、条件,什么都一样。你不觉得由我养是最合适的吗?我们在一起做事,那还有什么是做不成的呢?”苏放突然站起来:“孟飞,你大错特错了!如果两个人什么都一样,那就只有一个有必要存在。为了我们都可以存在,我和你最好保持距离。”孟飞悠然道:“阿苏,你回家吧。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和你的交锋现在已经开始。我要做的事就是——让你心甘情愿嫁给我!”孟飞叫她阿苏,苏放可一点儿也不奇怪。过了几天还查不出她是谁,孟飞也就不是孟飞了。
苏放冷笑道:“我只能给你这种愿望吗?孟飞,你让我失望了。”
孟飞顿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只是我有强烈的感觉,错过了你我必然十分后悔,我不能确定会不会满足只当你的朋友,为了不抱憾终身,无论如何也要试一下,不如我们一起试一下吧?”
苏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对不起,我十分确定!其实我非常喜欢你,但却是喜欢自己的那种喜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哪有人嫁给自己的?如果用这个和我较量,孟飞你必输无疑!放弃吧!”孟飞迟疑很久,却还是摇头:“我还是要试试,阿苏,别说了,赌约现在开始!”苏放气结:“懒得理你,你这个疯子!”孟飞送苏放出门,临走时苏放拱拱手,道:“再会了,大当家!”孟飞则挥挥手道:“阿苏,走好!”
一出大门,就看见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人驾着马车等在那里,他拱手道:“苏姑娘,您腿上不方便,我送您回去,请上车!”苏放道:“行了,车给我,我自己回去。”然后她跳上车辕,随手又把那人戴的黄布帽子要过来戴上。那人也没阻拦,由她去了。
一路她都在想着这件事,有可能喜欢孟飞吗?——她喜欢,现在就很喜欢,可决不是那种喜欢!
苏放摇摇头叹口气:“麻烦啊!”她回到家只觉得浑身都别扭,老远看见苏福背对着她不知在嘱咐下人什么,她上前道:“舒服!”苏福转身看见她,惊叫一声。苏放皱眉道:“你鬼叫什么,见我跟见鬼似的?”苏福惊慌地喘着气,道:“大姑娘,是你啊,你能平安回来太好了!”
苏放道:“可不是,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你告诉老爷我回来了啊。”她回到小楼,善姐见到她惊喜非常,叫:“姑娘!这几天上哪去了?可吓死我了,二老爷一天来八次。”
想到二老爷就会想起紫玉,苏放难过得低下头。不一会儿大家都来了,苏无咎看到她腿上包扎着伤口,问:“放儿!这是怎么了?”
苏放叫了声:“爹!摔了一跤,没大碍!”苏无畏在一旁急问:“听马老六说你骑紫玉遛马去了,然后就没回来,你怎么受伤了?紫玉呢?”
苏放看着二叔焦急的样子,决定瞒他,她扮委屈地说:“二叔!你还说紫玉怕红色,紫玉半路看见个红毛野马,就撂下我跑得无影无踪,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二叔你快赔我一匹紫玉来!”苏无畏奇道:“啊?紫玉是公马啊!”苏放道:“那它就是见色起意!和你老人家一样!”
苏无畏脸都红了,他还是关心紫玉,问道:“红马?什么样的?明明怕得很,它什么时候不怕红色了?”苏放哪知道是什么样的,她顺口说:“脸挺长,眼睫毛卷卷的,还双眼皮!”苏无畏道:“眼睫毛卷的?可是很长的毛?”苏放道:“对!长毛,看起来精神着呢。”
苏无畏跳起来:“那是汗血马啊!怎么没听说中原有汗血马?”苏放道:“难道是传说中流红色汗的马?”苏无畏道:“是,那是天马啊,紫玉跟天马走了!”
苏放心中有点儿难过,道:“是,紫玉和天马走了……”看着她的模样,苏无畏宽慰道:“放儿别难过,二叔一定再找一匹好马给你!”苏放道:“你说的?千万别赖账!”
苏无畏怪叫:“赖账?我这就去找!”然后他跳起来就走。苏无咎想拦他,苏放伸手拽住,抱歉地看着二叔的背影:“让他去吧,二叔也许还想去找找紫玉吧。”
苏无咎毕竟比别人了解苏放,看她这样,正色问:“放儿,你和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苏放道:“我没事,我这不挺好吗?”苏无咎不再问她,道:“那你好好休息,爹爹明天再来看你。”
苏放应了一声,苏无咎下了楼就躲起来,他临走看到女儿眼中有一抹厉色,知道她该有所行动。果然,过了片刻苏放就下了楼,她四周看了看就奔向后院,苏无咎从暗处出来,他心里有点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跟着苏放来到后院。
苏放直接奔向管家苏福的屋子,在门口叫道:“舒服!你出来还是我进去?”苏福赶紧出来,道:“大姑娘,你来了,你怎么到我这……”苏放一把揪住他衣领,苏福的废话都吞回去了,她直对到苏福脸上,恶狠狠地道:“你敢整我?我整死你!”然后一把将他推进屋子,屋里一阵“砰砰”响,也不知被苏福撞倒了什么家具。
苏无咎潜到窗边看,苏福正挣扎着爬起来,他的身手也不弱,可和苏放比就差得远:“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放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苏福虾一样弯下去,痛叫:“大姑娘,你这样让人怎么心服?”苏放阴阴地笑起来:“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苏福道:“小人不知!”
苏放两只手夹住苏福的左手,问:“还想不起来?”苏福摇摇头:“你敢动我的手,老爷夫人不会答应!啊!”后面的话化成惨叫,他一只手被苏放捏断了,他颤声道:“你!”苏无咎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苏放这么狠。这时苏放双手又夹住苏福右手:“我怎么?”苏福感到手上的压力,终于恐惧起来,他大叫:“我说!不是我想杀你的啊……”窗外的苏无咎本来已经要跳进来阻止苏放了,听到这话大为吃惊,一时呆住了。
苏放竟然又手下用力,“咯咯”声中,苏福的右手也断了。苏福惨叫:“我都已经说了,你怎么……”苏放不答,还是用那阴冷的眼光看着他,双手这次套上他的脖子。苏福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迟疑,炒豆似的说:“是夫人吩咐我教训你一下,我就在马镫子上涂了点儿胶。”苏无咎在窗外听得又惊又怒,这还是伊曼风吗?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苏放叱道:“胡说!她应该没到想杀我的程度!”苏福道:“我没胡说,夫人说有两个孩子分家业已经够了,用不着多一个,还说大姑娘你活泼好动,一下跌死了也不稀奇。”苏放面色阴沉:“那几个穿红衣服的是你安排的?”苏福无法抵赖,只得点头。苏放道:“我不太相信你。不过这件事就算了,你最好没讲谎话!”
苏福凭空打了个冷战,点头不已。苏放道:“出去包扎一下吧,自己对人编个谎。”
苏放走回小楼,闷闷地睡下。苏福为讨好夫人,做得过火一点儿也是有的,苏放决定看在爹爹面子上不再追究,可她不知道她爹可不是这么想的。
又过了两天,苏无咎日日来看她。这日苏无咎刚走,她那两弟妹后脚就来了,弟弟还罢了,这妹妹可真是难得一见。非双怒气冲冲地看着她,非独则用力拉着妹妹,只眼巴巴地看着苏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放正吃葡萄,见状眉头微微皱起道:“非独!有事就说!”非独还正踌躇,非双在一旁大声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说了!”非独赶紧道:“我说我说,大、大姐,你可不可以帮我找找娘?”苏放奇问:“你娘?你娘怎么了?”非独道:“娘离家已两天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她!”苏放吃惊道:“怎么会这样?”非独踌躇道:“爹不让我和你讲,但是我真的很担心娘……”他头低下来,“娘吩咐苏福对付你的事爹爹都知道了。大姐,我知道娘这次很不对,你可不可以不生气?”苏放皱眉:“不可以,我怎么可能不生气?不过先别说这些,你娘怎么走了?”非独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大姐!娘以后不会这样了,你别生气了行吗?”
苏放急了:“你到底能不能把话说清楚?闭上嘴,非双说,你娘怎么了?”非双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仰头道:“我娘说‘不就是害她摔一跤,有什么打紧’,爹就打了她一巴掌!让她收拾收拾滚出苏家!我娘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丫头发现她留书说要再闯江湖,以前用的剑都不见了,一文钱都没有带走!她有二十年没用武功,还怎么能闯江湖呢?哼,你的功夫那么好,摔一跤又能怎么样了?我娘被你赶出去,我也不要在这里住了,她若有意外,我决不会放过你!”
苏放冷笑:“滚出苏家!好威风啊!非双,你跟我来!非独在这儿等着!”苏非双愣住了,手上一紧已经被苏放抓住,不由就跟着她走了,刻薄话也说不出口,不知为什么心里相信她一定有办法。
苏放带着她径直去敲苏无咎的门:“爹爹!开门。”苏无咎看上去容颜很憔悴,可见心中也不好过,他强笑:“放儿,双儿,你们怎么一起来了?”苏放微笑着问他:“爹爹,听说你把伊曼风赶出去了,别的也就罢了,有件事情我可得问问,你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吗?家里有什么挣钱的营生?将来我和两弟妹可是要靠这个生活的。”苏非双怒道:“你!”苏放抓着她的手暗暗捏了一下,非双咬牙忍住,心想看她说什么。
苏无咎觉得女儿脸上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殊无笑意,想了想才道:“钱的事可以问苏福,多半是靠收租吧?苏家在老家松花府有许多田产。”“收租?”苏放大大冷笑一声,这爹爹真是天真得让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战火蔓延了二十年的地方还能收租?
“爹爹可听过田字诗吗?”她沉声吟道,“昔日田为富字足,今日田为累字头。拖下脚来成甲首,伸出头来不自由。田安心上长思想,田在心中虑不休。当时指望田为福,谁知田多累累愁。”她叹息一声,“田产能过活那是太平世道的事,照前些年的世道,田可是要命的东西!拱手送给旗人都来不及。”苏无咎没有听过这个,不禁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可是……可是她从来没和我讲过。”忽然又摇头道,“不对,前年曼风还特地给我看过家里的田契,松花府尚有许多田地。”苏放道:“那定然是后来又买的,钱来得这么快,我看你夫人做的一定不是正经买卖!”“不是正经买卖?”苏无咎重复一遍,似乎不能理解。“就是放高利贷,开赌场妓院,买卖私货之类的,既然她要瞒着你,我看走私货的可能性最大。”
苏无咎怒道:“她怎么可以做这些事?为什么不和我讲!”苏放问:“跟你讲了又怎么样?世家公子、天之骄子,肮脏事情你做不好的!不过你也不用发愁,虽然挣钱的人被你赶走了,但毕竟她已经为你挣下这偌大家业,光是一件一件送去当铺,也还可以过十年舒服日子。”苏无咎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她、她挣的钱我还给她,一文也不要!我的孩子也不需要锦衣玉食!”“说得没错!”苏放冷冷地点头,“既然爹爹有这样的志向,我们做孩儿的也愿意跟着吃苦。那爹爹打算靠什么养家呢?对了,你武功十分高强,做强盗来钱最快,但是你不会去做是吧。走镖的镖头也不行,做那行脾气比武功重要。要不做有钱人家的看家护院吧,主人家一定很重视你,钱不会少的。就是怕遇上个爱显摆的,总要把你带出去遛遛,在朋友面前长长脸。”苏无咎脸色涨红,想想都觉得羞辱。
苏放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爹爹准备选哪一样呀?”苏无咎憋了一会儿,怒道:“大不了去抬东西、赶车,我不信就饿死人了!”
苏放笑起来,爹爹看起来像小孩子在赌气:“爹爹说得对,我这个长女责无旁贷,一定和你一起做苦力!非独力气不小,找个营生也不难,非双脾气大些,在家里缝缝补补总还行,虽然房子是住不上,不过我们一家子都是练武的,睡在街上不怕病,窝头大约也可以管饱!”
“睡街上?”苏无咎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放瞟了他一眼:“那是当然,做这些行当一个月最多挣几钱银子,当然睡街上!”
她又道:“我给你算算,非独和非双是读不起书了,但饭还是要吃;你女儿我也不用想着买什么首饰,但衣服总要有;还有将来非独要娶媳妇,啊,对了!可以把非双嫁了换彩礼,可是万一有人生病呢?我看你只好去借高利贷了。”苏非双眼睛发着光,她直起脊梁仰着头对着爹爹,忍不住把苏放的手回握一下。
苏无咎惊得呆了,他这样的世家少爷什么时候想过这些琐事?也许家境还到不了借高利贷的地步,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去抬东西、拉车,或者去酒楼做个跑堂的伙计吗?苏无咎心里打了个冷战。
苏放不再装模作样,拉下脸冷笑道:“自己想想,你凭什么让伊曼风收拾收拾滚出苏家?要滚——”她指了指苏无咎,又回手指了指自己,“也应该是你和我滚!收拾都不用收拾。”“大姐!”非双两眼泪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苏放拍拍她的肩,不再理爹爹,带着非双转身欲出。忽听身后苏无咎悠悠叹道:“放儿,你说得对,我去找她回来。”他仿佛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苏放这边刚走出去,另一边院子里就放出一只信鸽。收信人年纪很轻,他把信读了一遍,递给暗处坐着的老者:“没想到苏放能说出这番话来,既然她并不记恨,杀了苏夫人也无法嫁祸给她。”那老者转过头,脸上扣着个红木的妖魔面具,点头道:“叫弟子取消行动,她这么快就站稳脚跟,苏无咎有她相助更不易动,看来我们的计划要变动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