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没像崽儿说的那样正在睡觉,而是仍然在奔跑着。他和苏放一样有那种奇异的直觉,发现自己不对就开始咬舌头抵抗睡魔,同时放信号召集自己的手下。舌头已经全是血,任他不断用力,咬疼的感觉却越来越轻微。
孟飞想:我一定要撑到自己人来,让他把消息传出去。可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劝他睡觉。眼前的树木先是双影,渐渐树和路已经分不清了,现在打开牙齿去咬舌头这动作做起来都如此困难,全身上下每动一丝一毫俱要付出无比的努力。这里不是他北七省的地盘,最近的兄弟赶来也还要三个时辰,可他现在简直半时半刻都无法支持!
脚下早已没有感觉,也不知偏了方向没有。孟飞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全身像飞起来一样快乐地往地下飘,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说:终于可以睡觉了!孟飞知道,这次要是倒下便绝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他大喝一声往后猛仰,身子撞到一个软的东西后一起倒下。
那东西一直惊呼:“孟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孟飞眼是花的,看不清楚,他用力在自己鼻子上打了一拳,酸痛到心里的感觉终于让他精神一振,眼前的十几个人影叠成三四个,勉强认出是苏放的弟弟苏非独。
苏非独叫了起来:“孟大哥,你鼻子流血了!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在后面一直叫,你还拼命往树林里跑……你中邪了!”孟飞完全不理,只是使劲道:“是非独吗?”苏非独道:“是我,我离开家一直在打探姐姐的消息,可没遇上认识的人。孟大哥,你知道姐姐的消息吗?”
孟飞扑上去狠狠抓住非独的胳膊:“快去薛成贾家告诉苏放别打……柳随风是……是小六子。”非独吓一跳:“什么柳啊六的?我姐姐在薛成贾家?”孟飞把头“咚”地撞到树上,又清醒一点:“去说苏放就是你老大,和柳随风说!”非独大急:“我说我说……你别打自己了,我去说就是了……我到底和谁说去啊?”孟飞往下滑,嘴里反复重复:“快去!苏放就是你老大……柳随风……苏放就是你的老大……”
非独拉住他:“你这样怎么办呢?”孟飞的声音轻得就像在呢喃:“你快去,我已发出信号,兄弟马上会来接我。”苏非独手足无措地往外走:“好,我去我去……”孟飞的话他一点儿都听不懂:“我……到底该找谁?我……还是先找姐姐商量吧。姐姐在薛家,我去薛家好了。”
他是骑着马来的,见到孟飞就把马拴起来跟着追,现在回头解下马儿一路向薛家方向奔。
跑了一会儿,他嘴里叨咕:“柳随风,苏放就是你老大!柳随风小六子?柳随风什么小六子来着,还是说柳随风是二流子?我还是回头问清楚。”他掉转马头往回跑。前面就是和孟飞分手的地方,老远看见孟飞还躺着,身边却多了一人背对着不知在干什么。
那人却是韩伏,他正在说:“孟飞,上头让我把你带回去,可你长这么高带起来多麻烦,不如我只带你的脑袋回去吧。”他对孟飞十分怀恨,只想自作主张杀了他,刀子正举起要往下落。突然身后一个声音:“你干什么!”韩伏一哆嗦,刀子扎自己手上了。
他一回头那个声音又叫起来:“苏福,是你啊!”韩伏大惊道:“少爷?”苏非独十分欢快地道:“这么多天没遇上认识人,今天一下遇上两个!咦?你拿着刀干什么?”韩伏下意识把刀藏在身后:“我……我看见一条蛇要咬孟公子!”非独惊叫起来,一把推开韩伏:“蛇!在哪里?”韩伏身后抵着树,被他一推刀子,正好扎到屁股,顿时跳起来:“哎哟!”
非独道:“你怎么了?”韩伏脸通红:“没事!蛇已经跑了。”非独拍着胸口道:“还好跑了,我找孟大哥有事,他怎么睡着了?对了苏福,你怎么会在这里?”韩伏道:“我……我是来找你的啊,少爷你好端端地留书出走,知不知道家里人多着急!夫人都病了,快点回去吧!”苏非独叫起来:“我娘病了?严重吗?”韩伏道:“很严重,少爷你快点回去!”非独急起来:“可孟大哥让我带一句话给姐姐,好像很急。”
韩伏道:“我帮你送信,你快回去!”非独道:“可孟大哥睡在这里也不行啊,我得送他回去。”韩伏道:“我送他回去。”苏非独道:“你一个人怎么能干两件事。要不你送孟大哥回去,我去送信,反正路不远。”韩伏道:“不,你别去送信!”非独道:“那我送孟大哥回去,你去送信!”韩伏道:“孟飞还是交给我……”苏非独奇怪起来:“苏福,你没病吧。那我们就带上孟大哥一起去送信,快走吧!”
韩伏无奈,只得和他一起走。路上非独不住催他快一点儿。
眼看前面有个小茶寮,韩伏喘气道:“少爷,还有差不多一天路程到薛家,我们喝口茶再走吧!”苏非独依言坐下,店主人拿了茶壶茶碗上前招呼。韩伏抢上前用一个帕子擦干净茶碗,一些粉末就随着帕子落在碗里。韩伏斟上一碗茶捧给非独:“少爷,你喝吧!”
苏放道:“一笑魔君说明早在华山迎战,这么快!”薛成贾道:“是啊,苏姑娘……你有把握吗?”苏放道:“我没有,火枪有。”薛成贾惊道:“你……打算用火枪?”苏放看着他:“你真以为我要迎战一笑魔君?我吃饱了撑的,谁能打过他啊!对了薛先生,云帆现在怎么样了?”薛成贾脸现古怪:“他……好!很好。”苏放站起来,盯着他问:“你怎么吞吞吐吐?他伤势不是起什么变化了吧?”薛成贾赶紧摇头:“没,赵公子身体恢复得很好。”苏放道:“那我要去看看他!”薛成贾道:“等等!你不能去……”苏放道:“为什么!”薛成贾咳一下才道:“他……经脉受损,气脉凝固……现在刚打通一定要静养,最怕是激动。所以在他好上五分前万万不可打扰,你不会希望这时功亏一篑吧?”苏放又坐回去:“你可别耍花样!女儿是还给你了,但你要是不下心思,我可就撒手不理这里的事,看你怎么和上头交代!”薛成贾道:“是……赵公子一定没问题。苏姑娘说话可要算话!”苏放道:“放心,收拾一下现在就去华山吧,这次我有绝对的把握!”
同一时间柳傲松也对柳青说:“那一刀是我武功的极致,这次我有绝对的把握!”
苏放的人马浩浩荡荡上了华山观日台。那是位于华山中峰绝顶的一块大石头,石面平整,可容百人,山下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通上来,路的两边有一人半高的石头挡着,从这里绕到右边去就是有名的长空栈道!好好的山峰在这里像是被利刃猛然劈成两半,直上直下的峭壁一直****云雾深处,两边悬崖的距离尚不足两丈。
峭壁上凿了一条能勉强走一人的小路,危险自然不用讲。可是今天,那小道上却闲闲走来一人,直如闲庭信步。风儿吹动他的衣角,潇洒如仙。脸上扣着一个红木雕刻的妖魔面具,腰间是一把仅一尺长的连鞘腰刀。他就在众人的吸气声中潇洒地直走到观日台前,未见他提腰抬腿,却已一步就上到两丈多高的石头上。
这人其实是柳青,他向下瞥那些人,很多大风帮的弟子都夹杂在人群里。一身青衣、带着面具的“大风堂副堂主柳随风”才是爹爹。最妙的是二哥不在,他可以放手对付这些人了。而那个细高个子的苏放还站在最前面全没发觉,她身后跟了咋咋呼呼的一百多人,打着好些面大旗,上面全写着“一笑魔君,磕头就饶你不死”。
苏放在对柳青叫:“柳傲松,你肯磕头求饶今天就放你走!”她身后那些拿旗的分成一个扇形包围住那块大石,一齐把手里旗杆指着柳青叫:“一笑魔君,磕头就放你走!”声势倒是浩大。柳青笑起来:“你们这样唱戏似的练了多少天?龙套跑得倒整齐,那你就来试试能不能让我磕头啊!”苏放没有跳上石头,她看着周围一圈拿旗杆的,满意地笑起来:“你现在磕头也来不及了……”她把手一挥:“放!”
非独接过那碗茶瞥一眼:“这茶的颜色怎么这么浑呢?”韩伏道:“山野小地方,少爷就将就喝吧,喝完还要赶路呢!”非独伸舌头舔舔:“味道还有点儿甜。连一点儿茶香味都没有,这算什么啊……”他猛然觉得这些话好耳熟,似乎听过……对,大姐说过,迎着日头看,茶的颜色浑浊,味道有点儿甜,还有,闻起来没有茶叶香味的就是——“蒙汗药”!
石头上的柳青还没察觉,他笑:“放什么……”突然,一个青衣人影飞上来把他扑倒在地,耳边砰砰声不断,触鼻都是火药味。柳青认得是爹爹,忙问:“怎么了?”老爹不答,两个人站起身来,老爹右肩膀上流出一片血迹。百多杆黑黝黝的火枪从旗杆上伸下对着他们。
苏放在下面高声道:“柳帮主,你何必姑息这人?”人群也一片哗然。苏放走近用很低的声音对柳青说:“柳傲松,看柳随风对你多好!冒死也救你,可惜没用了。”她把两个人弄错了,老爹也低声道:“苏放,我还是大风帮副帮主,你的话前后矛盾,那些人不怀疑吗?”
苏放退后,后面人群里站出一个和柳傲松一样打扮的年轻人,却是梅九!他高声道:“苏放别信他!我才是柳随风。这人一直躲在我大风帮,现在终于露了马脚!”大家一起鼓噪起来。苏放道:“只能说来生再会了。柳傲松、柳随风,这枪是可以连发的,连苍蝇也躲不过!”
老爹突然说:“苏放!你知道柳傲松为什么叫一笑魔君吗?”没等苏放回答,他已开始笑了。苏放从来没想到一个人的笑声会那么可怕,只觉得半边山都随着笑声震动起来了。这哪里是一笑?简直是地狱里来的魔音,直冲击着灵魂的最深处。老爹背靠着柳青不住转圈,分不出是他们谁在笑。离他最近的那一圈拿枪的人一个个倒下,苏放觉得气血逆行翻涌,众人都露出痛苦的神色。越到后来越忍不住,很多人和着哭声尖叫起来,更多人躺在地上失去知觉。
梅九大声道:“我们运内力压住他的声音!”有大风堂的号召,大家振作了一些。一些内力高强的就开始发声和他相抗,但很快就相继不支,这时检验出苏放太初心经的威力来,她每次力竭都只要吸一口气就又和开始一样,而且越来越可以说更长的句子。
她叫:“柳傲松!你傻笑个啥?”“柳傲松,你像白痴!”“柳傲松,你怎么还没断气!”“柳傲松!你唱戏去吧,别瞎用这副好嗓子!”
老爹右臂不停留血,直铺满半个身子。可见这样的笑也牵动了他的真气。柳青觉得背后的爹爹不住颤抖。到苏放说:“梨翠园缺个花旦,柳傲松我介绍你去试试如何?”话音未落,柳青觉得身后一轻,老爹已经一口鲜血吐出来,他太生气以致岔了内息。柳青抓着他:“你怎么样?”老爹指着苏放手不停颤抖:“气……气死我了……”然后身子一软就晕过去,大伙欢呼声响起。
柳青狂叫:“苏放!我杀了你。”他抽出刀来,从观日台凌空飞跃向苏放,看着爹爹倒下,他心中恨透了苏放。这样挟着愤恨出手,这一招从没有像今天用得这样精妙!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他的每一部分似乎都是为这一招而出,他的整个生命都是为这一招而燃烧!所有声音都在刹那间停住,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每个人的气势都被这一刀挫折得荡然无存,山河也在这一刀下久久低头。这一刀就带着天地之威、和着风雷之势、韵着乾坤之妙、挟着江海之魂,闪电一样划破长空,朝苏放落下去……
苏放觉得自己的每一分精力都被这一招锁得苍白无力,每一个弱点都毫不留情地暴露在这一招面前,任何的抵抗都用不出,任何的挣扎都那么无用。她就像狂风暴雨下被锁在旷野里的人,只能等着闪电当头劈下!
梅九惊叫起来,但那么多人都只能眼看着柳青红色面具下燃着怒火的眼睛扑来,谁也无力救下苏放!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大喊:“柳随风你个二流子!苏放就是你老大!”
比这话更让苏放吃惊的是说话的人!那人竟然是——云飞扬!
这云飞扬“死”得最窝囊。当日他去赴苏放的约,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结果就见木樨来找他。他生性诙谐,只想吓一吓木樨,好让她乖乖听话回家,于是就伏在水边装死。木樨探到他没气了,就捧着他摇晃着哭叫起来。他正好笑,以为计谋得逞,准备她再哭两声就起来。结果木三小姐一边哭一边用自己的衣服把他包起来。一层层缠得很密实。云飞扬奇怪:难道小师妹打算把自己像包袱一样背走?然后木樨在他怀里拿出烟袋,云飞扬想:看来她真想背,这是怕烟杆硌得不舒服?可她能背动吗?但接下来木樨说出来的话好可怕:“大师兄,樨儿一定给你报仇,你来于水就归于水吧!”
云飞扬不想装死了,他只想问:“你找谁报仇?什么叫来于水归于水?”可他已被木樨“咚”地推进河里了,而且身上还绑着木樨的衣服,顿时直沉水底。全身都被死鱼一样被缠起来,饶是入云龙水性超凡也呛得半死才挣扎出来,木樨早走没影了。
然后就是他打听出薛家又多了一个云飞扬。他可不是鲁莽之辈,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没露面,只是暗中回苏家调查。今日是应苏无咎要求带一个人来的。那人有事耽搁,他就先行一步正遇上茶馆里的苏非独。
云飞扬不认识苏非独,只是看见两个人正苦苦缠斗,年纪小的已经眼看不支。那年纪大的说:“既然叫你看出来,就别想走,更别想给苏放报信!”他听到苏放的名字就上前帮那小的,韩伏哪是他对手,见机不妙就跑了。
云飞扬扶起非独,问:“你认识苏放?”苏非独喘不过气来:“我是她弟弟苏非独,你是谁?”云飞扬道:“我是她的好朋友,你要报什么信?”非独赶紧道:“你快去薛成贾家跟柳随风说‘柳随风是二流子,苏放就是你老大’,这是孟大哥千叮万嘱的,说可以救命的!”
云飞扬听是孟飞说的,应该另有深义吧,于是让苏非独先带睡得正香的孟飞回苏家。自己跑去报信,半途中得知众人上了华山就拼命赶去,正被他看见柳随风那完美到无懈可击的一刀,实在没能力解救苏放,想起孟飞说那句骂人的话是可以救命的,于是就大喊出来:“柳随风是二流子,苏放就是你老大!”
柳随风一愣,这闪电似的一刀突然停在苏放的头顶,那惊人的压力也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倒激得苏放胸口一阵翻腾。
柳随风颤抖地说:“我是柳青,你是谁?”苏放和梅九一起失声叫道:“小六子?”柳青紧盯着苏放:“你是……”苏放回手撕开右肩衣服,露出手臂上文的那条红金色大龙尾巴,柳青惊叫起来:“老大!”
蓝大力在梅九旁边一脸愕然道:“柳堂主,为什么说苏放是一笑魔君的老大,他居然就认了?”梅九好生高兴,随口道:“因为苏放打败他了,所以认她当老大。”蓝大力道:“打败?好像是柳傲松自己停手的。”梅九嘴角带笑道:“这叫以无形破有形,以虚空御圆满。”蓝大力还傻傻问:“你和苏放刚才叫什么小六子?”梅九一本正经:“你听错了,我们是叫二流子!”
远处的柳青和苏放都激动不已,没心思理会梅九胡说。柳青抓着她的手不放:“老大!真的是你!你怎么会这个样子……我一直在找你……能看到你,我就放心了!”苏放也激动道:“六子,你小子武功怎么这么厉害了?”底下人却不容他们继续寒暄,纷纷从错愕中缓过神来。有人大叫起来:“一笑魔君被打败了!”“苏放赢了!”“打死柳傲松!”
苏放带着柳青飞回观日台上,大喝一声:“谁都不许过来!”梅九也在后面喊:“等等!”那郑德跑在最前面,他叫起来:“苏姑娘!为什么?”苏放完全是下意识地,突然想起来小六子不是以前那个功夫不高、惹祸不少的小子了,哪里还需要她的保护。
梅九在后面喊:“因为……因为他同意磕头求饶了。喂!柳傲松,你肯不肯给老大磕个头?”柳青道:“我当然……”
身后传来声音:“当然不肯!”老爹抓住他的手臂,艰难站起来。对台下道:“柳傲松一生没说过一个求字!”苏放转身道:“你……可是老爹?”柳傲松道:“是我!柳傲松一生狂傲,你这样坏他名声,比你爹还可恨!”下面人哗然,人群立刻又向观日台上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