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掌树(1)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个法华庵。

那法华庵从前有两个尼姑,

后来只能见到一个了。

而她和他,

也象那山上的古朴神秘的鸭掌树,

在风中寂寞地摇曳,

不知自己就是神灵。

而今,古道还在。鸭掌树还在。

晨曦中,一个模模湖湖,

一个隐隐绰绰……

那山包上从前有两棵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棵了。那法华庵里从前有两个尼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个了。

欧阳善初端坐在门口透进的那方光亮上,不怎么在意身边的一个人,却遥想着大山丛中的那些事。

身边的这个人刚才进屋时,急忙忙蹬得木屋直掉灰丝。欧阳善初当时也是刚进屋刚从山外回来,他禁不住提高嗓门问,你是干什么的?那人却憋着嗓音说,称算命么?看相么?卜卦么?我不收你的钱,免费怎么样?于是老头便坐到门口挡住不让外人进来。那人看着老头,老头看着大山。半天无话,有话时,却是屋外人先开口。

老头的儿子四清和女婿金桥旋风一样刮过木屋时停下来问:

“爸爸,看见有生人从这儿跑过去了么?”

“生人?生鬼也没见到。你们这是干吗?”

不知回答了没有,反正欧阳善初没听见,只看见旋风一样的人群在门前的古道上越刮越远。

“他们险些砸了法华庵的菩萨。”算命的紧接上话题。

“你怎么知道?”老头身子一震。

“天知地知我即知。”算命的那一笑深奥得胜过法华庵的闭目观音。

这时欧阳善初已不看大山了。

“那尼姑法号慧明是吧?”

老头点点头。

“慧明以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是吧?”

老头点点头。

突然,欧阳善初猛烈地摇起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

陌生人仍是笑一笑。“我却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做过什么亏心事,不然这屋里就不会阴气这重,凶兆这猛。”

“我这里有凶兆?”

“三日之内便知分晓。”

“能避么?”

“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

“一点办法也无?”

“你这铜盆还有点异象,到时可这么试试。”

会算命的陌生人掂量着铜盆,狠狠瞅了瞅挂在墙上的老头的女儿的像片后,对着老头的耳朵神秘地说了几句,便要出门,又回头叮嘱几句,眼睛却又在像片上盯了几下。

年轻是年轻,再年轻也不会飞呀!欧阳善初站起来走出屋欲送送那人时,怎么也找不到踪影了,空有那条青石垒成的古道,在大山狭窄的怀抱和险峻的脊梁上沉重地延伸着。

如此固执。如此漠然。如此漫不经心。

古道这模样,仿佛尚未开天辟地之际它就存于世上了。偶尔有人问:这条路是谁修的,这时便叫众人吃惊不已。难道这古道是人修的么?当然,这样的话只有躺在凉床上数星星的顽童才会说。从仙人崖到野猪岭,从十八盘到狮子坳,那寸草不生的石岭与石涧上,谁有能耐凿出这三尺长、八寸宽的步步石阶呢?整整二十里。

二十里古道,让欧阳善初爬了一辈子。先是母亲背着他爬,奶奶牵着他爬,父亲吼着他爬;后来,他又依此循环照应着儿女们爬。他丝毫没怀疑过,儿女们会让这种循环在他们与自己之间失去联系。古道上的每一块青石,他都象自己的手纹一样熟识,只要低头瞧一瞧它的模样,就能知道十六根古藤结成的小桥那边的法华庵离这里还有多远,就能知道到自己那一百零八根圆木搭成的木屋还需多长时间。

“善初大哥!”

老头扭过头来,善福书记扛着一辆自行车正欲横跨古道,又返回来。

“你看我这记性,差一点又忘事了。侄女明天办喜事,这二十块钱算我的一点心意。”

老头一声不吭地接过红纸包。看看扛自行车人要走才开口。

”善福,这一年多,总不见你来家坐坐。”

“唉,实在忙不过来,如今连上厕所也要改革,百废待兴啦!等下次回家过中秋时——中秋不行,过春节时一定来拜年。”

善福书记说着跨过古道向山坡下边走去。前两年,善福书记抽调全区的劳力修了一条机耕路,他就是抄近走那新路的。在法华庵的闭目观音归位之前,机耕路实际上是善福书记与他那辆自行车的专线。

善初老头心里有事。

心里事憋了二十几年,只想说与善福兄弟。善福是大山里头一号明白人,遇灾逢难总有办法化为吉祥,几经折腾从最初的民兵队长升至今日的区委书记,据说还有可能当上县长。即便当了县长也是我的知心兄弟,老头常和别人这么说。可是善福忙了二十多年,老头等白了头发,还是没有等着机会,所以他只好冲着那快要消失的背影说:

“什么时候都行,别忘了,我给你留着好几只野味。”

无人答应时,老头三分恼火,七分无奈,他要倒背着双手走回屋里稍躺一阵,一转身,一扭头,却先觉得金星四溅,头晕目眩。而片刻之后,他便觉得天旋地转,树动山摇。当时女儿跃进刚进门。

“爸爸!”女儿跃进在身后唤。

“你们今天到法华庵去了么?”老头说话时不敢再转身。

“去了。”女儿回答得很利索。

“去干什么?”再问时仍不敢扭头。

“打那破庙!砸那泥菩萨!”女儿说。

就这样,善初老头独自黯然神伤,哀叹着承认自己老了,迟早不是死在古道上,就是死在木屋里。

三十多年前欧阳善初可不是这样。

二十八岁时,老头第一次进了法华庵。老头二十八岁时的法华庵,一片金碧辉煌;不似如今几经浩劫,破败得只剩下三间柴扉。都在议论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老头当时赞同,赞同之后不免疑问,能恢复往日的一切么?

那次,他刚放下柴禾担子,老尼就向内唤道:

“慧明,给施主上茶。”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从门口进来时,善初心里一怔,这不是广西军那个叫“阎王”的阎团长的小老婆么?大前年,他被阎团长手下的人抓了伕,三伏天挑子弹又渴又饿,昏死在路边,是她给了一壶水一包饼干,才捡回一条命。她如何不作姨太太反当上秃尼了?善初心里不能不奇。一奇便憋不长久,有一回喝醉酒时,便随着满嘴秽物的喷吐,昏沉沉迷糊糊地把这事给说了出来。已经入党的善福正扛着长枪带着民兵搞清匪反霸,有善初的这话,善福险些一枪将慧明崩了。幸亏欧阳善初那时年轻力壮,抗得住八两老酒,一见慧明吊在屋梁上那副凄惨模样,就连忙改口。改口时火气大如烈牛:人家说句酒话你们就当真?那好,今晚上我再喝它个三三得九两,说你们都是马朝柱的喽啰,都当过伪方的坐探,看你们把自己怎么办!后来,他送慧明回庵里去,快过藤桥时,小尼突然回过头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脚大哭起来。

这一抱一哭,把欧阳善初吓得一口气六年没敢再踏上那藤桥。

有一回,当了合作社社长的善福开玩笑说:

“善初大哥,我看慧明要是能还俗,你们俩倒是挺好的一对。”

他那时正和一个地主的女儿打得火热,加上法华庵内的那尊闭目观音据说是天下第一灵验,哪能犯那菩萨弟子呢!只是善福说过那话以后,他怎么也搁不下这事。搁不下时他就发现,慧明每回下山买针买线时,总要弯上几弯,到他隔壁人家歇上几歇。这时,他不能不一阵阵想入非非。只是天黑以后,对面山坡上,被扫进草棚的地主女儿的窗口闪亮起灯光以后,他就把慧明忘得一干二净。

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

几转几弯,百事就大变样了。

过去醉倒三日不知头昏,如今小有动静便怕晕眩。听说女儿打庙砸菩萨,老头一急便昏了半天。

“你们把那闭目观音给砸了?”老头问。

“今天没来得及。”不是女儿而是女婿在回答。“狗日的!正想砸菩萨,却发现菩萨背后躲着一个人。那个混蛋,我们问他躲起来干什么,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对跃进动起手脚来了。抓他时他溜了,撵了半天又没撵上,便宜那狗日的一回了!”

女婿金桥和儿子四清一前一后走进屋来。

老头愣了愣说:“明晚大家就要喝你俩的喜酒,可你们今天还在外面闯祸,疯疯癫癫的。成亲以后,看你们怎么过日子!”

女儿女婿没回答,儿子四清却叫起来:“爸爸,那家伙是不是来家里了?”

“谁?谁来家里了?”老头不解。

“就是侮辱姐姐的那个流氓。瞧这地上的烟头,垸里人是吃不起这种贵烟的。”儿子又说。

“是——”老头想说来了个算命的先生,又想不说免得招惹儿女们的非难。

“是善福大叔来过吧?我回家时,老远看爸爸正和他在门口说话。”女儿似问似答。

“是。是。”

善初老头回答时,心思早已不在屋内了,他记起女儿结婚之前必须要办的另一件事。女儿结婚必须让另一个人知道。

想起另一个人,老头就端起两尺长的烟筒,张大嘴巴,吧吧、吧吧地吸个不停。脚上那双黑灯芯绒布鞋,早已张开两只大嘴。女儿要扔他不让,女儿要补他不肯。老头知道一双布鞋刚好可穿一年,下一个七月七也就到了,那时候就会有新鞋穿。眼下,他还须将就穿几天,将就着一步一步没完没了地丈量这古道。

西沉的太阳,将一只巨大的树冠投影在整个垸里。鸭掌树又在警世了。虽然很小时候就知道,只要黄昏一近,那树荫就会笼罩着整个垸子。尽管这样,仍免不了常常吃惊。见得越多,老得越快,几乎每天都要吃惊一番。那鸭掌树!那鸭掌树!老头喃喃如梦呓。那是一棵长在山顶上的银杏树,树荫落在垸里时,方圆十数里的鸟雀落在树梢上,比树叶还多的鸟雀吵得大山马上阴沉下来。年轻那阵,他和善福手拉手还抱不够树干的一半。那时慧明还没来出家,法华庵里只住着老尼一人。他们去老虎洞烧栗炭时,总喜欢在法华庵前的藤桥上坐一阵,凝望着对面的鸭掌树。难怪都说鸭掌树和鸭掌树垸的名字是法华庵第一位尼姑取的。在庵门前的藤桥上,春天可以见到一只花鸭,夏天可以见到一只绿鸭,一到秋冬,这只巨大的朝天仰卧的鸭子就成了灰褐色或银白色了。山峰是那鸭身,山峰上两棵银杏树便是一对鸭掌。现在鸭掌缺了一只,孤单单的这一只显得衰败不堪。

老头搕了铜烟锅,搕下烟屎不似以往顺着鞋底掉在地上,竟翻了个大身迸上脚背,烫得老头当着女儿的面骂了句娘卖×的,然后站起来找点冷水冰冰,却在铜盆前愣住了。

算命先生说的亏心事是指哪一桩呢?

那一年,欧阳善初第一次尝到了无情女的滋昧。地主女儿偷去他六年时光,成长二十二岁时,跟上一个下来体验生活的胡须一大把的作家跑进城里去了,走时没有和他说一句辞别的话。三十四岁,象鸭掌树一样傲挺的男子汉,一口气跑完二十里古道,又一口气跑完那不知里程的马路,待进了县城却被迷魂阵一样的大街小巷困住了,任凭别人怎么指点,总也找不着那摇笔杆子的了。

只好失魂落魄般往回走。

才到鸭掌树下,他就身不由己地睡倒了。乡亲们把他背回家直挺挺地扔在床上,他就直挺挺地躺着三天三夜不进水米。后来,善福来了,进门就接连赔了一百二十个不是。

“我这脑袋,简直象把舀潲水的葫芦瓢。那写书的一说要将我写进他的小说,我就多喝了几杯,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把地主女儿的迁移证给办了,单单忘了你和她在打皮绊。幸亏咱们是兄弟,好说话,换了别人,这事可就难了,你说是么?”

善初接过善福递上的纸烟,深吸一口后又皱着眉头还了回去,依旧拿起自己的烟筒。

善福拿住纸烟自己叼起来,叼好后接着说:

“也罢,走了就走了,天下女人多的是,大哥你没老婆只管问我要,这事我负责到底。法华庵的慧明怎样?这不——半路上遇见她,她让我给你捎了这包片子药。不是她,我还不知道你怄病了呢。善初大哥,你干脆娶了她吧!”

欧阳善初连忙打断他的话。

“快别胡诌。这菩萨可不是好得罪的!”

“嗨,你看你,黄土都快埋上腰的人,还这这那那的,不趁早弄个女人睡睡,过几年就挺不起硬筋了。要不是政策不允许,我就把她娶回来,作个二房。”

善福挑逗地朝善初下身拍了两下。

善初回答时忘了自己的怄气事。

“你芝麻大的胆,西瓜大的心。当心让弟媳知道,我可再不去给你讨饶。”

慧明的药含在嘴里是苦的,吞下去以后,拳头大的一颗心竟象浸在蜜罐里一样香甜,因此漫长的苦乐交替的生活开始了。

山上的土高炉烧得通红,善福在漫山遍野地吆喝着人们,要早日让钢铁卫星上天。欧阳善初拿着一根丈多长的檀木棍子,伸进炉膛里捅一下,又连忙抽出来,按进旁边的水沟里。

善福已路过这儿好几次了,他并没有再提起慧明。欧阳善初心里后悔,怪自己的那个“态”表达得不清楚。

山上的树木一天比一天少了,土高炉仍在张着贪婪的血盆大口。

法华庵的柴禾快烧光了,欧阳善初只好到更高更峻的天堂寨上去砍,隔十天半月就给慧明他们送些去。每次总是老尼出面感谢,慧明远远地躲着。这么躲着也还有偶尔碰头之时,尽管这时只是四只眼睛对映一下,两人已无半句言语,出庵门后,欧阳善初心里便会阿弥陀佛地祷告半天。

法华庵内木鱼声一阵连一阵,老尼魂归西域,享极乐世界之福去了。古道上,送葬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张罗的人很多,善福阻拦不住,都说和老尼是亲戚,不尽仁义的也该尽尽孝道。善福没有见到善初,若见到了,善初会不会也这么说呢?善初眼睁睁看着没有能插上手的事,转身跑到后院,操起一只斧头劈起柴来。老尼死了,慧明一个人怎么好再呆在这里,狼嗥豹吼风声如雷她纵然不怕,云掩窗棂雨打枯叶却难守得住这寂寞,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学那地主女儿。心里不闲,劈柴不准,斧子一倾一斜,那垫放得稳稳的柴块被捣弄得飞扬起来。

柴禾飞扬。眼睛飞扬。心也飞扬——

善初猛地痴呆了目光:慧明正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领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往后门处溜。那男人生得好标致,走路款款地就象戏台上那专门勾引千金小姐的白面相公,只是一双眼睛红得象是要演孙大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男人接过女人递过去的包袱时,百般漠然,千种苦楚。

我怎么这般苦命!如何这多冤家对头哇!

欧阳善初几乎喊了起来。

差一点没喊出声,却在慧明掩好后门时,一甩斧头一跺赤脚一唾唾沫,气闷地说了一串:

“这象哪回事?亏得这里是庵堂!”

“师傅刚死,尸骨还未寒呢!”

低着头说时,耳朵里听清楚几声碎步将慧明轻轻地送至身边。时至今日一想起那声音,浑身就一阵**。慧明就在离他半尺远的地方细细密密地说:

“善初大哥,他是师傅的儿子。”

怪!尼姑怎么会有儿子?目光发直,愣坐如入禅。愣坐时,欧阳善初总想不透,这个比善福书记更能号召山民的老尼,自幼皈依佛门,超凡脱俗,怎么能有个送终的亲骨肉呢?待他暂不想了时,才发现人们都送老尼去坟场了。整个法华庵静得似乎能听见那观音菩萨眨眼皮的吧吧声。他一时心动,便跪拜在庵堂里低声祷告起来: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可怜可怜弟子吧,快四十的人还在打光棍,要是你能让我找个好媳妇,我愿一辈子给佛门劈柴挑水扫地焚香。”

三个响头叩紫了额头,菩萨仍不肯睁眼,他却把眼睛瞪得老圆老大,盯着那贴在菩萨两只膀子边的对联:“世事离奇佛不忍看常闭目,人情冷暖天虽无语莫欺心。”小时候,他只念过两个月的《三字经》,那对联上的字他当时并没认全,是后来慧明教给他的。

一座连一座的土高炉,一块连一块地吞掉了大别山绿色的衣衫。从前林子密得连山羊也钻不进去的老虎洞,也慷慨地坦露出黑色的山脊。欧阳善初没日没夜地在炼钢炉旁干着。有人说:

“善初,我回家看看儿子,帮忙顶一班。”

“善初,听说我妈病了,你替我炼一炉吧!”

“得啦,怕又有什么好东西想送给老婆的吧——快去快回,别穷亲热!”

只要人求,没有不答应的。

可是,有一天高炉旁正紧张时,他却固执地要请假,并说绝了话:毛主席留他也不行。他心里早算好了,慧明的柴禾只够烧到今天,无论如何得送些去。

直到这时,欧阳善初好象才明白过来,往日吸几锅烟就可以砍好一担柴禾的山山岭岭,如今出几身臭汗,还找不着几根象样的柴禾。他一路望着一担杂七杂八的柴禾直叹气。法华庵大门紧闭着,欧阳善初把担子挪到另一个肩上,顺势向后门走去。他举手在关得严严的门上敲了几下,细听时,后院明明有动静,等了又等,却不见有人来开门。

他壮壮胆运运气大声叫唤:

“送柴来了,慧明——”

还没叫完,门吱地开了。

慧明面色绯红地把他引进院内,飞快地给他端来一碗茶,飞快地搬来一只椅子坐在他与后门之间。

叫唤时的气壮如牛,到这时刻仍有些余威,于是欧阳善初竟开口找话说了。

“这一阵香火怎么样?”

“菩萨迁位到老虎洞后,县中学的学生又来砸了一回封建迷信,不让我再开庵堂大门,就是有人进香也进不了庵内。”

“你一个人怕么?”

“怕。”

“干脆搬到我垸里去住,行么?”

“没个亲人,山上山下还不是一样。”

善初灌了一脖子茶后,将“搬到我家”变成“搬到我垸”说出来,慧明回答前回答后,都轻轻地叹了一下。

说的说了,听的听了。说的和听的似乎都听懂了些什么。

“那天,你说的那事是真的?”

“么事?我忘了。”

“就是你师傅仙逝那天——”

“我来这以后,每回七月七,总看见师傅捧着一条男人的汗巾,偷偷地伤心落泪。年年七月七那人都要来进香,有好几次我看见她背着我,拉着师傅的手喊妈妈,师傅哭,他也哭,每次他走后,师傅总要病一场。”

“这么做,不怕菩萨罚她?”

“不,年年七夕,天河搭起鹊桥,玉皇大帝怕天上地下各路神仙,仿效牛郎织女,乱了天规,就出旨令大小神仙,这天晚上,一律不许出外张望,所以菩萨不见。”

“这话怎么从未听到过?”

“这不是听到了!”

“谁说的?”

“师傅。师傅在世时老和我讲这个。我也老觉得师傅话里有话。”

“出家人说话总是怪。”

“一点不怪,想想就会明白的。”

想一想真的明白了。

明白之后,欧阳善初满身热潮,满身**直捣弄得都快灵魂出窍了。

七月七!七月七!七月七!

人叫不应。鬼唤不理。出了法华庵后,几个手指都快扳脱了皮,算来算去,不是七月初八,就是七月初九。未必牛郎织女相会,各路神仙遭禁闭的日子已过去了?等到下一次,神仙倒无所谓,凡夫俗子可就不知要老多少。高炉旁昼夜不分地干着活,把时日都过糊涂了。他急切地要找个明白人问个准日子,苍天不负有情人,半路上就给遇着了善福。

“善初大哥,你上哪儿闲逛去了?”

“善福兄弟,今天是么日子?”

“还问么日子,离上级规定的期限只剩下几天时间了,可还有两万斤铁没有炼出来。”

“我问你,今天是几月初几?”

欧阳善初无名之火陡冒三尺高。

“七月初六。”

“不错么?”

“错不了,我是一小时一小时算过来的。你问这干吗,有喜事要看日子办么?”

“屁!”

口里说着脏话,心里想的却是美事。日子这般巧妙,那悬着的一颗心砰地落下后,放安稳了。

“老兄,你得帮帮忙,这炼铁任务不完成,我可不好向党交待呀!”

“中!只要捎一斤老酒来,我保证今夜又不睡觉。”

“出了新问题。这鬼地方,就是炼出黄金来,等运出山去也过了那期限。近处运输方便,就是缺烧炭的树木,我想请你带个头,去砍那鸭掌树!”

“亏你想得出。如今山上砍不着好柴禾了你不管,地里的苗儿一把火能烧个精光你也不顾。一心只想着坐火箭、放卫星。现在又想砍这神树,你忘了爷爷是怎么说的!山里人就靠这鸭掌树保佑,不然早绝子绝孙了。你是党员,是公社社长,十个土地神还没你管的地盘大,你怎么领这个头!”

欧阳善初嗓门大如雷,钢铁铸就的冲担尖在石头上戳得火星四迸。

“欧阳善初同志,我们贫下中农可得听毛主席的话,跟毛主席走!毛主席经常说,世界上没有鬼神,你怎么还顽固地坚持封建迷信思想呢,这样下去很危险嘛!”

善福用这种严厉的腔调批评善初,自两人共事以来还是第一次。

“那你堂客怎么今天还去烧香?”

“我堂客?嗨,那是让她去侦察,看谁还在信迷信,好开他的斗争会!”

“毛主席真的说过那话?”

“我几时骗过你?”

“可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不如从前实在?”

“是么?是不是你对我有意见了?”

“没人。随口说说罢了。我问你,毛主席近些时还说过没有鬼神吗?”

“你看你,又在说苕话,毛主席的话有一句、说一回就够我们管用一辈子。”

不知是那话说动了心,还是想着鸭掌树离法华庵很近,第二天一早,善初就领着一群人走下老虎洞,又攀到鸭掌树下。别人都推来搡去不敢下手时,他却拎起大斧走近树干。

“毛主席说啦,如今没有鬼神。他是真命天子,鬼神都得听他的。还有,今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神仙菩萨都放假回家歇着了。”

“神仙放假?你怎么知道?”

有人问时,欧阳善初差点说出慧明的名字。他嘿嘿笑了几声。

“天机不可泄露。还追问个屁!”

再嘿嘿笑一阵后,他挥起斧头朝鸭掌树狠狠砍去。

黄昏时,那称作鸭掌树的银杏树吱吱呀呀地**几遍后,轰轰烈烈地倒下了。倒下时并没有听到人们成功的欢叫,相反,望着这一棵树沉重地躺在地上,另一棵树孤伶伶地在晚风中瑟缩,一个个猛地阴沉起来。

几只饿狼在附近的山谷里嚎叫着。

老头大梦初醒,惊愕地回转神来四处打量。许多人都盖起了青砖瓦房,善初老头住在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木屋里。慧明有两颗金戒指,盘算过将其卖了替老头盖新房。老头打听到金货卖给银行叫不起价,就托人找黑道上的金银贩子。临到金银贩子要上门的前几天,老头却变卦了。老头变卦是因为慧明变卦。慧明改变主意要将这金戒指留给跃进和四清。金戒子长存。骨肉恩情亦长存,变卦后老头就说他错把家里的铜盆当金盆了。

金银贩子走惯黑道奸恶无比。暗渡陈仓摸清门道了老头还不知道。若知道就不会认定下午那人是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的话惊得老头争分夺秒地疼爱儿子和女儿。

女儿跃进的几件嫁妆,要到明天才能抬走,这几天,一沾生漆就长疮的儿子四清,一直不敢进家门。跃进正要给四清送饭去,被父亲堵在门口。

“爸爸——哎呀,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今天在山路上又受凉了?”

老头心里格登一响。他似乎这时才发觉,跃进的一举一动都和慧明一个样。前两年没注意,当时跃进在文艺队里演一曲破除迷信的戏中的尼姑,台下看的人都说活象法华庵的慧明师傅。现在女儿出嫁,要离别父亲,老头能再不注意么!

“跃进,这点布你拿去叫裁缝赶做两套衣服,终身大事,也不能太随便了!”

跃进接过父亲手中的布料,不料一只香水瓶从布料中滚了出来。

“爸爸,你看你——你看你——自己鞋都舍不得买一双,还买这个!”

姑娘娇嗔。老头慌乱。

“这是人家托我顺带着买的,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

“我不要这个,自然美最美。”

“等等,谁让你们去法华庵胡闹的?”

“今天过团日,团支部决定的。”

“善福今天在家,你们问过他么?他同意了么?”

“哼!他自己生病犯痛都让老婆去烧香叩头,还说什么如今改革了,宗教信仰自由。若不是遇上流氓,我们砸烂了那尊臭泥巴,看他上哪叩头去!”

“流氓?我看说不定是那护法伽蓝变化的。跃进,你年轻不知世事深浅,也不知菩萨的厉害。这样吧,明天你约金桥去庵堂一趟,把你出嫁的事告诉慧明师傅。你不是总想见妈妈么,她会让你如愿的。说不定还会送件东西给你,作为结婚礼物。”

“我不去。我和金桥都是团员,我不能带这个坏头。”

跃进一噘嘴,挎着竹蓝冲了出去。

老头对准那背影大吼几声,当女儿怯生生地站定,畏缩缩地回转身时,却又挥挥手放她出走了。

老头早就想将一切都告诉儿女们。

一切!一切!

老头又常叹这一切又如何能够说清?

那一天,欧阳善初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露出浑身水牛卵子一般的疙瘩肉,七斤半钢斧划着银亮的弧光,连续不断地向鸭掌树砍去。那些小伙子们一个接一个气喘吁吁地败下阵去,歇了一阵又转土重来,要再与他见个高低。欧阳善初接受了每一轮挑战,每一斧头落下去,树身就轻轻震动一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泡,只好鸣金收兵。

后来,夜幕降临了。

鸭掌树倒在那里,弯弯月牙给它披上一身黑纱。虽有了碾盘一般大的树墩,欧阳善初依然坐不稳。太阳下山以后,他已经在这条通往法华庵的古道上徘徊了三次,每一次他都不敢跨过那条藤桥。

这是第四次了。又到桥头时,他突然将烟筒甩过桥去。然后劝自己:去捡回来。这罗汉竹做的烟筒,是斗地主分浮财时得来的,当时折了两斗米,丢了太可惜。

踏上藤桥就没法后退了。藤桥上装着十八个铜铃。人一踩桥一晃铜铃就会报音讯。铜铃叮铛响,善初心里响叮铛。

“哪一个?”

“我一个,慧明师傅!”

这种回答开门人想必偷偷笑了。如果门开得稍慢些,他也许就要扭头逃走。

慧明及时将庵门打开。

“这晚了,你来了。”

慧明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想吸烟,没有火柴,跟你借借用用。”

善初趁势将拿倒了的烟筒顺过来。慧明顺势将他让进屋里,又温情脉脉地端来一只籽油灯。欧阳善初怎么也支唤不住那管烟筒,一下子将灯芯碰落进灯盏里,火苗便哧地熄了。善初忘了自己刚说过来借火柴,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小纸匣子,抠着了一根火柴梗正要划,慧明说话了。

“你不是来借火的么?”

“是,是……我忘了身上带的有。”

“别划了!我这儿有!”

慧明捉住那两只发抖的手,轻轻地按到自己的胸脯上。欧阳善初虽然全身都抖起来,却一点也不妨碍他象铁箍一样,将女人那酥透了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

生来便恨夜长的人,现在才发觉夜竟是这样短。

“快三更了吧?”

“还早,没交初更呢!”

“五更了。该走了。”

“再睡会儿吧!”

“鸭掌树上的鸟开始叫了。”

“牛郎织女还没分手呢!”

终究不得不分手。临分手时,欧阳善初忽然问:

“你怎么来这儿的?”

“那年广西军被打散后。‘阎王’负了伤生怕被卫兵们扔下,便要将我送给卫兵——我就摸黑跑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啦?后悔了?”慧明见善初怔住了,接着问。

欧阳善初赶忙又将慧明狠狠地抱了几抱。

“苕婆娘!我一回去就找善福商量,先让你还俗,再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家门。”

“不用轿”

“那用什么?”

“你!”

“我?”

“就你来背我去家里!”

门轻轻地打开,又悄悄地合上。

人在古道上走了很远,藤桥上的铜铃已响过最后一声,法华庵的窗口还亮着那盏籽油灯。

两棵鸭掌树还象昨天那样,躺的躺在那里,站的站在那里。善初很疲乏。同那地主女儿六年苟合加在一起,也没有刚刚度过的时分那般痛快、那般销魂。同地主女儿第一次睡觉时,半夜里曾快活得大喊一声:穷人翻身得解放万岁!但如今已记不起这事了,他只想着永生永世也忘不了慧明的柔情。

善初疲劳却更兴奋,恨不得变手掌为斧头,孤身独臂砍翻这巨伞般的大树,可惜孙大圣的七十二般变化一般也未传与人世,他只能围着树干来回绕着圈子。斑鸠不时在头顶树杈上梦呓般咕咕啼叫几声,叫得烦时,他忍不住朝鸭掌树踹了一脚。那树是何等的庞大,何等的坚韧,何等的粗壮,然而,那树竟被一条瘦腿捣弄得晃了一晃。

“呱——”

一只巨大的黑影从更为巨大的树冠阴影中窜出来,搅起一股透心凉的晨风,冲天而去。而这时天堂寨上的狼群一声接一声地威胁着不让晨光早点出现。欧阳善初猛觉得心里一抽搐,下身的那件刚刚还骄横无比的东西,腾地将大半截缩进腹中。这是害怕了!害怕中不知那冲天而去的黑影是何物什。想从清朗如洗的天际找些踪迹,一抬头看见东边山坳上已镶起一道银边,胆子就又壮了些:怕什么,约好了今天一早仍都来这儿砍树,马上就会有人来的。

缩缩身子,坐到鸭掌树下时,他大声说:

“毛主席说了,世上没有鬼神!”

然而,那只巨大的黑影怎么又飞回来了?

一回回盘旋。一阵阵俯冲。一遍遍掠翼。

那黑影总在厉声叫着。天言地语,仙音神曲,一时半刻解读不了。欧阳善初穷尽后半生,也只是领悟到那黑影似称自己是鸭掌树神。黑影叫得人好不惊愕。惊愕时天就亮了。天亮时四周竟没有一点动静。黑影无,叫声也无,只见鸭掌树底下一片湿漉。湿漉中有股酸咸味,似是大树呜咽留下的泪痕。恍恍惚惚,善初坐在树下,一直等到正午,还不见有人来。后来才知道垸里已有三个人同时病死了。人都说,那是鸭掌树神的报复。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晚上睡不着,听到一种不象是人的哭泣声。欧阳善初迷迷糊糊地往回走,途中突然下起雨来,那雨好大,片刻间,溪涧里扬起混浊的浪头。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爬进木屋,却再也无力爬到床上去。

山里山外都传说,正是晕倒在屋中间时,一声炸雷将欧阳善初床上的木枕头敲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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