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声音传来,一开始不过是最微弱的敲击声,然后变成了刺耳的摩擦,似乎有尖利的物体在玻璃上用力划过,可能是钢铁、可能是石头。
西格尔晃晃脑袋,“醒”了过来。
从大诅咒术降落开始,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一直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虽然仍在海姆领秘尔城,但他每天活动的空间不过是地下图书馆中一小片地方,大约五米见方。这是一个单间,用来给抄写员制造一个安静而隔离的工作环境。
不过现在这里成了西格尔“囚禁”自己的“牢笼”。
他发挥自己的魔法知识和符文能力,在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魔法纹路,以免自己的负能量泄露出去。尽管对于亡灵来说,负能量是一种有益的东西,可以极大提高骷髅身体的力量和强度,但对于周围的生灵和环境却是一种破坏。
生命和死亡不能并存,正如水和火不能谐和一样。
在房间中,西格尔曾经摆上了一盆花,可没过两个小时便枯萎了。他又试验了各种生物在这种环境下的生存能力,没有一种动物可以坚持超过两小时。即便是和他灵魂相连的渡鸦巴隆,也哀嚎着躲远,不断朝他发来警告的信号。
只有身上带着防御负能量伤害的魔法防护,其他人才能靠近他。
原本西格尔认为这种能量只是对活物有影响,却没想到它也能影响环境。在他长期徘徊的地方,土壤出现灰黑色的死质,变得疏松而无法耕种;水开始变得浑浊,散发酸臭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尸臭,苍蝇嗡嗡飞来,然后成片死去。
西格尔想方设法消耗掉凝聚的负能量,最快的办法就是使用电浆能量施展法术,然后用负能量进行补充。他几乎不计消耗的使用咒语,先是建成了两条魔法物品流水线,然后又开始着手加强能量聚焦法阵。这样的举动大大加强了他骷髅身体的强度,电浆线路的状态似乎也越来越好。
拥有更强的骨骼是件好事,但他做的最得意的事情还是学习了新的咒语。
这是他成为领主以来,最能静下心来学习魔法的一段时光。变成亡灵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眠不休,身体上不会感到疲劳和饥饿,每一分钟都可以充分地利用。失去了来自肉体上需求的诱惑,西格尔发现自己每天的时间都变多了,思维也更加清楚。他可以总是在最佳状态上保持,绝不会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他的施法水平在迅速提高。
可很快他就付出了代价。
长时间保持亡灵的状态对灵魂是一种损伤,而笼罩在他身上的负能量加深了这种伤害。他很快就沉浸在魔法的学习当中不能自拔,任何干扰都会引起他剧烈的反应。其他法师步行路过门外、不灭明焰被负能量影响造成的光线抖动,甚至他自己翻书时书页的响声都会让他勃然大怒。他忘记了谦逊、忘记了温和、忘记了作为人最重要的美德:宽容和谅解。
直到有一次他被渡鸦传来的心灵链接惹怒,大发雷霆,然后从魔宠那里感受到了它的委屈和伤心,这才醒悟过来。
他丢下咒语书,找来一面镜子,用来仔细审视自己。骷髅的样子非常骇人,绿色的纹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让气氛更加恐怖。从镜子中,他看到自己双眼中的魂火已经开始褪色,从原本的鲜红逐渐向灰色转化。根据法师联合会相关记载,施法者转化成巫妖之后,便会经历类似的过程。
沉浸在负能量之中,对亡灵来说是一种“舒适”的感觉,让施法者越来越喜欢这种状态,从而转化为纯粹的不死生物。解决这种状态的办法很简单,重新变回人类。
巫妖做不到,那个过程是永久且不可逆的,所以它们最终都会变成邪恶的存在,但西格尔可以,尽管这意味着巨大的痛苦。
他想了想,变回了血肉之躯。他又听到了胸膛中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又可以呼吸,感受到空气进入肺部的充实感。他又能通过双眼看到颜色,不再是亡灵那种黑白灰的世界。
然后,他重新感受到了所有生者共有的感情:对死亡的恐惧。
在镜子中,他清晰地看到了大诅咒术对活物应有的影响:皮肤变得苍老,仿佛几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皱纹和斑纹一起爬了上来,头发的黑颜色褪了下去。
然后是他的身体,变得无力、虚弱、酸痛。从皮肤到肌肉、从内脏到骨骼全都在衰竭。澎湃的心跳开始变得无序,胸口和后背如同被巨大的岩石夹紧,疼得要命。肠胃搅在一起,一阵阵想要呕吐的感觉。不过他的喉咙被扼紧,从嘴巴里只能冒出肺部溢出来的血沫。
他清晰地看着自己被负能量包围的惨状,死亡的丧钟就在耳边回响。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下去,顺着皱纹直到腮边。
我想活着,西格尔明白了这种强烈的感觉,并发誓不让自己忘记。活着意味着去体会,用有限的时光感受周围的美好,过好每一天。而亡灵则是不断重复每一天,并在重复中失去恐惧——虽然依旧可以活动,但却死了。
恐惧是可以救命的,在温蒂的脑海世界中西格尔就明白了这一点。正是对死亡心存恐惧,才能体会活着的美好。
无数诅咒随之而来,麻痹、耳聋、恶心、僵直、然后是目盲。但西格尔依旧可以用心眼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慢慢死去的样子。尽管痛苦,他却心存感激,因为这生死之间的体会难能可贵,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以为老船长的死是令他离开海船的原因,但其实早在那之前他就有了上岸的想法。大海虽然辽阔,但世界更加广大,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日子令他感到无聊。他想要见识不同的风景,他想要一直前进到世界的尽头,甚至前往更加璀璨的异界。
他想要精彩的活着。
然后他死了,将自己重新转化为骷髅状态。
大诅咒术又奈何不了他了,然后仿佛是发出了一声叹息,但只能无奈地继续运行下去。
在镜子中的骷髅不再衰老,全身的绿色条纹明亮而美丽。一切痛苦的感觉全都消失,周围平静而安宁。
不过西格尔记住了刚才的痛苦,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这一天,他难得没有读书,而是对着镜子看了整整一天。他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东西重新浮上心头。
他记起了自己第一次消灭狗头人并获得金币时的兴奋,他想起了溪木镇盛大的宴会,那些和伙伴一起冒险、一起欢笑的时光,那个没有战争笼罩的世界。
然后他又想到了很多人,慈祥的老船长笑呵呵的站在船舷上,看着他在大海中游泳,即便是浪涛也掩盖不了那快乐的笑声。他想到了严厉的比尔爵士,命令自己不断学习、锻炼,但也会在受伤的时候施以关心。
最后,他想到了珍妮特。两个人相聚的时间并不多,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将西格尔从她身边拉开。他们曾被城墙山脉阻隔,曾被虚空阻隔,现在大诅咒术再次将两个人隔开。
经常不在一起,很多时候忘了去想念,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又觉得日子平平常常,没什么值得纪念。只有像现在静下心来的时候,才发现平淡中蕴含的情感。西格尔想到和珍妮特磕磕绊绊,一路经受的波折磨难,很多时候将度过艰难困苦当做了生活的全部。可西格尔现在懂了,生活的悲剧不在于受过多少苦,而在于错过、忘记、遗失了什么。
想到这里,西格尔拿出黑曜石匕首,在自己左掌的掌骨刻下了文字,以后即使变成骷髅状态,只要摊开掌心,就能看到这句话:“要充实而感恩的活着,并记住这种感觉。”
他今天不想再学习魔法,而要开始为珍妮特做件礼物。在他们结婚的时候,西格尔送给珍妮特一个“环境适应”项链,可以让她在各种危险的自然环境中生存。那个时侯他们刚刚结束冒险,只想到严酷的自然环境的威胁。不过现在情况有所不同,应该给她准备点新东西。
作为领主夫人,珍妮特一直没有什么头饰,西格尔便决定着手为她打造一个。采用黄金、白银和寒铁的合金,将其缠绕起来,做成波涛起伏的结构。他使用一颗蓝宝石和三颗钻石镶嵌,并将自己的魔法知识运用其上。
这件魔法物品需要精细的制作,一点偏差都不敢出。为了避免干扰,西格尔在上面只刻画一种魔法:传送术。每一颗钻石可以使用一次传送术,然后便会耗尽里面储存的能量。不过蓝宝石核心会慢慢为钻石充满能量,只需要大约一两天的时间便可以完成。
于是西格尔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学习和制造。每隔两三天他就变回人类一次,加强对于生和死的记忆。
他惊喜的发现,这样的节奏完全没有拖慢他的咒语学习速度,反而促进了思想火花的诞生。原来法师的研究其实就是他们对于世界的感悟,并不是单纯的数字和符号组合。许多法术都需要特定的情绪才能真正领会精髓。
就像“英雄气概术”,它就是一位兼通咒语和剑法的魔法骑士所创造,只有那些敢于奋勇向前的人才能真正发挥出它的威力。若只将它当成“提高力量、兴奋情绪和增强防御”的普通咒语,便不可能发现隐藏在咒语结构中的特别之处。
西格尔顺着这种思路不断拆解咒语,就像将句子拆成词,最后分解成字——这是正式法师后期需要做的功课。重新将字词组成句子便是改造法术的过程,这需要每个法师自己练习和体会。他渐渐明白了成为大法师的路径,那便是利用这些字词能够形成文章,论述自己对魔法的认知。
因为从现在开始,便没有现成的句子可用,前人留下来的只有一条条施法的思路。想要将思路变成咒语,需要每个施法者根据自身情况进行创作。就像《精确传送卷册》中所说的那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元素操控能力,那么想要构建稳定的传送阵结构,怎么能用同一套手法呢?声音、姿势、施法材料、元素配比的偏重,千变万化,所以能够流传下去的只有施法的思路,也只有思路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西格尔变将自己所有的魔法思路运用到传送头饰的制造之中,不吝在其中使用魔法阵、符文阵甚至耐括斯的电浆技术。当他能摆脱大诅咒术,可以重新见到珍妮特的时候,这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