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结发夫妻
热,好热……
渴,好渴……
我在哪里?
喉咙深处传来源源不断的灼烧般的疼痛,似乎空气中也多了灼烧的因子。
温采岚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原以为会因为长久的黑暗和突然进入的光线而感到刺痛,但是情况好像没有那么遭。
光线依旧暗淡,她很快适应,脑袋里来回播放着之前的记忆,清明无比。
寒皇说,只要地宫影主答应,她便可以进入暗房,于是自己在大雪中跪求了一天一夜,最后影主出现,将自己带入影香阁,植入追踪香……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暗房中的哪个角落,但却不妨碍她的心情,因为能够醒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角度,原来自己还活着,不是那第二十二个立刻被丢出去当作饲料的人。
心中有了小小的安慰,温采岚开始环顾四周,看来暗房真的是一片属于黑暗的地方,阴冷暗淡得叫人毛骨悚然。
胸腔中突然涌起一股腥甜,她忍不住张嘴吐出,几乎同时,室门被轰然推开,晕黄的灯光立刻自动亮起,温采岚目见清冷的石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团殷红色。
擦拭走自己唇角的血痕,温采岚抬眸看到的依旧是那半张银质的面具,在火光跳跃中忽明忽暗,捉摸不定:影主……影主?影……
为什么自己发不出声音?
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难道是因为影香的毒?它会让自己丧失嗓音吗?
心中突然有一丝慌乱和紧张,如果没有了声音,即使能通过影香的考验,自己还是失去了成为暗卫凌波女的资格。
那之前的所有努力不是全付诸流水了吗?
“今天只是影香植入的第二天,其他二人已经气绝,你只是发不出声音和吐血,算是个很难得的奇迹了。”
影冷寂的话语传来,温采岚抬起头,在心里苦笑一声,伸出双手配合着口型在空中作着比划:那我还会死吗?如果不死,我的声音还会回来吗?
影走近:“你很慌张?”
温采岚睁着双目,点头,得到之后失去远比一开始失去来得痛苦。
“为什么?既然决定加入暗房,不是应该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吗?”
手指再次在空中动作,像是一曲灵动的舞蹈:既然已经活下来,就会更加珍视生存的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第二次机会!
“你在赌?告诉我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
影的声音突然拔高,虽然不想听到那个答案,但是他却克制不住地想知道。
温采岚低下头,峨眉微蹙,似乎影的这个问题真的很难。
心理有小小的声音响起:是的,这一次,她是在赌,用生命在赌一个梦幻的结果。至少,她赌赢了三分之一!
想到这里,她昂起头,郑重地点头。
影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脸色微微惨白:“温采岚,现在束缚的人又何止是我?……”
石室的门再次关闭,温采岚从石床上撑起半个身子,床边只有半盆清水,却是她现在唯一的慰藉。
由于还处于影香散布期,所以即使肚子再饥饿,她也不能吃任何食物,包括清水。
影香包含了什么物质谁也不清楚,她不允许任何危险出现。
一切必须忍到明天之后!
胃里空空如也,从跪在雪地中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进过食,如今过了两天,自己早已饿得头昏眼花。
不如休息吧?至少可以使体力少消耗一点。
但是刚刚醒来的她又怎么睡得着?
望着清水中自己晃动的轮廓,温采岚忍不住触摸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想起了父亲,记得自己在决定加入暗房的那一刻,父亲眼中是怎样沉痛的颜色,几欲落泪。
每想一次,她的心便疼痛一次。
已经双鬓染雪的父亲始终是爱自己的,无论是那个两袖清风的地方官府也好,还是现在的朝廷肱骨良臣也罢。
虽然也是因为他,让自己的整个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是庶臣,取得今日的成就完全是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爬上去的,其中的挫折和磨砺心酸可想而知。
父亲对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岚儿,凡事忍字为先。
想到这里,温采岚不禁含泪莞尔:温采岚,你会挺过去的,她对自己说。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
恍惚中疼痛突然从四肢深处传来,温采岚忍不住痉挛,唇角已经结痂的伤痕此刻再次被她咬破,虎口处的伤痕再次被新的血色覆盖。
为什么转移不了疼痛?
“啊——”
密闭的石室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影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光芒。
温采岚还来不及庆幸自己的声音回来,新一拨深入骨髓的疼痛迫使她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状,乌黑的发丝与纯净的白衣纠缠在冰冷的石床上,像是一幅扭曲的古代仕女图。
只有那颤动的躯体才昭示出画中女子此刻正在遭受的磨难。
“影主,温采岚的时间也已经到了。”
好儿出声,影轻轻点了点头,迈步。
目视着那狭小的门缝变得越来越大,影的脸色平静。
青衣曳地,他走到那一团白影之前。
静止不动?
难道已经气绝了吗?
影伸出右手手指,脸上明明没有一点波澜,但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就是忍不住地颤抖。
触摸上冰凉的肌肤,脉搏没有跳动!
像是不可置信般,影再次确认,依旧没有。
石室内一片静默,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逐渐扩大,隐隐透着窒息的感觉。
“影主,她好像没有挺过去。”
好儿轻轻地提醒,影主是怎么了?
这三天,他每天都会出现在石室外,却从来不进去,只是守望着那扇石门。
温采岚明明没有了呼吸,可是影主还是三番四次地确认,如果是以前,不要说没有呼吸,即使是气息游离的人,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放弃。
暗房不养没用的人!
“好儿,出去。”
“影主……”
“我说,出去!”
好儿还想说什么,但是影的反常突然让她害怕,看着那张银光幽幽的面具,好儿终是轻叹一声,带着石门出去了。
影看着石床上瑟缩成一团的温采岚,一脸地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是颤动人心。
“温采岚,这次,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丹田处升起一股暖流,几股真气开始在身体里流窜,逐渐让温采岚僵硬冰冷的四肢回暖。
胸腔中翻滚着腥味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好难受。
温采岚轻颤着羽睫,朦胧中她似乎看到身前有一人,宽肩,窄腰,裸 露的蜜色肌肤,强健有力的双臂,细密的汗水……
“影主……”
影出来的时候身躯有丝摇晃,一直等在门外的好儿忍不住上前搀扶,影抬手一挡:“我没事……准备点清淡的食物,她应该快醒了。”
影说完便兀自一个人扶着冰冷的墙面朝前走去,好儿看着影单薄的背影,暗叹了一口凉气,转身进入了另一道石门。
刚刚清醒的温采岚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是在她跨入的一刻有个人一直拉着她,让她不足以掉入那个深渊。
那个梦是真的吗?梦里的那个人是影?是他救了自己吗?但是他不是应该恨自己入骨的吗?
幽幽的清香传来,温采岚抬起头,看见好儿一身白衣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
“温采岚,恭喜你,已经成为暗卫凌波女中的一员。”
温采岚很快收起了茫然的表情,朝白衣女子友好一笑:“好儿,谢谢你!”
好儿也回以一笑:“影主说你清醒之后便可以出暗房复命了。”
“影主……他人呢?我想见他。”
为什么他自己不出现。
“影主正在闭关,他说,任何人都不见。”
纷扬的飞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温采岚独自一人缓步朝东宫走去,脚下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积雪会不时发出破碎的声音。
皇宫中不乏落井下石之人,附近经过的宫女宦官或多或少会对她指指点点。
事情发展到现在,只有一些闲言碎语出现在自己周围而没有实质性的攻击,这种情况有些不正常,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脚步一深一浅地在新一轮的雪地上落下了痕迹。
看着这些痕迹,温采岚想到了那个男子,尽管他总是衣着华丽,性情桀骜,可是对于白色却似乎有着一种偏执。
原本寒国皇宫内厚达几十尺的积雪会对出行和生活带来不少麻烦,可是他却不许任何一人破坏天地间这一种完整的纯粹,除了最常行走的道路之外,不许任何人清扫。
摇摇头,一定程度上,他是一个固执到令人感觉不可理喻的人。
八尺漫韶弓,五尺游华箭。
通体银辉,在雪后的天空下闪烁着水晶般耀眼的光泽。
足以容纳万人的空旷积雪背景中,南宫轩嘴角挂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美好弧度,桀骜地驾驽着一匹淡金色汗血宝马,拉满弓,架长箭,气势如虹。
七只长箭随着手松的那一瞬间立刻如流星般呼啸而出,锋芒尽现。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七只银箭一一没入百里外七个蓝衣宦官头上的七个暗红色苹果果肉内。
电光火石间令人目不暇接,除了在一旁护卫的六名暗卫凌波女之外,其他随身侍从婢女甚至没有看清他们尊贵的寒皇是何时出手,长箭是何时没入。
七个宦官僵硬的脸上不一而同地露出些许释然的表情,动作一致地转身下去领赏钱,冷汗依旧在背部延伸,即使经过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到了最后一刻还是会产生本能的恐惧。
他们头顶的这七个苹果都是番邦进贡所得,每一个都只有半拳大。
这种苹果的色泽妖艳,味道香甜,习武之人长期食用除了可以增强功力外还可以治疗一些疑难病患,因此很多贵族即使花费高价也不一定可以买到其中一个。
勒紧缰绳,扯下遮掩在眼部的那条银色丝带,南宫轩的嘴角漾出魅惑人心的笑容,翻身潇洒落下:“岚,你来啦。”
温采岚微笑着上前,伏身行礼后道:“皇上的箭术日益精进,采岚叹服。”
将漫韶弓,游华箭交给身后的凌波女,南宫轩嘴角逸出笑容:“知道朕的命中率为什么那么高吗?”
“皇上的心总是锁定在一个目标上。”
“命中之前的箭不仅要对准靶心,同时也要密切关注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包括微乎其微容易忽视的力量,比如说重量、距离和风力……”
温采岚望向南宫轩,眼神扑闪明灭,南宫轩却轻笑着突然伸手,等温采岚反应过来,双手已被握住。
南宫轩一双俊眉轻轻皱了起来:“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冷?”
低沉魅惑的声音中稍带点责怪,执起的双手被轻柔地揉搓握在掌心,偶尔轻轻呵气,瞬间被温热的湿气包围。
温采岚怔住,她怎么也想不到,再次见到南宫轩时,华丽的帝王竟然会在众人面前对她做如此宠溺温柔的动作。
看着寒皇邪肆魅惑的轮廓,温采岚清楚,想要得到眼前这个男人眼中的温暖会是世上最不切实际的事情。
有些人,天生就是高人一等,凌驾于众人之上……
“皇上,我现在的身份是暗卫凌波女。”
轻轻提醒,南宫轩并未停止手上的动作,依旧我行我素。
“那又如何?”挑眉反问了一句,南宫轩抬头望进一双仿佛水胆玛瑙滴水流波般的明眸,灿笑间那双琥珀色的星眸也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一日夫妻百日恩,想不到淑妃这么快就把朕给忘了?”
南宫轩带着调笑的话音刚落,温采岚脸上便是一窘:“皇上……”
看得出来,南宫轩今天的心情很不错,但对于他今天的调笑,温采岚却突然升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怪异之感,带着丝丝的凉意。
感到满足之后南宫轩才停止呵气,绽开一笑,改成了牵手,却依旧带着那股不容抗拒的霸道气势:“不要忘了,凌波女也是朕的人!”
温采岚心中一跳,猛然想起,南宫轩周围从不缺乏美色,作为暗卫凌波女,她们同样也可以是南宫轩的床伴。
只要他有需要,凌波女便需无条件负责暖床。
自己进宫将近两年,很多时间都是安静地陪在南宫轩身边,眼看着南宫轩身边暖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他却从未碰过自己。
自己并没有得到南宫轩的恩宠,但是却可以时常陪伴在他左右,甚至在短短一年之间就连续晋升好几级。
因为皇后的桂冠一直空闲,所以她很快成为后宫中最尊贵的淑妃,荣耀无限。
她不奢望帝王的爱情也不允许自己爱上南宫轩,就像进宫前父亲对她所说,帝王家是最无情的地方,能够平淡地度过一生已经是莫大幸运。
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在如云佳丽的后宫中加入争宠的战争,她是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女子。
但是随着地位的提高,她也受到了很多后妃的嫉妒,暗箭和明枪总是会不经意间照顾到她。
她不是一个会争宠的女人,随意淡定得真的仿佛是山间的一缕清风,身上的每件饰物每样打扮从不会独树一帜。
一般妃子认为寒皇喜欢华丽艳色的装扮而尽显妩媚的时候她也不会刻意描画淡妆来引人注意,她认为自己可以淹没在那繁复华丽的女儿香中。
虽然自己一直不适应那么浓重的脂粉气。
但是当初这样没有特色的自己不知为何还是被南宫轩从万千佳丽中选出,在世人面前受尽极致恩宠。
是为了拉拢温氏家族吗?还是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关系?
可是自从作为大将军的哥哥……死后,温家的势力早已不同以往,南宫轩根本没有必要忌惮。
这一点的异常,是令温采岚最困惑的地方。
虽然带着一张无害而温和的面孔,但温采岚绝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明白,在这里,她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不能做一个善类。
只要有人触及到她的底线时,她也会毫不留情地回击。
皇宫中,想要一个人死而不被别人知道的方法有很多,她不在乎除去一个令自己厌恶的人。
“岚,你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南宫轩已经牵着温采岚的手进了灯火通明的重云宫,温采岚看着那双相牵的手,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恢复状态:“今天,皇上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南宫轩闻言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愉悦一笑:“是很不错,知道吗?堇,她今天笑了,很好看……”
重云殿的门洞开,寒风灌入,温采岚忍不住颤抖一下,还没等寒皇出声,宦官眼明手快地跑去合力关上厚重的金镂玉石门。
刚才相牵之手的余温似乎还在,却只是停留在那一处,温采岚在心里苦笑一声,温和地出声:“皇后娘娘难道没有笑过吗?”
眼前浮现出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的绝美身姿——紫堇,那个带着迷离眼神,朦胧忧伤的女子,似乎任何事物都可以在她眼底融化。
不知道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还是其他,第一次的交手中那个女子便对不可一世的寒皇提出一个窃取寒国玉玺的赌约。
嚣张的气度,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寒皇。
仅仅是几次的智勇交战,寒皇便将视为寒国皇后信物的墨玉暖麒麟交给了她,并将她安排在历代帝皇最宠爱妃子居住的凤来宫,但她对于这份荣宠似乎并不在意。
此时,南宫轩看着天地间那片纯净的白,嘴角浮现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不一样,梅园中的那种感觉……你会觉得她的眼里有你,很奇怪的感觉,不过朕很愿意守护记忆她这份笑。”
“皇上,您真的爱上她了吗?”
“爱?不知道,也许吧,只是想抓住她,很想对她好罢了。”
温采岚心中五味俱杂,不可抑制地怅惘一滞,眼前这个华丽的男子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张扬桀骜不把任何事物放在眼中的冷血寒皇吗?
那么骄傲,那么唯我独尊的帝王怎么也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此刻他的笑明亮而单纯,率直而天真。
原来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他也会有这样的笑容。
“岚,你一向博学晓礼,一定知道……夫妻间是如何培养感情的吧?”
“啊?”
温采岚忍不住想笑,一向自恃甚高的寒皇有一天居然会问那么……幼稚的问题。
“嗯,你就随便说说民间的夫妻是如何成亲的吧。”
南宫轩露出了一丝不耐烦,采岚收起了玩笑,眼前的寒皇不是那个一直以来都冷血无情的帝王,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对爱情迷茫的少年而已。
“皇上可听说过‘结发夫妻’这一说法?”
南宫轩眨了眨琥珀色的俊眸,茫然地摇摇头,表情无辜。
虽然身边有数不清的妃子和床伴,但他一向不去关心男女间这些情爱之事,没有真正爱过,接触过。
这次温采岚忍不住笑了出来,南宫轩眉心皱起:“不许笑,快说。”
细瓷白玉般的脸上微微泛红,是说不出地急切,仿佛因为不知道这些东西令他感到很丢脸。
温采岚朱唇轻启:“‘结发夫妻’便是将夫妻双方的青丝相互打结在一起。‘青丝’谐音‘情思’,缠绕在一起的寓意是指夫妻间的情思将绵绵不断,永久恩爱。皇上,这只是最基本的一个仪式,你如果真的想要得到皇后娘娘的心,还是必须用自己最真诚的心去打动她,这对于获得一个女孩子的芳心很重要。”
随着温采岚的叙述,南宫轩琥珀色的双眸熠熠发光,像是天际的晨星般耀眼夺目,说出来的话却完全和心中所想相反:“真无聊,现在民间的人啊,真是无聊!”
南宫轩摇着头,抬起脚便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奢华无限的重云殿,寒风再次灌入,吹散了金狮香炉中吞吐的麒麟烟。
烟雾缭绕的重云殿内在那一刻似有似无地飘出了一句低音:“皇上,你可还曾记得,谁才是你真正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