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诸莹头上最后一缕凌乱的秀发拢好, 公孙筠秀放下梳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她的对面。
执起她的双手,对上她红肿不堪的两只眼睛, 公孙筠秀实在是担心, 不由低声唤道:“诸莹……”
诸莹没有反应, 整个人像木偶一般, 无心无魂。
回忆起刚才在城主府外的一幕, 公孙筠秀从不知道,诸莹竟然如此渴望回到北泽宫廷。和亲这一路,她并未听她说过任何想念的话, 也没有见她流露出太多的不舍。为什么现在被留下来,她会激动至此?
是因为陆惊雷吗?公孙筠秀不得不做这样的揣测。
诸莹被公主赏给陆惊雷, 身份便与公孙筠秀一样了。想当初她还在劝说公孙筠秀快些从陆惊雷那里要个名份, 而现在……她是因为要与自己的姐妹共同服侍一个男人而惶恐不安吗?
缓缓放下诸莹的手, 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膝头,公孙筠秀盯着宫装上交错延展的织锦纹路, 只觉整个人都随之迷失了。
嘎吱——
房门被推开,随着冷风一齐入内的本该卧床养伤的陆惊雷。
公孙筠秀“嚯”地一下站起身来,感觉千言万语一窝蜂涌到嘴边,却挑不出一句能说的。见他伸手要解身上的大氅,她连忙上前帮了他一把, 顺手将大氅收在自己的臂弯里, 感觉料子沉甸甸的, 被他穿得一面暖一面凉。
沉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陆惊雷的面上看不出情绪。他在揣测公孙筠秀如此明显的讨好之举, 到底是想为她的姐妹谋个后路,还是怕他借机坐享齐人之福呢?
这时, 一直呆坐着诸莹终于有了反应。她向来知礼,既使此时情绪极坏,也还是站起来福了福身。
跟在陆惊雷身后进来的还有随军大夫张子青。这些天伤兵很多,他本来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却还要分神来照顾这个拿医嘱让耳旁风的义弟。可想而知,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是有多不情愿。
瞅着张子青黑如锅底的面色,公孙筠秀总觉得他又要把陆惊雷的这一笔记到自己头上,不由有些憋屈。
陆惊雷走到诸莹面前,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打算坐在公孙筠秀之前坐的那个位置上,可是身边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腰上的伤有些碍事。
他才皱起眉头,公孙筠秀就已经心领神会,赶紧上去扶他。而诸莹也几乎同时伸出了手,却被陆惊雷无视了。诸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将手收回,面色相较之前镇定了许多。
公孙筠秀有些尴尬,于是说:“公主让诸莹留下了……”
说话时,她小心翼翼地观察陆惊雷的反应,猜想李克勇一定把诸莹的事告诉了陆惊雷,陆惊雷才会不顾伤痛匆匆赶来。
他会怎么办?会让诸莹与她一起伺候他吗?诸莹也识字,他会让她教吗?诸莹的嗓音圆润甜美,他会更愿意听她朗读兵书吗?
太多的问题突现,充斥在公孙筠秀的脑海,让她不得安宁。就在这个时候,陆惊雷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审视。
不想让他看穿自己心中的动荡,公孙筠秀生硬地将脸撇开,却不知这举动实在有些像赌气。陆惊雷看眼里,唇边牵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再管她,他转头问诸莹:“诸姑娘应该不怕血吧?”
瞪着哭至肿胀的双眼,诸莹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她是见过他杀人的,他知道她并不怕血。
陆惊雷朝张子青站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继续说:“这是我大哥张子青,是随军的大夫,你之前已经见过的。”
诸莹点点头,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将军的意思是……”
“眼下伤兵众多,大夫们正缺帮手。诸姑娘心思细,就跟去帮一帮我大哥吧。”
就这样,陆惊雷轻描淡写地将诸莹塞给了张子青。张子青既不惊讶也无异议,显然来之前两人就已经把此事商定了。
“奴婢一切听从将军安排。”诸英欣然接受。
一屋子人里,只有公孙筠秀最感意外,“那我也要去帮大哥吗?”
“你去了谁照顾我?”
陆惊雷一直觉得公孙筠秀挺聪明,可隔三岔五的总要笨上一回。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好好敲敲她的榆木脑袋,或是狠狠揍一揍她的小屁股。
“等我的伤好了,你再去帮大哥。”
到那个时候,他又要上战场了。公孙筠秀跟在张子青身边,他比较放心。
陆惊雷是山匪出生,并没有把女人栓在屋子里的习惯。他希望他的小竹儿能随张子青照料伤员,甚至学会些基本的医理医法。这样她即使不能跟随大军,也可以待在离他比较近的地方,方便与他相见。要是哪天大王子责怪他沉迷美色,他也能理直气壮地格挡回去。
公孙筠秀并不知道陆惊雷这些长远的打算,只是觉得他如此安排诸莹似乎并不妥当。
趁着她锁眉深思的时候,陆惊雷抓着她的手臂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的肩,把她当成拐杖。
“走了。”
丢下这两个字,陆惊雷便带着公孙筠秀往外走。公孙筠秀回头看了看诸莹,脸上写满了担忧。诸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示意她宽心。
待他们走后,张子青对诸英说:“诸姑娘的行李在哪里?伤兵营在府外,你现在就随我过去吧。”
没想到自己连城主府也不能待,诸莹愣了愣,随即指了指屋子一隅。她的行李只有一个包袱,但惯用的箜篌却有点庞大。
张子青盯着那乐器,有些为难地说:“这东西就不要了吧?”
军营不是皇宫,箜篌除了占地方,根本毫无用处。
“不行!”诸莹立刻拒绝了,声音有些激动,“这是三王子赏赐给奴婢的。”
王子赏的东西的确不好随便丢弃,张子青只能点头,将箜篌扛起来。
从屋子里出来,诸莹还能看到陆惊雷与公孙筠秀背影。两个人偎在一起,共同披着陆惊雷的大氅,乍看上去好像一个人似的。
诸莹没想到短短两三天,公孙筠秀已经与陆惊雷这般要好了。不但随着他称呼张子青为大哥,在他们面前也不自称奴婢。她认识的公孙筠秀是很懂分寸的,所以能让她如此放肆的理由只能是陆惊雷的默许。诸莹之前还觉得以她的性子,应该不太会为自己打算,但现在看来,倒是她低估她了。
“伤兵营可还有其他女子?”进了屋,伺候陆惊雷躺下,公孙筠秀急不可耐地向他打听。
“有。”
陆惊雷回答得太快,快得让公孙筠秀心生疑窦。
按北泽的律法,大军出征是不可以带女子同行的,所以一听说张子青会把诸莹带去伤兵营,她就有些坐不住了。诸莹一个弱女子,形单影只,情绪又正是低落的时候,忽然去到那样的地方肯定会很不习惯。要是没有别的女子在旁,情况多半会更糟。
“她们都是些什么人?”她问。
“大邱人。”
公孙筠秀有些糊涂:“大邱人?”
“大王子征召了巴托城的全部大夫,其中有几名医女,还有稳婆什么的。”
大战之际,伤兵源源不断,大夫人手严重不足,所以稳婆这种懂医理的也要招来凑数。
出去这一趟到底有些勉强,陆惊雷调整了一下姿势,以减轻伤口隐约传来的不适感。
公孙筠秀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并未留意到,只是继续追问说:“大邱的大夫能安心诊治我北泽的伤兵吗?”
“谁不安心就杀了谁全家。”感觉自己被忽视了,陆惊雷故意撂下狠话,显露出自己的不满。
公孙筠秀被他一吓,脸色不禁有些发白,“那诸莹过去就要待在那群大邱人之中,岂不难受?”
“关你什么事?”陆惊雷声调渐高。
终于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公孙筠秀愣愣地望着他,不明就里。
“那不然呢?让她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伺候?”本是想借机试探公孙筠秀的态度,可说到后面陆惊雷却真的动怒了。
得知公主丢了这么个麻烦给自己,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快点把麻烦处理掉。他与公孙筠秀的关系刚刚才有所好转,正是恨不得一天到晚都与她粘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可以让闲杂人等掺进来搅和。可他在这头操心得满头大汗,公孙筠秀却从头到尾都只惦记着自己的好姐妹。这叫他如何能不生气?
“她是公主赏给你的人……”
公孙筠秀不愿意诸莹留下,一点也不愿意。一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的想法,她就惭愧非常。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提前去伤兵营。”
她其实是想说,诸莹与她身份一样,陆惊雷却明显厚此薄彼,这让她十分不安。说白了,她们都是陆惊雷的婢女,生死由他,好坏也随他。她不欲诸莹与他接近,却又看不得诸莹受苦。这话说起来千头万绪的,公孙筠秀实在是混乱得很,根本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的意思是要把我丢下,跑去伤兵营照顾别的男人?”
陆惊雷就是这样的驴脾气,肝火一上来整个人立刻变得穷凶极恶,什么难听说什么。
公孙筠秀觉得委屈,当即与他对抗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现在不是没事了吗?我不过早去几天……”
“谁说我没事了?!”
嚷话也是个力气活儿,陆惊雷觉得疲累,脸上全是不耐烦。
公孙筠秀如履薄冰地瞄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的模样确实不妥,于是小心地问:“可是伤口还疼?”
“当然疼!”
“不会又裂了吧?”
“我背上又没有眼睛!”
知道这人一上火就没法好好说话,公孙筠秀也不与他争了,好生说道:“那我去请大哥过来给看看?”
“不用了,你来看。如果裂了就直接上点药好了。”
说话间,陆惊雷微微弓起身体,就着趴卧的姿势,解开了身上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