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是一张和陆之遥脱骨般相似的面容,原以为颜如玉长得就很像他,却不曾想世间竟还有这样一个女版陆之遥。
然而凤飞夕此时实在没有闲工夫去想那些,随着半空中小童的摇铃声愈演愈烈,她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破壳而出一样,零零碎碎的言语与模模糊糊的画面走马灯一般在她耳中脑中不断闪过,却又怎么都看不真切听不完全,额心剧痛,她双手撑额,扔下了沙剑,沙剑一离她的手便又化作了一把散沙随风而去。
她因疼痛而闷哼出声,血眸紧闭,陆之遥在一旁看着,神色竟有些慌乱,想要上前制止那摇铃的小童,白衣女子持剑拦住去路,还是一脸丝毫没有笑意的浅笑,还是一把冷得慎人的嗓子“四师叔此番竟是怕了?怕五师叔她想起来以往的种种会恨你?”
他深深蹙眉望她,声色也是冰冷至极“寒霜,你却是隐藏的极好,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还活着,不过凭你也想拦我去路,未免自负。”
被他称为寒霜的她勾了勾淡薄的唇角“四师叔过奖了,师侄只是想帮五师叔回忆起从前的事,叫她看清眼前人而已,自欺欺人终归不妥,再者,往事固然成风,但终有一日也是会再度乘风浮出水面的,师侄只是做了这道风罢了,却不知四师叔又为何不想让她忆起来?不曾想四师叔也会如此自欺欺人?”
凤飞夕抱头倒地,痛苦万分似得,陆之遥一对羽玉的眉蹙得更紧,薄唇紧抿,眸中隐隐闪出不耐与愠怒,望向依然挡在面前的寒霜,只道“让开。”
寒霜敛了敛微微上挑的唇角,恢复了死尸一般的骇人面色,两手握剑,道“那便劳四师叔赐教了,看看师侄这么些年有些长进没有。”
若是说她方才与凤飞夕对招时是落花流水气势磅礴,那么此时她与陆之遥过招,便是肉眼根本捕捉不到仙踪,只见得两团莹白光束上天入地卷得风起云涌。
荒瘠的地面不断分裂,栖身于这周围千百里的魔兽们受了惊扰开始四处暴走,狂沙漫天,两束白光接连相撞,每撞在一起,都是电闪雷鸣,每片刻分离,都是一场倾盆大雨。
陆之遥在如此激战当中也不忘将凤飞夕护在一方结界里,魔兽与飞沙走石皆不可近她的身,她趴跪在其中,因受着那结界也阻挡不了的铃音的折磨,带有利爪的两手竟硬生生地在自己耳畔两侧抓出了十道血痕,她此刻端庄威严的形容全无,是从未有过的失态。一双血眸一直死死闭着,直到那红衣小童摇着铃缓缓落脚在她的结界外不远处时,她倏地睁开了眼,小童赫然一惊。
她此刻的面容,实在是很慎人的。且不提那诡异的图腾竟悄然爬满了她的整张脸,且不提她脸庞两侧十道翻皮露肉的血痕,就说她那一双竟也布满了图腾的血红眸子,也委实叫人不寒而栗,望而生畏。
尚在半空中与修为大增的寒霜斗法的陆之遥察觉到她的变化后,即刻抽身向她飞来,寒霜哪里肯放他走,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他在一心二用的情况下终于降至地面,反手回身不顾寒霜朝他肩背处刺来的短剑,想直接使掌风震碎小童手中的解印铃,但那毕竟是上古的神器,想毁之怎能如此简单,不过万幸他还是将那串古老铜铃打离了小童的手,直接挥到了千里外。
铃音虽停,琳琳琅琅的回音却依然绕耳,与此同时他的右肩中剑,由前到后整个被刺穿,寒霜冷笑着收回短剑,陆之遥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抚伤口,血已止住。
解印铃,混鲲祖师所制神器。上古众神慈悲为怀,能不开杀戒时总是以封印或神器收服而代之,解印铃是多少妖魔鬼族妄想收入囊中的神器。有此铃在手,天下大乱只是一朝一夕的事,世上有多少穷山恶水之处,便被封印着多少曾经在世为非作歹的妖魔鬼怪。
照理说制造此出铃便是个祸根,但无奈混鲲祖师为人过分慈悲,总想着生而在世,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于是这才不顾众师兄弟们阻拦,造出了这个怜悯众生的神器。随后自然铸成过错,其间种种且先不提,总之百转千回这解印铃就到了混鲲祖师门下以及整个神界都不齿对外提起的一位孽徒,墨寒霜手里。
铃音绕耳兜兜转转许久,凤飞夕终于垂着首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寒霜不知为何暂收了短剑负手立在一侧不语不笑,陆之遥隐约觉察到了凤飞夕的非比寻常,举步走近,从未曾见过他这般没有底气似得轻声唤她的名字“喵喵...”
她的肩头微颤,缓缓抬脸,那样一张脸,再不可与妖冶艳丽组合在一起,只会让人心惶惶,毛骨悚然。
她的表情是一派虚空的茫然,双眼没有焦点,却不断有清泪涌出眼眶。她此刻立于黑崖边,背后是根本没有底的漆黑断崖,她的银发与红衣飞舞在漫天的风沙当中,包裹着她单薄的身形,仿佛风再一吹,她便会被徐徐吹落下悬崖。
陆之遥是真的有些慌了,他这样的一个男人,在世千千万万年不曾有过惊慌这种情绪的一位尊神,如今却有些踉跄地上前抬手想要拉她入怀,可就在他的手触及到她朱红的云袖时,她忽然倏地后退了一步,半只脚都悬在了崖边。
她依然没有表情,脑中也没有想法,但不知怎的双眼一看到他,就本能地想要躲避,想要逃。
陆之遥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经久没有收回,想再唤一声她的名字,却哑口无言。他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因为她用于封印眼睛的第一道封印已经完全被解开了。方才那小童若是继续摇铃,恐她现在那由心口向外蔓延的用于封印神识的第二道封印就也解开了,到那时,他真不知道她会用何种表情何种心态来面对他。
会恨么?一定是会的吧。
二人就这样僵持对立着,他的眸中有她,她也看着他,却又像是根本看不到他。
耳畔风声好像一条长河,长河的名字叫岁月,小伤小痛或许可以被长年累月所流过的河水磨平,但那些深入骨髓的,永生难忘的,或者根本不能忘也不想忘的,她用了这样一个方式来逃避,封印。她选择了忘记他忘记一切甚至忘记自己重新开始,可最终他还是来到了她的身边,是缘,是孽,孰能说清。是对,是错,孰能判定。
她终归还是要记起来的,就像寒霜说的,往事固然成风,但是终有一日也是会再度乘风浮出水面的。他的确是在自欺欺人,但他只是想这一次要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好到他觉得足够弥补自己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时,再让她去想起一切,也许到那个时候,她就不会因为过往的一切毅然选择离开他了。离开他?呵,原来他是真的怕了,他在怕她会选择离开他。他这样的一个男人,在世千千万万年不曾有过害怕这种情绪的一位尊神,如今居然也是会怕的,可见他最终还是败给了她。
二人就这样长久而立,明明只是咫尺之遥,却遥远的像是天涯。明明他伸出手来就可以拥抱住她,而她却不要了。
仿佛是多少万年过去,打破二人之间死水微澜的氛围的,是一炳雪白得晃眼的短剑,那剑来势太快,只见银光一闪,下一刻,傀儡一般的凤飞夕便口吐鲜血,缓缓抬手扶向丝毫不差地刺入她心口的短剑,还未触及,先闭上了眼。
她是不会死的,她只是会想起来,只是会...想起来...
虽然明知如此,但陆之遥还是再顾不得别的,只本能地颤抖着上前接住她向悬崖后仰去的身子,短剑扎在她心上的一刹那,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在那同时爬满了朱红的图腾。
顷刻间,她周身华光大显,如日出之时的一道鸿光,一缕一缕地抚满了每一片大地,一点一点地照亮了整个从来不见天日的魔界。最终,这漫天的华光化成了无数支羽箭般的光束飞了出去,零零落落地上穷碧落下黄泉,洋洋洒洒地划过了世间每个人的眼前,以此宣告,有一位沉睡着的尊神,她即将要醒了。
她是世间第一位有情的神,亦或者可以说她便是情本身,她在一派混淆的寒荒之中被陆压道君所觅,被创始元神收入座下为最小的关门弟子,世间万物的情皆由她而来,而她的情自始至终却只愿付予他一个人,她漫长的一生中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她在一千多年以前不知何故突然消失在了尘世间,世人几近将她遗忘,认识她的人都不知她的神踪,她从来是个谜,不过如今,她终究还是要醒来了。
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一双波光粼粼的血眸中却是从未曾有过的淡薄,她看着紧紧揽着她的陆之遥,倏地,笑了。那笑容何其复杂,包含着多少情绪万千,他又如何会懂。于是他身形一僵,下一刻,她轻轻挥开了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踮脚仰身直直坠入了一片漆黑的根本没有底的黑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