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醒来, 灿灿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身上无一处不是伤痛,可是他很清醒。动了动手, 有些无力, 经脉虽已被修复, 要想完全恢复, 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闭上眼睛慢慢地平息身体的痛楚, 过往的一切也纷纷在脑海里浮现,于是,他想起了已经香消玉损的姐姐。
那日晓月坠落断崖, 他亦决然地跳下,没死不是因为命大, 而是他不能死。即使翻遍绝谷, 他也要找到姐姐, 哪怕,是一个不会再笑不会再对自己温柔的躯壳。
他不记得自己怎样离开的魔族坟墓, 只记得一个男人救了他,在他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当下落的身体被男人的绳索缠住,昏昏沉沉中见那男人抱着早已气息皆无的晓月,内心再无执着便陷入了昏迷。
屋子里很安静, 窗外的阳光灿烂地投射进来, 映照在屋子一角那晶莹剔透的冰晶棺上, 里面安静地睡着那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
男人很细心, 知道他不舍, 所以冰封了晓月的身体。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然后扑到冰晶棺上抚摸着, 触手所及的只有刺骨的冰寒。
“姐……”沙哑地唤了一声,留下一片难以言明的苦涩。
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他唯一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如枯萎的百合花般失去了生机,情何以堪!最该死的应是他自己,是他选择背弃了与叶璘的誓约,接受誓约惩罚的也该是他,可是晓月却学会了替身之术,任由那反噬的誓约一寸一寸地吞噬了她的灵魂。也许此刻他的心已经死了,可是,痛彻心扉的感觉依然无法麻木他的内心,他无法原谅自己。
小木屋的门被推开,光影中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醒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他没有力气站起来,依旧坐在冰晶棺旁平静地看着将他从血魂断崖下救回来的人。
血魂断崖素有魔族坟墓之称,几乎没有人能活着从绝谷上出来,当时若不是失去晓月的心太过悲恸,他不会抱着必死的决心那么决然地跳下去。这个男人救了他,甚至还找到了晓月的身体,所以他知道,眼前之人绝对不是普通人,只怕一族之长也不一定有此能力。
男人走到他近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炯炯带了几分审视。“叶知寒?”虽然是问句,却很肯定。
他淡漠一笑,“叶知寒已经死了。”叶十三也好,叶知寒也罢,这些都是叶璘赐给他的名字,如今他已不再需要。
男人嘴角微微弯起,“那么你的名字。”
“月……”他和晓月本就是血缘至亲,如今姐姐不在了,那么就用她的名字活下去吧,至少能让他感觉到姐姐永远在自己身边。
男人扬了扬眉,有些玩味地打量着他,随即俯身将他扶起。“你身体还很虚弱,好好歇着吧。”
他的确很虚弱,甚至一站起来便头晕目眩,于是躺在床上不舍地看了看晓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一次醒来,已经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时间仿佛在他的体内停止了流逝,他的世界一片迷惘。他知道,晓月再也无法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了,多年以来一直苦苦支撑的动力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也变成了虚无,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活着,或者说,为了什么而活下去。仿佛过去百年多的时光,已经耗尽了他的一生,不曾爱过也不想去恨,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恩人每天都会来看他,但是什么也不说,他也什么都不问。他其实很清楚,那个人不是凡人,至少那一身睥睨天下的气势,无人能及。
“为什么救我?”他不会相信恩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因为魔都没有心。
“因为你不想死。”男人回答。
不想死?他摸了模自己的胸口,有些嘲弄地笑了笑,除了那日想要找到晓月的身体之外,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求生的渴望。原来,他也是怕死的么……
“以后有什么打算?”恩公问道。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除了杀人,我一无是处。”
不知道是因为说这句话时他太过平静还是因为这种话语出自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青年,恩人突然笑了起来。“一无是处是么?”冷冽的风忽地变了方向,眼前之人目光一变,冷冷地盯着毫无斗志的青年,一字一顿地道:“那么,试着杀了我。”
几乎是命令的一句话,还没有等他出言抗议,杀气已到近前。多年杀手生涯,这种临危之时的反应早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于是他身体微微一动,侧身闪过了恩人的攻击。对上男人不容抗拒的目光,他知道他不能拒绝,也没资格拒绝。
手腕上缠着层层的纱布,他的经脉依然没有痊愈,指尖凝气的力量也大概只有曾经的五分之一,根本赢不了眼前之人,所以不过片刻,他已经唇角溢红。
“没有生存动力的人,即使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男人手上不停,依旧逼迫他发挥出极限的力量。“你希望自己如此存在下去么?”
他的眼中露出迷惘,是对于生与死、前途与今生的迷惘。没有了晓月,没有了让他付出一切去守护的人,他为何活在世上?前路茫茫,他却看不到任何希望与渴望。
“你是个聪明的人,睿智、冷静,有一颗看似冷漠却至情至纯的心。”
他大笑,“您在开玩笑么?我过往的一切只有四个字可形容:冷血无情!”
“我欣赏聪明的人。”最后一个字,止于他近在咫尺的指尖,剑气停留在他的颈侧,只要微微一动,他便会人头落地。
“您是想告诉我,如今我连杀人也做不到了么?果真,一无是处……”他收回杀气,自嘲地笑了笑。
男人没动,扬眉看着他笑了笑,笑容多了几分温和,“叶知寒已死,而你,何不重生?”
他握紧了双手,“重生?我身负无数冤魂血债,如此肮脏的过往,何来资格重生?”
男人闻言放声大笑,“生于魔界之人,也会在乎累累血债么?”他不语。
“你已自由,索性让灵魂解脱了吧。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天生冷漠的人,只不过你学会了压抑。从今后,重拾自我岂不比终日郁郁寡欢更能慰她在天之灵?”
他浑身一震,眼前似乎又看见那日晓月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要变,答应姐姐,无论未来变成怎样,都不要变……”场景再换,血魂断崖上消失在云雾中悲伤又温柔的笑容,以及那破碎的袖摆,他还清晰地记得,她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告诉他:“代替姐姐,好好地……活下去……”
怎么会忘记,又怎能忘记?若连他都选择忘记晓月,这世上还有谁真心念着她、想着她?
“做不到……”他闭上眼睛,“她的笑容、她的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不需要遗忘。”男人收回剑气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摸了模他的头,“唯有你好好地活着,才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一句话,灵台清明大彻大悟。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颤抖的声音道:“多谢恩公教诲。”
经过这次交手,他的伤又复发了,第二日醒来,身边多了一个照顾他的男孩,是个很乖巧听话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我叫庚。”那少年一边帮他换药一边微笑着回答。
“庚……”他低低地唤了一句,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围绕在姐姐身边嘻笑的自己。晓月的冰棺依然停放在屋中,是时候,让她安息了……
融化了冰晶,他将晓月抱出了小木屋。不知不觉间,屋外已是漫漫飞雪,只是屋中的结界非凡,让他不曾感觉到寒意。他知道,这间小木屋其实就建在血魂断崖旁,只要走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回到那日诀别的战场。
雪花打在晓月的脸上,他为她拂去,落在她发间,再拂去,直到手几乎冻得没有了知觉。
“公子——”庚冲上来握住他的手,“虽然天寒地冻,可是小姐不会感觉到了。”
“我知道。”他笑了笑,“我只是……”只是想多看她一会儿……
庚收回手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此刻天地间只有眼前这一人,簌簌落雪凄凄寒风都像是虚幻,只有他,给人一种莫名的感动。
魔火呼哧地一下燃烧起来,彤彤火光映照着皑皑白雪,将佳人化成了飞灰,随风飘散。他不忍让她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化成白骨,那么,便消散在阳光下吧……
“姐,和我一起,活下去……”他手捂胸口,低低地叹息。
“想报仇么?我可以给你复仇的力量。”恩人盯着他说得轻描淡写,“一个梦魔主,我还不放在心上。那个位子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比我更清楚。”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多谢恩公好意,不过,我对他,无恨。”即使有,也早就被晓月抚平了,她活着的时候就不忍看到两人反目,死后也让一切随她安息,对叶璘这个曾经的主人,他心中没有留下任何情感……
“如果我能给予你完全的信任和权利,愿不愿意为我做事?”恩人开口。
他一怔,未等说话便听他继续道:“或者说,你是否愿意为魔界的未来付出一切?”
“为什么?我一无是处……”他不懂,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对如今这个落魄又毫无斗志的自己另眼相待。
“我欣赏聪明的人。”他看着他,“而且,任人唯贤,我不怀疑你的能力。”
“我已叛过一次,你不怕我再叛你?”他反问。
恩人轻声笑了起来,“你不会,因为你是个善良正直的人。我要的只是一个能成为暗桩的左右手,并非那种绝对的支配关系,况且叛我,就等于背叛你自己。”过于自信的话语出自他的口中,却无法给人那种狂妄自大的感觉,而是觉得天经地义。
他神色一变,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可是不敢去深思,只是反复地咀嚼着那句“叛我,就等于背叛你自己……”
“绝对忠于恩公么……”
“不,是绝对忠于少主。”男人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会给予你全部的信任,在少主能独当一面之前,你将是我最重要的心腹。记住,我的名字,叫东方夜岚!”
闻此言,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恩人的面前,神情激动万分。东方夜岚,竟然是魔界最至高无上的帝王!
“君上……小人何德何能受君上如此信任,小人——”他还想再说下去,却被东方夜岚微笑着打断。
“在听说追梦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你的时候我便产生了兴趣。不过直到那日之前,我一直都没追上你们,甚至有几次追丢了,你的能力我也算领教得一清二楚。后来你姐弟二人跳下断崖,救了你只是因为我以前在这里布下过小机关,本以为能用此法为你们摆脱追杀,却没想到还是没能救了她。”东方夜岚无声叹气。
“生死由命,小人多谢君上援手,免了姐姐尸骨无存的悲凉。”
东方夜岚看着他,“我一向相信自己的识人眼光,你那日跳下断崖,虽然自毁修为但是手法相当高明,并没有完全损坏经脉,只怕也是为了留下一线生机吧。”
他沉默不语,那时的想法早已不记得了,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失去亲人时刻骨噬心的痛。
“你如今心无挂碍,可愿意为我所用?”他问得很真诚。
“我——”他欲言又止。
东方夜岚见状也不在意,只是挑了挑眉,右手一展,一道冷冽寒气扫过,手上出现了一柄血红色枪杆的长刀,刀如弯月薄而阴寒,一看就知道是刀中极品。“此刀名为,明月醉。”
他大震,明月醉的名字他是听过的,而且几乎如雷贯耳,因为,这曾是魔帝身边肱骨之臣‘右相’使用的兵器。“君上……”
东方夜岚将明月醉递给他,道:“我东方夜岚今日将右相之位托付于公子,公子可愿意?”
看见近在眼前的妖刀明月醉,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刀身蕴含的渴望,只是看着便已经热血沸腾。谁能想到,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小杀手,竟然能得到魔帝的信任,这种知遇之恩,让他兴奋得浑身战栗。
“你是我慎重之后选中的人,我信你。”东方夜岚继续道。
他眼眶一红,握住明月醉就这样拜了下去。不是因为右相之位所代表的荣华富贵,也不是即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臣,而是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是一无是处,不是无用之人,至少这个魔界之主承认了他,给了他真正重生的机会。
“臣愿誓死效忠!”他握紧了明月醉,妖刀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绪的波动,寒光闪了闪,一头的刀杆上掉下一物,拿在手里一看,竟是一只黑玉的簪子。簪子上写着一行小字:一泓寒月醉山河。
“看样子,它认你做主人了。”东方夜岚满意地笑了笑,“既然抛弃了过往,今日起,你便叫寒月吧,记住,你是右相,未来将是少主一人的右相。”
寒月握紧黑玉簪,心潮澎湃,朗声道:“寒月此生愿为少主而生为少主而死,定不负君上知遇之恩。”
东方夜岚扶起他,道:“你只要在他回来之前好好地养伤就好。”
眼底有些涩涩的,泪终于没有涌上来,寒月知道,自己这一生本无大志,此刻当真是重生了。叶知寒的人生是为了晓月,那么寒月的人生,便全部交托给少主吧,为了报答眼前之人绝对的信任。
寒月就这样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继任右相,对于东方夜岚,他有着一种近乎景仰的心情,就如同很多年以前,景仰着那个带给魔界动乱的男人,叶子悠。高高在上的帝王,似乎总是处在凡人无法触摸的地方,可是如今他成了寒月的君,心中便多了几分膜拜。在得到了寒月的忠诚之后东方夜岚将庚留在寒月身边便再次离去。
寒月的经脉慢慢的复原,但是魔力恢复却很缓慢,他也不太在意,毕竟真正能帮的上夜岚的,不是这一身功夫,而是他的头脑。庚彻底成了他的仆人,身边的一切事情都交给他打理,看着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一丝不苟地打理生活,寒月总觉得有点不忍。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在血魂断崖上发呆,一站就是半天,任由思绪四散纷飞。那一日,他在崖边遇见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叶长醉。
叶斩风死了,他知道,叶长醉也没有回追梦,他以为他也凶多吉少,没想到还活着。那人喝得酩酊大醉,身体却弱得连普通人都不如,寒月很怀疑,若不是自己遇见他,他会不会以酒醉为理由掉下悬崖。
“月……”这是叶长醉第一次以这样压抑的声音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寒月无声地叹了口气,太痴,也太无奈……背叛叶璘的下场只有一种,便是死,所以叶长醉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昏迷中,他心心念念的也就只有那个早已不在世上的女子。
就在寒月以为叶长醉必死无疑的时候,东方夜岚返回,并以高于叶璘所用的契约之术救回了长醉的命。命由天注定,若是当初早点遇到夜岚,晓月会不会死?寒月不想知道,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晓月,是被自己逼死的……
长醉虽然活了过来,但是落魄得一如曾经的寒月,两人对视着苦笑,寒月却知道他再无寻死的念头。这一夜,东方夜岚单独唤出寒月,一脸严肃。
知道魔帝有正事相商,寒月恭敬道:“君上,可需要寒月为您分忧?”
“十八年。”东方夜岚沉声道,“给你十八年的时间隐藏在暗处,十八年后,他会回来。”
寒月明白他口中的‘他’是指少主,于是认真地接下了这个命令,“臣明白,请君上放心。”想到那孩子现在尚在襁褓,身边估计也没什么人照顾,于是问道:“少主身边可需要照顾之人?”
东方夜岚点头,“也好,对于外人来说,你的力量很陌生。”
寒月明白,于是伸手将头上的黑玉簪卸下刺破自己的手指,拈纸符化出一个虚幻的人形,竟是情窦初开时晓月的样子。手不由自主地一抖,那女子容貌发生了些许改变,不再是晓月,却酷似晓月。这种纸人化形之术很费心神,尤其在力量未完全恢复的现在,寒月强忍着不让自己一口血喷出,对夜岚道:“留在少主身边,她会用全部的生命去保护他。她的名字,叫……小月。”
东方夜岚再一次离去,很多事情寒月其实并不太清楚,但是无妨,他现在只需要等待而已。在血魂断崖上住了太久,也该离开了,于是命庚收拾行囊,与长醉一起上路。
“算了……”叶长醉的笑容带着几分落寞,“如今我的主人是君上,我还要去极地办事,他日若有机会,我们再把酒言欢。”
“好,保重。”寒月没再说什么,一把火烧了那座木屋,带着庚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身体很差,尤其还要保持力量控制小月,几乎虚弱到连行走都会满头大汗。隔一段时间他会派庚出去与东方夜岚联络,每次庚回来,都会发现他半死不活地倒在床上,吓得庚欲哭无泪。
“大人,大人,您别吓我。”庚喂寒月服了一颗丹药,慌乱地擦着他嘴角的血迹,“这药是药师大人送来的,您一定要好起来。”
“傻瓜。”寒月笑了笑,“我死不了。”挣扎着坐起来,想像往日一样看夜岚的密函,却发现庚神情一黯。“怎么了?”
“君上……失踪了……”
闭上眼睛再一次躺下,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么……那么,他有什么计划?”
“静观其变。”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到来了。寒月心中苦笑,但好在早有预料,很快便有了打算。“庚,收拾一下,我们也要启程了。”
庚惊讶,“大人,去哪里?”
寒月轻轻一笑,笑容里多了几分云淡风轻,“去外魔界看风景。”
庚看着他与往日不同的笑容一愣,“大人,您,今天笑得格外多啊……”
寒月大笑,“我要换个形象不好么?”他有十八年的时光要等待,所以在那之前,让他学会希望学会重拾自我吧。
外魔界虽然没有内魔界的繁华,却有着反璞归真的自由,寒月与庚一路走走停停,当真过足了逍遥的日子。没有杀戮、没有阴谋权势,亦没有爱恨情仇,惬意,是另一种开始。
“姐,这样的生活,你会不会喜欢?”寒月迎风轻笑。魔帝失踪,帝位由血魔女主暂代,政治的风向到底要吹向何方,他一点也不在乎,他要等,等那个值得他付出一生的人出现。半年后,他已经感觉不到小月的存在了,但是他知道,那个名叫东方三笑的孩子一定平安无事地活在这世上。由于寒月的身体时好时坏,过了三年竟然再次无端咳血,两人只好选择在七星村住下。药师所给的药已所剩无几,看着寒月伤得莫名其妙,庚急在心中却无计可施。
寒月知道,自己的伤拖了太久,又无法根治,所以总是这样反反复复,长此以往日后必成隐忧。此刻唯一的办法只有——
“长眠?”庚大惊,“大人,您,您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要睡觉!”寒月白了他一眼。
于是,庚在房间的地板下为寒月造了一个豪华的‘床‘,寒月这一睡便是十几年。当庚数着门前的迎春花开了十五次的时候,寒月第一次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等待魔界变天,然而等了一年,那个本该回来成为魔帝的孩子依然音讯皆无。他感觉不到明月醉与黑玉簪的共鸣,所以寒月知道,那个孩子不在魔界,甚至,很可能脱离了这个时空。他与他之间,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但是再漫长的时光他也要等下去,因为这已是他此生唯一要履行的誓言。
“庚,我要继续长眠了,这一次不知道要何时才能醒来,所以以后与那人的联系全部交给你。”寒月交待着,庚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十年后我还未醒来,那么代替我,走遍魔界。用你的眼睛,替我做一次旅行吧。等我醒来之时,你的所见所闻将成为我们价值连城的瑰宝。”
“大人,我等您……”
寒月的身体再一次进入冬眠状态,庚独自守在七星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十年转瞬即逝,寒月果然如他所说没有醒来,庚将房中一切东西布置好,布下结界之后离开了外魔界,开始了他代替寒月的旅行。从那之后,他每隔几年便会回来一次,可是每一次面对他的都是失望,寒月一直沉睡,在梦中修复着千疮百孔的心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其实寒月也曾醒来,只是每次都与庚错过,然后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有了恶作剧的嗜好。他想做一个与往日不同的人,又想回归自我,却早已不记得曾经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漫长的岁月,让记忆中的那些画面渐渐褪色,不是淡了,而是,刻入了更深的心底。一个偶然的契机,他的灵魂离开身体,穿过魔界与人间的结界,进行了一次漫长又无忧无虑的旅行。在人间生活了百年,经历了战争的硝烟,也见到了百年沧海桑田,那些人类的生死悲欢距离他那样近,就仿佛,是自己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了几番。于是他懂了、悟了,所谓人生,便是无数的悲喜哀愁,谁也逃不掉,谁也没资格逃!
在沉睡了将近千年之后,一个月朗星稀的午夜,寒月骤然醒来。庚不在,房间的一切都残旧不堪,而当年村里的少年也已化成了白骨。物是人非,不过如此简单。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醒得这样突然,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睡下去了。
醒来的第三天,寒月感受到了魔界与人间结界的波动,那波动很轻却距离他很近,于是他循着气息找去,却发现在自家的烟囱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一瞬间,他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想看看这个来自人间的少年会如何反应。“呆!哪里来的贼子偷东西?!”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于是顺着烟囱掉了下去,那一刻,寒月的心一颤,快速抓住了他。少年脸上黑乎乎的看不清容貌,却有一双明亮清透的银瞳,至纯至真,与腐朽的魔界格格不入,因为寒月在他的眼中看见了希望和生机。握住他的手,寒月放出魔气试探,却发现那少年身上并没有特殊的力量,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他以为,他是为了某个人,才会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他以为,他等到了他……
可惜,不是……
那少年的名字叫小乐,很简单很平凡的名字。少年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单纯,喜怒都表现在脸上,让寒月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他。他知道小乐很想回家,其实他也有能力送他回去,可是他不想,至于为什么寒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似乎孤单太久了。
身边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家伙,生活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寒月意识到,或许,这才是晓月所向往的生活。要在混乱的魔界活下去,就必须要自强,因此寒月总是想尽办法地去磨炼小乐,可是每每看见小乐那双纯真的眼睛,内心深处便会产生某种名为不舍的情绪。那双灵动又清澈的眼睛,与晓月有几分相似,舍不得让这样纯洁的灵魂被魔界染黑,却又矛盾地想看见他变得更强,强到无人可以摧毁。
小乐在成长,每成长一分,那份坚韧与包容便会让寒月越发地移不开眼睛。当捉弄与磨炼渐渐变成一种守护,寒月发现,自己对这个谜一样的少年动了心。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谁,可是小乐的一颦一笑夜夜入梦,他的快乐与坚强日日刻骨,他知道,这个少年走入他的生命中,此生再也无法舍弃。
我是为了你而醒来的么?他这样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如果说他即将给予少主的是一份承诺,那么他留给小乐的则是此生唯一的爱。那时,他将这种责任与情感分的很清楚,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承诺与爱注定只会留给同一个人。
很多年以后,寒月想起两人的初遇,觉得那是命运的邂逅。
“我为你而醒来,只为你。”他温柔地吻他。
小乐轻笑:“我知道。”
(《醉月知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