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相信吗?
血腥与獠牙,竟是爱的表现。
一、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哇哇的哭声。
一个粉衣小姑娘,坐在地上,水嫩嫩的小脸早就哭花了,头上的凤凰簪随着动作一摆一摆,煞是可爱。
不远处来了一样东西,紫色皮肤,墨色眼睛,矮矮胖胖,头上一对金色弯角。它似乎好奇眼前的小姑娘,却又对她的哭声有些畏惧,探头探脑地靠过来。
小姑娘也看到它了,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瞧着,连哭都忘了。
还有一步远,它停下来,不敢再靠近。
小姑娘倒不害怕,伸出小手向它招招,“嘿,你好!你是异兽吗?”
它眨眨眼,点点头。
“你怎么不过来呢?是我长得不好看吗?”
若是它会说话,一定会告诉她,她太惹人疼了。可它不会,只好咕咕一声,向前凑了半步。
小姑娘侧过身,笑嘻嘻地搂住它的脖子,“我叫珺儿,我们做朋友吧!”
听了这话它有些不安,看看小姑娘挂着眼泪的笑脸,还是没有拒绝。
“好,我们是朋友了!你叫什么?”
咕,它会发出的唯一声音。
“你叫咕?好奇怪哦。”
它想告诉她自己不叫咕,可她听不懂。
“咕,你知道回东冥的路吗?我从天上掉下来了。”
东冥它当然知道,可听到她说她从那里来,不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太好了小咕!你送我回去好吗?”小姑娘亲亲它的睫毛,弄的上面湿湿的。
它点点头,暗暗闭拢了嘴,生怕自己尖锐的獠牙吓坏她。
她扶着它的背,它领着她,迎着落日余晖走向东方。
二、
在门口埋伏了半天,终于等到没有人,拔腿向外跑去。
正以为自己成功了,却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顾不得细看,站起来又要溜,衣领被一把揪住,“珺儿,那里去?”
我心中叹气,慢腾腾转过身来,摆出乖巧的笑脸:“娘,哪都不去,随便跑着玩。”
“真的?没有闯祸?”
我连推带拥将娘送出门去:“没有没有,珺儿今天可乖了!珺儿今天没有冒犯师父没有打碎神器没有打伤师兄没有上房揭瓦没有搞乱药材……娘再见娘走好珺儿不送!”
关上门,松了口气,幸好没有露馅。不过眼下需要换个方法逃出去。
终于溜出结界,我飞快向前跑去。
西落的太阳只剩下半个脸,他还在等我吗?
远远看到了那个身影,原地徘徊着,似乎在犹豫。
“小咕——!”我扯开嗓门大喊,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小咕小咕!你还在等我!知道吗,我险些溜不出来了!”
他亲昵地吹着我的高领子,呜呜呜地低鸣。
“小咕,我今天学了一套枪法,表演给你看!”
我召来自己的金色长枪,迎着晚霞挥舞起来,枪头所过之处留下白亮的光路。
他静静地看着,在我舞枪完毕后,走上前拱拱我的枪杆,使劲点点头。
我靠着他坐下来,拿后脑勺蹭他的脊背,“还是小咕好。练了一天,师父只知道训我!”
他小心地蹲下,柔柔地看着我,似在微笑。
三、
我叫珺,家中十姐妹里排老六,是长在东冥的凤凰。
小咕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认识的异兽,长得像小牛又像小猪,应该与我差不多大。初次见面,他把我送回东冥,日后我们就常常见面。虽然语言不通,但并不妨碍我们交情的加深。
神族有将异兽驯养的传统,可小咕不在所选范围内,小咕是紫金兽,性偏魔。记得师父讲到紫金兽时说,这种异兽异常凶残,常常无故伤害他族,还有同类相残的嗜好。我当场跟师父拍了桌子,胡说!
结果我被关三天禁闭。
再见到小咕我问他:师父说你很凶残,还同类相残,是么?
小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转身走了。从此我再到约定的地点找他,都空无一人。我不死心,天天去找,坚持了三个月。第四个月的第一天仍不见他,我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哭着哭着感到有东西蹭我,这才见到久别的小咕。那一天,我们抱头,具体说是我抱着他的头哭了很久,他的泪水全顺着我的脖子灌进领子里,沾湿了一大片衣服。
我就是蠢。管他紫金兽多么凶残,反正小咕不会伤害我就是了!
四、
生活一直很平静,每天除了上课、习武、捣乱再无他事。小咕不是每天都来,但是,只要他来了,我就一定能感觉到,然后绞尽脑汁溜出去见他。
娘和姐妹们都不知道,我也不敢让她们知道。万一她们伤了小咕,怎么办?
一日又一日,我由金枪的一半高长到三分之二高。一日又一日,小咕由刚及我的腰长到与我齐肩,圆溜溜的黑眼睛有了棱角、有了深度。
本以为就这样平静下去,却横空蹿出个人。
殷峰,龙族,我的师兄。
那日武台上练枪,冷不防被师妹一掌打下高台。金枪瞬间脱手,我伸手去抓却失了平衡。正准备摔个狗啃泥,忽见一身影飞起,一手敏捷握住金枪,另一手揽住我的腰,随后我二人安稳落地。
眼波似水,衣袂翩翩,眼前的男子自称殷峰,叫我师妹。
“你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珺儿?”他笑吟吟地问。
承认自己不大听话,可我不喜欢别人说我调皮捣蛋,还笑嘻嘻的。随便应了一声,转身登上武台。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谁知几天后,师父将我交给一个人,还叮嘱他:这个丫头皮得很,一定看好她!
我认真一看,嗬,熟人,殷峰师兄。
他还是笑盈盈的:好久不见,师妹。今后你的心法由我来教。
啥?!
我开始越来越烦这个殷峰。不仅是因为一对一授课不能打瞌睡,还有这个家伙每天都坚持送我回家!
让我怎么溜出去见小咕?
母亲倒是很喜欢这个殷峰,姐姐们对他也礼让几分。独独我,不分场合对他大呼小叫:喂,别动我的枪!喂,离我远一点!喂,你很烦你知不知道!
殷峰不气不恼,心平气和地问我:“要怎样才能让珺儿安心学习呢?”
我咬着手指想了半天,“一、不许老是跟着我,二、下了课得陪我玩。”
殷峰俊秀的脸上写满惊讶。
从此翻墙爬树上房揭瓦,我不再孤单了。
当我兴冲冲地将“降服”殷峰的过程讲给小咕时,发现小咕似乎并不高兴。
难道不替我高兴?小咕想什么呢?
五、
高处风大,自然凉爽许多。我伸开双臂,迎风深吸口气,转头对着脚下喊:“喂,你动作快一点!”
殷峰紧紧扒着屋檐,额头渗出汗珠,小心地向上爬。
我找个位置躺下,等了许久才见到殷峰上来,不禁笑话他:“你不是很厉害吗?连屋顶都不会爬。”
殷峰苦笑:“这可不是一般的屋顶,是东冥最高的塔顶。”
没本事就别跟来呗!我不理他,欣赏着整个东冥的风景。
祥云升腾,龙凤齐飞,霞光满天,金銮生辉。东冥不愧是神地,真是漂亮。
“整个东冥,好美。”殷峰轻声赞叹。
少见多怪!我闭目养神,享受高出的清新空气。
“珺儿不看?”
“看惯了。”我眼皮都没动一下。
“当真不看?”殷峰语气有些诡异。
搞什么鬼!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却见殷峰已与我紧紧相贴。
“你干……”话音未落,他的唇已压上我的双唇。第一次这么近看他,我的脸蓦地火辣起来。傻愣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推开他落荒而逃。
他没有追来,估计以他的速度也追不上来。
我把事情告诉小咕,然后,我们两个背对背坐着,一言不发,直到天黑。离开时小咕好像生气了,弄的我一头雾水:我惹到他了?
第二天见面,从不送我东西的小咕亲自将一枚小小的花环戴在我手上。
真想问问他究竟在想什么。
六、
小丫头虽然也发愁过,可还没有这么愁眉不展过。潋儿看不下去了,将已经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妹妹抱到膝上:“珺儿,到底怎么了?”
小丫头嘴角弯成俏皮的倒月亮,眉心拧个小疙瘩:“四姐,教我兽语吧,我快愁死了!”
潋儿是珺儿的四姐。
潋儿一愣,“兽语?你学兽语干什么?”
“哎呀,姐姐别管了!教我就是了。”
潋儿想了想,“珺儿每次溜出去是……去会兽族?”
小丫头“噌”地跳起来:“姐姐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潋儿得意地看着眼睛睁得圆圆的小丫头,“这样,告诉我你去干什么,我不告诉娘,还教你兽语。怎么样?”
十姐妹中,四姐向来不敌视妖兽之类。小丫头想了想,乖乖向姐姐讲起自己于小咕的故事。
一边说,眼里难掩兴奋的光芒,似乎世上小咕比什么都重要。
潋儿静静听完,点点头,“好,我教你兽语。不过所谓兽语,只是大致明白对方想表达什么而矣。”
小丫头有些失望,不过很快振奋起来:“也行啊!总比什么都不会强。”
“殷公子那里怎么样了?”潋儿随口一句。
没想到小丫头脸色“唰”地通红,“别跟我提他!”
这下轮到潋儿将眼睛睁得圆圆的了,这对冤家怎么了?
七、
接到传令,我心里“咯噔”一下。此战恐怕……
“师父,”我第一次对头疼了我那么久的师父郑重地施礼,“珺儿明日,想请假。”
兴许是见我如此认真反倒不适应,师父愣了半晌才回答:“请……啊,好,去吧!”一副终于摆脱了我很高兴的样子。
我真的……一点都不招人喜欢吗?
请假,为了避开殷峰师兄,也为了……和小咕多聚一聚。
从来都是小咕等我,这一次,我早早来等他。他来了,一脸惊讶。难怪,平时都是傍晚见面,今日约在了清晨。
拉拉他的角,环住他的脖子,“小咕,今天我们一起打猎好不好?”
并肩走在一起,我的肩头与他的背脊一般高。金枪在手里转了又转,扔出去几次都未中目标。倒是他,一口咬死一只小鹿,一颠一颠地叼回来,撕下鹿皮给我擦枪头。
“我好笨对不对?”我看着他含着鹿皮拨浪鼓一般摇头为我擦枪,情不自禁伸手揪他的尾巴一起摇。
他晃着脑袋,不知是在擦枪还是想表示“不是”。
“就这样一辈子多好……”我喃喃自语。
他停下来,转过头,用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我。
“小咕,我……要上战场了。”我撇开头不看他的眼睛。
他蜷起身体将我围在中间,轻声哼哼。
安慰我。姐姐教的兽语还是有作用的。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头,“对我这么没有自信么?亏你认识我那么久!走吧,我该回家了,小咕背我一路好吗?”
他想都没想,摇头。
“就一小段路!小咕!”我央求。
他还是摇头。
“小咕咕咕咕~~~”
他仍旧坚定地摇头,这事没商量。
好吧。我无奈地跟在他身边,朝东冥走去。
八、
今天是她上战场的日子。
他从醒来就焦躁不安,转来转去,总在想她的事。
她总是扯着嗓门大喊他:“小咕!小咕!”尽管他一再表示自己不叫小咕。
她老爱双手吊在他脖子上,笑得很灿烂。
她的枪法,他看着一点点进步,到出神入化。
她那日打猎累了,非要他背,最后还是被他拒绝了。
想到这里,他笑了。
又想起她说起的师兄,她一脸愁容地问他:师兄吻我呢,怎么办?他无故生了闷气睡不着,整整一夜都在为她做花环。
闷气又来了,他回到角落坐下。
她恋恋不舍地拉着他的角,一遍又一遍地说:小咕,我要上战场了,小咕……
总觉得,她还有话没说完。是什么呢?
他闭上眼,思考。
算了,亲自问问她就是了!
九、
她对他说过战场的位置,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一片混战之中,他匍匐穿梭在尸体与刀光剑影之间,寻找她的影子。
并没有那么容易,他找了很久,被不长眼的利刃误伤了好几处。
没关系,她会为他治疗的。
他看见了她,挥舞着金枪,英姿飒爽。虽然衣衫破损,虽然脸上身上布满血污,她的眼里仍然是勃勃锐气。
虽然,难掩疲惫。
他向她靠近,一点一点,目光不曾离开她半分。
忽然,他前方,她身旁,强烈的光束射来,炸开,掀起层层气浪。他大叫,想提醒她危险,可为时已晚。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慢下来。他看见她向自己飞来,感到光线强得令人眩晕。
片刻之后,他坠入无底的黑洞。
十、
硝烟散尽,一切归于平静。
他撑起受伤的身体,找她。
她就在他身边。血污沾满她白净的脸颊,乌黑的发丝散乱,一只箭,生生穿透胸口。
他轻轻舐去她脸上的血,感到她若有若无的气息。她还没死,不过,也不远了。
想尽办法,他将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向东冥。送她回家。
她安静地呼吸,随着他的步子。他不声不响地走,生怕错过她每一个动静。他从不背她,因为,她在他背上,他便看不见她。看不见,代表思念。
一步一步,向着东冥,踏碎残阳如血,踏出漫天辰星。
她在流血,顺着他的背,沿着他的腿,溅出一路小小红花。他也在流血,一分分失掉力气,却阻止不了带着她的步伐。
“小……咕……”
他没有应答,只是加快脚步。
“小咕……你在……在背我……”她的声音虚弱到难以听见,又或是在喃喃自语,“你知道吗……我从来不喜欢那个殷什么……我只喜欢……小咕……从来都喜欢……呵……小咕喜欢我吗……“
他脚下一滞,转动脖颈想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怎么也办不到。
他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不,他爱她。她听不懂。
她再也没有说话,微微转动身体,似乎很舒服地趴在他背上,安静地呼吸。
他望着前方,暗夜中为她寻找家的方向。
终于,看到东冥。
他耸耸肩膀,想告诉她到家了。
却发觉她的身躯早已冰冷,血,早已不再流淌。
还是,晚了。
他侧身,她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在他脚边。他想问她是否摔疼了,才想起她已感受不到疼痛。
她脸上是调皮的笑。
夜风微冷。
他低下头嗅着她的气息,最后一次。这次她不会忽然搂住他的脖子,或是笑着喊痒了。
久久看着她的面容,他露出了代表凶残的獠牙,咬住她细嫩的脖颈,咬穿。
十一、
潋儿和殷峰找来,天空已经破晓。
他瘫倒在地上,身边是刺目的血迹和她的衣物。紫金兽果然是凶残的异兽,不到一夜,竟能将一个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刹那间明白过来的殷峰扬剑而上:“竟将珺儿吃了!看我不将你碎尸万段!”潋儿阻止不及,三尺长剑完全刺进他的身体。他只是看着,不闪不躲,甚至一声不响。
“是你吃了珺儿,告诉我,为什么?”潋儿在他身边跪下来,不带一丝敌意。
他不语,深深地看着她的衣物。
吃了,就是骨中骨、肉中肉。吃了,就再不会错过。
怒气未尽的殷峰欲拔剑再刺,潋儿挥手制止:“算了!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用感激的目光看一眼潋儿,吃力地将头转向珺儿的衣物,看着,缓缓闭上眼睛。
温暖的阳光洒满大地,融融中将一切赋予新的含义。潋儿看着眼前的紫金兽,轻轻地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尾声
殷峰欲将紫金兽的尸体交付族中处置,潋儿不许;又欲将珺儿的衣物带走,潋儿依旧不许。
那个傍晚,落霞满天,紫金兽怀抱珺儿的衣物,一同火化。在曾今相见的地方,曾经相见的时间。
火光中的碎片飘飘洒洒,潋儿微笑地看着,仿佛妹妹就在眼前。
喃喃低语:珺儿,姐姐很羡慕你,知道吗?
——完——
2011年8月16日始
2011年8月18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