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城东,玉林酒肆。
玉林位於鄢陵城东五里处,村子不大,酒肆也很平常。酒肆後一片枫林,秋天时浓烈如火,几场风雪下来,惨淡萧瑟得很。衬著这背景,连酒肆也显得落寞起来。
傍晚时分,天色苍茫,前面酒肆中渐渐热闹起来。晚归的猎户坐一桌,庄上几个游手好闲的子弟坐一桌,喝著滚烫的劣酒高声谈笑,一会儿招唤夥计筛酒,一会儿又为了件什麽闲事争得脸红脖子粗。酒肆铺子後面一张青布帘子,连接著前面的铺面和後院。後院是酒肆老板一家连同一个小夥计的住所,正面三间瓦房,东面还有两间厢房。後院静悄悄的,隐约而来的是粗俗鄙陋的说笑声。
厢房的床上躺著一名容色憔悴的少年,眉目如画,宛似画中的人物,然而脸色腊黄,透出一股病态的嫣红,胸前凝结的好大一片血污更是显得触目惊心。另有一名少年坐在桌旁,面目俊秀爽丽,神色却不大好,倒了杯茶在手里转来转去,悄悄回头朝床上的少年望望,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睡著了,犹豫著,微微探起腰。屁股还没离座,床上传来一声冷哼:";想出去,等我死了。";
那俊秀少年假装咳了两声,漫不经心道:";我不急。你现在这样子也活不了几天。";
床上的少年微微睁开一线眼睛,望著他微微一笑,竟有种极潋滟的光彩流动起来,将一张病容衬得豔色逼人。
";别的人都容易懂,只有你难猜。";俊秀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小皇子智慧过人,连凤怀光这棵长了脚的千年老参都给你抓住了辫子,还有什麽人是小皇子看不懂猜不透的?";
";小皇子?";俊秀少年苦笑,";也要有命做才行。";
";小皇子洪福齐天,我看是没有问题的。";
";哦?你还会看相?";少年佯作思索,忽尔一笑,";烦请琉璃公子帮我算算,看看我还有多少时间,还能不能见他一面,要是见了面,能不能……";突然顿住不说,眼中似是悲哀的,嘴角却含著一抹笑意。
琉璃侧过身子,一把漆黑长发撒在雪白的枕上,更衬得一张脸绯丽得叫人忧心。他漫然道:";他心里只有天下大业,又没有你,念著他干什麽。";
";他麽,";章希烈微微皱眉,";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我。";
";呵呵,我说错了,恕罪恕罪。";琉璃悠悠道,";他心里面也是有你的,不但有你,还有我,有铁琴,有东方飞云,有荣王,有褚,每个人都占了点儿地方,不止这些人,还有很多事很多人,这个分一点儿地,那个分一点儿地。";话音忽然一转,";敢问,小皇子占了几分地?";
章希烈面色一寒,注视琉璃,淡淡道:";我也想问,你心里的人是谁?";
";我心里啊,我心里什麽人也没有。";琉璃笑笑,";他什麽都想要,什麽都想拿来利用。我和他刚好相反,我什麽都不想要。";
";这样岂不是很无聊?";
";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很无聊的事。";
";那你何不现在就死?";
";那倒不必。反正早晚都是要死,我又何必著急。";琉璃大笑起来,牵动内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涨得通红。他喘了几口气,平息下翻腾的气血,淡淡道,";何况,一个人死多无聊,至少拉些人,黄泉之下不至於太寂寞。";
这句话淡然说来,其中的怨毒却叫章希烈不由动容。
";你要是死了……他会痛心的。";章希烈忽道,极认真地看著琉璃,";不过他什麽也不会说,顶多假装很随便地看你一眼,假装很平静地说‘埋了吧‘。";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章希烈神色渐渐迷离起来,良久,自言自语般说:";就算痛得心里滴血,痛得夜里睡不著觉,他也不会说什麽。可是他会睁著眼睛一直到天明,连翻身子都不翻,也不动,像是睡著了一样。你要是半夜里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样子会吓一跳……像一座石头雕的像,死静死静的……";
琉璃一阵沈默。章希烈所说的凤三,是连他也不曾接触到的凤三的另一面。
";玩够了就回去吧。";章希烈诚恳地说,";就算没有朱护法的情份在,他也不会真的把你怎麽样。你的伤……";
";既然是玩,当然要玩得痛快。";琉璃森然道。
章希烈微觉不妙,不知刚才哪一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
琉璃冷冷道:";你刚才不是让我帮你算你还有多长时间,能不能和他见面吗?这个就难说了,要是我心情高兴,你的命要看天意,要是我心情不好,现在就能收了你。凤大教主,你说是不是?";
外面一个声音淡淡道:";琉璃,这是你我的事,无须牵扯外人。";
琉璃冷冷道:";别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听到那声音,章希烈猛然起身,不顾一切地朝外面扑去。风声在耳边尖啸而过,带起火辣辣的痛楚,只听夺的一声,门上钉了一支小箭。章希烈捂住脸,只觉手心一片潮热,惊惧交加,站住不敢再动。
这麽稍一用力,琉璃呼吸变得浊重,又剧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单手撑床坐起来,另一只手臂支在屈起的膝上,麽指扣著一根小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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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琉璃道。章希烈不敢违拗他,无奈走过去。
";真是听话。";琉璃冷然一笑,往章希烈腰间一拂,章希烈顿时动弹不得。
";这里风寒,可以请我进去坐坐吧?";凤三在外面淡然道。
";公子驾临,万分荣幸。";琉璃淡淡道。
凤三进来时,手里提了一坛酒,竟有几分兴来访友的闲趣。他将两只白瓷碗放到桌子上,一边添酒,一边说:";这个老板实在小气。我向他要最好的酒,他却给了我一碗掺水的劣酒,我把冠上的一颗珍珠拆下来给他,他给了我一碗虽然没有掺酒却还是不能入口的酒。於是我把我的珍珠要回来,用手掌把他杨木的桌子角切下来一块,他心疼他的桌子,只好把窖藏的一坛‘重碧‘给我拿了出来。";
";重碧";是蜀地名酒,酒色清碧,透出一股清洌香气。
凤三嗅了嗅,拍案喝道:";好酒,好酒啊。";手一挥,另一碗酒凌空飞去,缓缓停在琉璃面前。琉璃接过,低头看了片刻刚要往嘴边送,却听凤三喝道:";慢著。";
琉璃望向凤三。凤三也望著他,道:";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琉璃面容微僵,";不会忘。";
";那年你十二岁。白梅树下,我答应照顾你。那天我们喝的酒也叫重碧。我对你说,饮下此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再无过去,从此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今生今世,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你一分一毫。";
";公子记得真清楚,分毫不差。";
";今日,在这穷乡僻壤,竟然又叫我找到了重碧。嘿,天意弄人。";凤三笑笑,将酒碗举起来,";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的人,最容不下背叛我的人。琉璃,饮下这杯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你我恩断义绝。";
四目相交,凤三神色平静冷酷,琉璃却只是一味的平淡,无忧无喜,像是戴了一张美丽的人皮面具。凤三仰头痛饮,饮得太急,酒液倾出来,泼洒半幅衣襟。琉璃忽的笑了,漫声吟道:";万斛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少了白梅花,真是可惜……";说著,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金盏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这是凤三诗里的句子。
那日,凤三终於找到已故朱护法的最後一点血脉。少年明肌胜雪,眉目秀丽如画,手捧白梅花从胜景园後面的一段山坡上走下来。国舅爷将少年揽进怀里,抚著少年秀丽的眼眉,意气风发地炫耀:";这是我今日从南馆买来的,还入得了倜傥如仙的凤公子的眼?";
座中不少国舅爷邀来的名流高士,闹哄哄在做诗,正该著凤三。凤三抽到的题目是一首七绝,正写到最後一联。他左手持酒,右手挥毫,也不抬头理会国舅爷,下笔如惊鸿飘云,在花帘纸上书下";金盏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将诗收尾。刹时间,满座喝彩之声。凤三把笔一抛,从环侍如云的狡童豔婢中抬头,丰神俊逸,神光照人,顿时将一切繁华喧闹都变作了背景。
他洒然一笑,走到国舅爷身边,眼望著少年,手却轻轻按到国舅爷肩上,道:";国舅爷的眼光麽……自然是不错的。";
国舅爷身子微僵,抬头望著凤三,似是痴了。
凤三以绸商之子的身份赴会,那些名流高士本来看他不起,以为不过是个容貌出众的青年男子。一首七绝弹压群英,引得士人才子惊才绝豔,纷纷上前敬酒,倒把堂堂的国舅爷晾在了一边。国舅爷也不在意,只是含笑望著凤三。凤三酒到杯干,毫无难色,偶然与国舅爷目光相接,举杯致意,主客皆欢。
那天凤三似乎喝了许多酒,後来似乎是醉了,要劳动国舅爷亲为解靴理榻。
那天晚上,男舅爷并没有临幸千金买下的娈童。南馆最漂亮最负盛名的小倌,受过最严格的调教,在平生最惶恐难堪的一夜里独自守到天亮。
清晨,有人叫他出去。白梅树下,昨日风神如玉的年轻男子郁郁独坐,看来十分落寞。看到他,男子却微笑起来,冰天雪地里便有什麽暖洋洋的东西烘上来。
";我带你离开这儿。";男子说。
";我不能走,国舅爷把我买下了。";
";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
桌子上不是常用的酒盏,是两只很大的碗。凤三倒了两碗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递给了他。他低头看著碗里的酒,清碧的颜色真是好看。他的手很稳,酒面很平,映出模糊的人影,看不真切,就像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只有凤三的声音在耳边响著,平和温暖:
";饮下此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再无过去,从此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今生今世,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你一分一毫。";——
凤三说的没错,有他在,的确再没有人能欺他一分一毫。凤三教他武功,硬是将一身风尘气洗尽;他不愿插手教中事务,凤三任他自由来去;懵懂无知的小宝卷恃宠而娇招惹他,告恶状从来没有赢过;屈身作侍从,也是他自愿而为。五年来,种花烹茗,读书习剑,是一生中最平静悠游的时光。
琉璃从回忆中抬头,望向凤三。那张俊美的脸平静冷酷中透著肃杀。四年前,国舅爷涉入叛dang之乱伏诛,消息传到凤阳时,凤三也是这样的表情。国舅爷无心政事,爱的是附庸风雅做名士状,如何会涉入叛dang?举世皆愕,唯有他猜出些内情──来自於凤三的报复,从来都是冷酷无情,不给人留任何後路的啊!那麽自己呢?做出将光明教推入死地的事,即将而来的是怎样的血腥报复呢?
琉璃忍不住笑起来:";公子为把我从国舅爷手里弄出来,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吧?可惜啊,白吃了几年的饭,我什麽也没有替公子做。";
凤三淡淡道:";堂堂大明教护法的後人,岂能任人侮辱?朱护法为护教而死,替他把身後事安排妥当是我身为少主的义务,纵是刀山火海也无放手不管的道理。朱护法尽忠,我尽义,各自做的都是份内之事,没什麽可惜不可惜的。";
";你不问我为什麽这样做?";
";背叛就是背叛,有什麽理由都一样。";
";你以为我要说的是什麽?";琉璃冷笑,";我感激公子高义,对公子心生爱慕,嫉妒章希烈後来居上,故而要毁掉一切?";
凤三不置可否。
";我不是铁琴啊,凤怀光。";琉璃呵呵笑起来,";他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和你一起经历变故,一起逃亡,最险最难的时候也有你照顾他。所以你就成了他的天,他依赖你,敬服你,遵从你,不管你怎麽待他,不管他怎麽痛苦,都不会违逆你。可是,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一纸白纸了。";
";重碧酒再好,也不过是一杯酒,你以为真的可以把一切抹掉?";琉璃眼中浮起尖诮的讥笑,";你恐怕不知道,我出现在国舅爷府中并不是偶然啊。";
凤三微震。
";他在江湖中势力不小,我本来打算用他替我杀几个人,怎麽会想到你会撞上门来。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有什麽办法呢,我又要杀那些自诩正道的侠义之士,又想把你的光明教毁掉,然後……然後做什麽呢?";琉璃黝黑的眼睛闪动著,睫毛垂下去,投下一圈淡淡的yin影,";没有然後了,我讨厌的人太多太多,谁知道要杀多久……";
凤三心里一寒,沈声道:";你如此恨光明教?";
";恨啊,怎麽不恨。";琉璃轻声道,";那时二哥成亲不久,除了爹爹,大哥、三哥都在家,夜里被人下了迷香,我们全部落在中原那些名门正派的手里。他们把我们全家抓到大厅里逼问爹爹的行踪,大哥不说,他们把大哥左手的手指一根根剁了下来,又去剁大哥右手手指。大哥还是不说,那些人剜了大哥的眼睛,割了大哥的鼻子和舌头,又去问二哥。二哥也不说,他们就开始脱蕙姐姐的衣服。二哥和蕙姐姐成亲才一个月啊,蕙姐姐怎麽能在二哥面前被他们这样侮辱,她想咬舌自尽,却被他们点住囧道,一个人哈哈大笑著说:‘想死,没这麽容易。‘二哥只好骗他们,假意说愿意招供,可是他是大光明教的人,做下背叛教主的事决不能苟活於世,临死前有句话要和妻子说。他们哪儿知道二哥是骗他们,就答应了。二哥抱住蕙姐姐也不说话,只是用力抱著。蕙姐姐大概知道二哥想干什麽,眼泪不住地流。後来二哥说:‘蕙妹,咱们来生再见吧,到时候我不练武功,做个读书的秀才,和你安安稳稳过日子。‘说完,二哥在蕙姐姐脸颊上亲了亲,拔下蕙姐姐头上的金钗插进她喉咙里。蕙姐姐喉咙里嘴里不停地往外流血,那样子真是吓人。";
";那些人气坏了,一剑砍下二哥的头。二哥的头滚到我脚底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吓得尖叫一声躲到娘亲怀里。娘亲再也受不了了,哀求三哥,要三哥答应他们把一切说出来,三哥说:‘娘,爹爹是教中护法,咱们生是大光明教的忠义囧囧,死了是大光明教的忠义之魂,哪有叛教的道理?‘娘亲不再哀求,只是默默流泪。他们拍手笑道:‘好一个忠义之魂,我便成全你。‘说著拿剑刺瞎了三哥的眼。三哥大声道:‘要杀便杀,这样折磨人算什麽英雄好汉?‘就在这时,突然有利箭从窗子里射进来,中原那些人翻倒好几个。来的是爹爹的好友骆长老。";
";他和中原那些人打了很久,自己也受了伤。三哥两眼流血,捂眼坐在地上大声说:‘骆长老,允则感你出手相救的高义,可恨贼人太多,难於取胜。请骆长老带小四走,保我朱家一点血脉,就是大恩大德了。至於我们,骆长老该知道怎麽做!‘骆长老大笑道:‘好好好,三公子好气概。若有命在,二十年後,骆明原与三公子再相会!‘我当时真傻,以为他是说要是三哥活著,二十年後他们再见面。我心里还想,为什麽要二十後再相见。我哪里想得到,他是要杀了三哥,二十年,三哥投胎转世又是英雄好汉了。骆明原武功高明,虽然不能取胜,要杀人却容易,一刀一个,我们全家人就都死在他手里了。只有我活著……他把我带走了……杀我全家的人,把我带走了。娘亲和哥哥都死在他手里了,我怎麽能跟他走,我用三哥送我的短剑从他後背扎进去,他吃惊地瞪著我,到死也不相信我竟然会杀他。那时是秋天啊,荒草都有半人高,我站在荒草里往回望,火光冲天,他们把我家给烧了。我不敢回去,怕被他们抓住……很久以後,我夜里回去了,除了烧焦的尸体和烧黑的断墙,什麽都不剩了……娘亲没了,哥哥们没了,陪我驯狗斗蛐蛐的小栓子也没了,我养的百灵鸟啦,阿黄啦,都没了……";琉璃忽然呵呵笑起来,好一会儿,停下笑,接著说了下去,";我白天不敢行动,每天夜里出去挖坑,然後把那些烧焦的尸体拖出去埋掉,弄了一个多月才埋完尸体。我不敢立碑,就那麽走了。";
";我对自己发誓:害我失去一切的,我一个也不饶恕。可你们都太厉害,我一个也对付不了,别说对付你们,我连喂饱肚子也做不到。娇生惯养,才七岁的小少爷啊,讨生活太难了,唔,除了长得好看,我什麽也没有,什麽也不会。";琉璃又呵呵笑起来,笑声清嗄,透著森森鬼气,一面笑,他轻轻摇头,神色里渐渐漫上一种悲凉。他抬头望向凤三,似是在问凤三,又是在问自己:
";公子,我心里是感激你的,可是,你为什麽……为什麽……出现得那麽晚?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啊……";
那双眼睛黑不见底,充满了绝望之意。凤三深吸了口气,道:";江湖子弟江湖死,一步踏入江湖,就要有必死的觉悟。江湖,本就是充满杀戮的地方。";
";是啊是啊。";琉璃微笑起来,";你们不是喜欢杀戮吗?我就让你们杀个够。可是,你想重振光明教,他们想在中原独自坐大,李诩想要杀了章希烈做皇帝,哈……我偏不让你们如意,谁也别想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