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雪发觉他的视线，也不曾避开，眼中的安静缓缓溢满，流淌在整个房间里。这个眼中从来不曾浮起一丝温度的女子，也可以有这样的眼神么。
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却听她轻轻问道：“刚刚在想什么？”那般轻柔随意，似乎只是个多年的旧识，长久的陪伴在他身边一般熟悉。
“在想……不知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倘若一直下下去，怕是又要发水了……”
染雪轻轻笑了，他果然是个皇帝。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所想的依然是天下。
楚世放下茶杯，反问：“那么你又在想什么？”似乎在这一刻他知道她会回答，而且是真话，不会敷衍。
“我在想……若是可以不回宫便好了。”那样……他便不是皇上，不是天下人的。那样……或许他还可以变回属于她的寒楚世。
——寒楚世。
他不姓泓，他不是皇上，不该是。
她的眼中仿佛突然漫上一层浓浓的黑色，让泓楚世的心猛地被一撞，钝钝地疼痛。究竟是什么，让他好怀念，却好苦，好痛——他的心里一直有个洞，空空的，不断发出回声……
“你不喜欢进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她曾说过，她想进宫。那一日山坡上的女子，眼神坚定毫无动摇，却不是真心。而今日的这个女子浅浅的笑着，笑容里淡淡的尽是让人纠结不明的悲哀，她轻声道：“是，我不喜欢进宫。”
“那你为何要进？”
“因为那是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不得不去，不得不回。只因为楚世身在那高高的宫墙之中。
泓楚世并不明白她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她是指，自己的身份，家族，因而不得不进宫？无论原因为何，他没有想到她会坦白的说出这番话。一直以来她是如此地知进退，明事理，然而这些话，绝对不是应该在帝王面前说的。他看着眼前冰雪出尘的女子，她精致的脸蛋在微微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宛若虚幻，窗外的雨还在下，整个天地只剩下雨声，昏晨莫辨。楚世几乎要怀疑，此情此景都不是真实的，这只是一段被世间抛却的时间，被着铺天盖地的雨帘阻隔着，与俗世无关。
这里，就只有她而已。
“您还没用早饭呢，我去找掌柜看看有什么点心。”染雪甚至没有使用敬语，她起身，泓楚世方回过神来，“不用，你留在这里就好——”他似乎有种感觉……她离开了，就不会回来了。眼前的这个染雪会消失不见，她还会缩回团那个让人看不透摸不透的浓腻黑暗中去，变回平时的染雪。
然而染雪走到门口，回头浅浅笑笑，“我很快就会来。”
看着她的笑容他竟然一时无话，连阻拦也没能说出口。堵在心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曾经，是谁也这般对他微笑，像平常一样离开一会儿……却再也没有回来。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拉扯着他，不断的回溯，要将他的灵魂和记忆带回过去……
[妖孽患国！妖孽患国啊——！！皇上！]
“皇上！！”
他突地一颤，感到一只手拉住了他，仿佛将他从冷水里拉出来一般。他抬起头，看到墨枫站在他面前，一脸紧张地问：“皇上，哪里不舒服？”
楚世摇摇头，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只是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墨枫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发觉……难道方才，他失去了意识？
刚刚的感觉是什么？好似有一团团的声音挤进他的脑子，混乱得让他想吐。
“皇上，若是不舒服我们还是回宫，龙体要紧……”
这会儿泓楚世已经缓过来，刚才的感觉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消失无踪。他笑看墨枫，道：“我几时变得这么金贵了？就算挂了皇帝的头衔，我不还是那个我么？当年你我大江南北的跑，若这点不适也要赶紧赶慢的去在意，不成了温室之花了。我没事，你也别总是拿我当皇帝，我的性子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在宫里可以听你的，但既然出来了，就放松一下吧。”
墨枫暗道：在宫里你又几时听过的？劝了多少回，依然混没个做派，只知道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皇宫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就不怕被人看了去。
他还在心里犯嘀咕，就听楚世继续道：“连染雪都能做到，你跟了我这么久，还得我一次次的提……”其实他自己也不是没觉得疑惑，染雪的确太自然了些，就算是皇上的意思，一个刚进宫的女官，能这么快就适应过来把皇上当作一个普通主子对待么。只是他现在无心思考这个，脑中不断浮现方才那些破碎的片断，那仿佛是本应该属于他的记忆，却早已经支离破碎。
“墨枫，你可知道本朝或前朝有哪一位嫔妃被喻为祸国妖孽之流？”
话一出口，但见墨枫脸色一变，却无法回答。
泓楚世了然一笑，“果然是‘寒妃’？”看墨枫的脸色，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如果是前朝之人，虽然那时候我不喜欢管宫里的事情向来不去打听，但是闹大了，我总会知道的。而本朝我的妃子更是没几个，数都数得过来，也只有那个‘寒妃’……墨枫，就算我大病一场，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偏偏忘记的都是有关这个人的事情……而我却从来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没有丝毫好奇去打听，好似忘记了本就是应该的事，你不觉得很不正常么？或者，你知道什么内情？”
面对他的问题，墨枫根本无法回答。而泓楚世似乎也没期望过他会回答，继续道：“无论宫内宫外，没有一个人会提起寒妃这个人——这，恐怕也只有太妃能这么做。没有人说，我也不问，就好像宫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墨枫，你一直在我身边，必然是了解寒妃这个人的，跟我说说她吧。”
对于自己一直以来竟然完全没有去想过要问一下那个在他生命里出现过，又消失无踪的寒妃，一旦发觉，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知道无论太妃有过什么样的严令，对于墨枫来说都没有意义。墨枫不会因为太妃的命令而隐瞒，就算他不说，或不想说，原因也不是太妃。
“寒妃娘娘她……本名叫作雪崖。你们自五年前相识，三年前您登基后便封她为寒妃，不到半年……便暴毙而亡。”墨枫未抬头，垂着眼说完这些话，楚世看了看他，“你说的这些，都只是面上事情的吧。她真的死了？”
“——是。”就算自己也不愿相信，但那是染雪亲口所说，就连他也……
泓楚世没有多问，他明白墨枫的心思。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就算墨枫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也如同在听别人的事情，不是他自己想起来的，有什么意义。
“‘寒’这个字，对‘泓楚世’这个身份来说本是禁忌，却偏偏给了她这个封号——她，可是知道一切？”
“是。寒妃娘娘全都知道。”
“是么……那样，也许她不在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若她一直留在我身边，同时也就是留在一个帝王身边。坐在这个位子上，我还能够保持自己的心性多久？若有一日，我身心都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皇帝]，可还能容她这个知道了太多事情的人多就……？”
泓楚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想。墨枫听着他的话微微蹙眉，正想要开口，他却突然睁开眼睛，问道：“怎么染雪去了这些时候，还没有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