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老人重回村子,只为赎罪。
老人已经很老,两个人将他搀扶,仍然东倒西歪。可是他头脑清醒。他说他得为七十年前犯下的罪过道歉,他求村里人将他宽恕。即使不宽恕,也没有关系。他说,你们应该记恨,再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老人身患绝症,活不过半年。这也是他终于决定来到村子的理由。
村人带他进山,那里,静卧着36个坟头。坟头长满枯草,静默并且颓败。那曾经是36条鲜活的生命。
他们全都是兵。村人告诉老人,其实最开始,他们全都是庄户人……你们打过来,他们才丢下锄头,扛起枪……他们只打了一次仗,全军覆没……你们却连一个伤员都没有……那不是打仗,那是送死……
老人说,对不起。不过,这里似乎少了一座坟。
村人说,36个游击队员,一个不少。
老人说,我说的不是游击队员,而是一个男孩。十六七岁,光头,跛一只脚。死于1940年,被射杀。
村人说,我不知道您说的男孩。
老人说,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们一直对阵亡的战士更尊敬……他那么小,不可能有儿女,爹娘也早已去世,你们将他忘记,正常……可是我无法将他忘记……他让我恐惧,让我每时每刻,都想赎罪……
……我们子弹上膛,全副武装。我们需要对付的是山那边的中国军队,而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最起码,那一天,那时候,我们没有射杀任何一个中国百姓的打算。我们面前是一座石桥,桥面很窄,桥中央,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男孩。我们早就看到了他,他裸着上身,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他绝不可能藏有任何可以攻击我们的武器。我们的队伍往前,我想他会让开,如以前那些百姓一样,退到桥边,脸避向一侧,或者蹲下来,两腿颤抖,两手抱头。可是他没有。有人喊,让开!他看着我们,嘴角突然勾起,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我们继续往前,他站在桥的中央,瘦小的身体如同铁塔一般结实。有人再喊,让开!他突然伸开手,我看到他的手心里,有一块小小的石头。他将石头抛起,接住,猛地砸向我们。石头轻飘飘的,离我们很远,便落到地上。有人向他瞄准,我看到他的胸口,多出一个冒烟的小洞。他脚步踉跄,却没有倒下。他弯腰,拣起第二块石头,又一次狠狠地砸向我们,于是他的小腹上,也多出一个冒烟的洞。他一连朝我们扔出三块石头才倒在地上,他身中七枪。三块石头,仅有一块掷进我们的队伍。石头恰好落上我的头盔,“轰”一声巨响,就像在耳边,放响一颗**。那一刻我恐惧到极点。我身经百战,我射杀过很多中国士兵,我被很多中国士兵瞄着打,然而这以前,我从未有过恐惧。我的恐惧全因了这个男孩,他表情镇定,手无寸铁,面对我们的枪口,他竟将随处可见的石头,当成攻击我们的武器……并且,攻击我们的时候,他是那样认真,那样郑重,似乎他的手里不是石头,而是手**……他身中七枪,最后一枪,是我打的……我不想开枪,可是我恐惧……
……从那天起,我便陷入到无边的恐惧之中。我总是想起砸在我头盔上的石头,那一声巨响,几乎将我的耳朵震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的手指,总是警惕地扣上扳机。我开始想赎罪,每时每刻都想——向那个男孩赎罪,向被我们射杀的中国百姓赎罪,向被我们打死的中国士兵赎罪。你相信吗?那时战争还没有结束,可是我已经想到赎罪了。那时我们捷报频传,可是我已经想到赎罪了。是这样,打赢,打输,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与我有关系的只剩下,赎罪。可是我还是战士,尽管我恐惧,尽管我想赎罪,可是我还得打仗。你能明白这样的感觉吗?我一边将子弹残忍地射进中国士兵的身体,一边想着给他赎罪,给战争赎罪。你能理解这样的感觉吗?生不如死。你能理解吗?
老人看着村人,流下眼泪。
你真的不知道那个男孩?老人说,十六七岁,光头,跛一只脚。
我真不知道。村人说,我既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也从没有人告诉过我。
那么,老人说,我想在这里为他建一个墓碑,可以吗?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想赎罪,可是,万一他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呢?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为何把墓碑建在这里?村人说,比如他只是一个过路者,恰好遇到了你们。再比如,也许您刚才所说的,只是您的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老人长叹一声。老人说,我倒希望现在,我正做着一个梦。一厢情愿的梦,有关一块愤怒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