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与李硕安的军队在绿沙城百里开外的文州城对峙了近三个月, 二人各有胜负。
李硕安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支与当年齐家将轻骑兵作战方式极其相似的铁军,一时间清阳义军找不到克制这支军队的方法,而无尘相较于李硕安来说确实太显稚嫩, 但在整个西楼军民的支持掩护下, 李硕安也未从无尘身上占去了什么便宜。
相持进入第四个月, 千日国内突然爆出的消息让整个大陆的局势又有了新的走势——前太子遗孤萧城傲携前朝旧部揭竿而起, 讨伐暴君, 欲光复千日国正统。
“天下大乱啊!”
“索性咱们生活在伏羲国。”
“只希望朝廷不要介入这两国的事务,要不然太平日子就没几天了。”这几日大街小巷各处讨论的都是关于西楼国和千日国的战事,酒楼正午的用餐时间, 所有人的闲聊话题也一致变为了这个。
齐颜巡视完在帝都内的几家布料服装店铺,看完自大陆各处送来的报告, 照常与楼丞三人在云天楼用餐。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西楼国那边的状况——这段时间骆天涯在他的胁迫下日日按时上下朝, 带来的皆是最新的战报。
现在酒楼里的状况突然让他想起了好多年前的苍河镇, 彼时威震四方的王钦云仍执掌纪颢臣统治下的西楼大军,彼时他在苍河镇的小酒楼里遇见了辛逸, 彼时少扬和嫣然还年少无忧……
这些事似乎都发生在昨天,不想竟已过了十多年……
“真想会会李硕安那支军队。”司修祁低估着倒酒,拳头相握,劈啪作响。
“这么久好没好好活动过筋骨,你打得过人家吗?”战旭挖苦道。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过才知道。”司修祁反驳。
“我也想会会。”楼丞与司修祁碰杯。齐家将的名声这么轻易被一支刚冒起的军队取代, 他心里隐隐不畅快。
“看吧。”司修祁示威地朝战旭扬扬下巴, 后者抓了一把花生往他脸上掷去。
“其实, 我心里堵得慌……”战旭拍拍手, 粗粗地叹了口气。
“不爽。”司修祁接住花生, 接道。
“教你们做生意不喜欢,想再舞刀弄枪?”齐颜闻闻热腾腾的君山银针, 却没喝。
“不是啊老大。”司修祁挪了下位置,靠齐颜近了些。对齐颜的称谓总不能是“少将军”,于是在承欢的“建议”下,除楼丞外他们对他的称谓都变成了“老大”。“你没手痒吗?我是说,传言把那支军队说得那么厉害,你没有想要打败他们吗?”
“没有。”齐颜放下茶杯,挑眉。“我看是你皮在痒,有太平日子不想过。”
司修祁抓抓后脑勺。“咱不是过惯了那种日子嘛,现在还是闻到人血就会亢奋起来,都变成本能了。”
“我看你就是不服气。”战旭吐槽。
“你就服气?”
“千日国丞相李硕安手下有支军队很厉害呢,据说比当年的齐家将好厉害。”新起的话题吸引了斗嘴中的司、战二人的注意力,楼丞放下筷子看向说话的人,齐颜端着茶杯细细地品赏。
“厉害是挺厉害,可是应该还是比不上齐家将的。”另一个人持不同意见。“当年西楼国也算兵强马壮,还不是硬生生地被齐丞相带领的齐家将拿下。李硕安的军队与西楼清阳义军相持了那么久,清阳小王爷听说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啊,如果是齐家将早就凯旋班师回朝了。”
“我也觉得,齐家将就是齐家将,那支军队再厉害也是仿冒品,要真对上,三两下真功夫就见真招了。”
“我是不知道齐家将有多厉害,不过要是三十二骑领兵出战,任何敌人铁定是被一网打尽,惨败啊!”络腮胡大汉拍桌豪气地大笑。
三十二骑?!司修祁更不服气了。
手下败将。司修祁以唇语对其他三个人说。
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男人,战旭无奈摇头。
楼丞浅笑。
“西楼国人情有可原,光复国家无可厚非,毕竟民族是对立的,可千日国就不应该了,美其名曰恢复正统,其实不就是高位者的私心所致。萧天问虽残暴,但千日国这二十多年至少也风平浪静,若夺位成功,新皇还不一定比得上他的政绩。”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站起。“如今千日国内冲突一触即发,零星战争时有发生,苦的是谁?百姓啊。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无论谁胜,届时一句休养生息,又是莫大的恩典。给百姓带来灾难的是他们,最后百姓却还要感恩戴德,不可笑至极?”
书生义愤填膺,在场的人也莫不点头称是。
“千日国这十数年也全仰仗齐丞相和齐少将军,欺君之罪固然可恶,可功大于过啊。”一人惋惜。
“是啊,治世能臣啊。”
“天妒英才,真是可惜啊。”
“若生在我们伏羲国,这样两位一文一武的帅才定是能大有一番作为啊。”
“生不逢世啊。”众人应和。“齐丞相英年早逝,如今齐少将军也下落不明,怕是凶多吉少。”
“我去千日国帝都做生意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原来当年他们的天素公主是嫁给齐丞相的,他们的皇帝在公主的苦苦哀求下给齐丞相留了全尸,他的骨灰现在就奉在公主的寝宫里呢。”还是小道消息。只是说话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这个小道消息给齐颜带来的冲击。
“再这么闹下去谁都没好日子过了,我大哥这几个月在玥城的贸易惨不忍睹。”
“按我说,玄王可以带领三十二骑踏平西楼国和千日国。”
“哈哈哈……”
“就你异想天开。”
“说得也没错啊。”又是一阵喧哗。
“叮——”
竹筷轻击瓷杯的声音清脆而细润。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千万,一时回首月中看。”他的声音很细很缓,却让整个酒楼莫名安静了下来。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齐少将。”齐颜低眉轻轻吟唱,因巧妙地改了高适的名作而皮皮地笑起。
书生说得极是,战争啊,人之祸。十三年前他亲手创造的神话,看起来峥嵘万丈,实则,是毁灭了无数家庭,杀死无数士兵百姓得来的。他恨萧天问毁了他的家,可他自己不是也毁了千千万万的家……他永远不会忘记官州城内的那一把大火,更不会忘记边城城门外的惨烈……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还有……还有关于战争的诗呢?齐颜回忆曾经做学生时背下的一首首令人费解的诗,他艰涩地发现,这些诗词,如今他能轻松地忆起……
“醉卧沙场君莫笑……”他手上沾了千万人的血,还有他的兄弟们,倒在战场上永远没有再站起来的兄弟们。“古来征战几人回!”
竹筷再次轻击在茶杯上,顿时白瓷杯四分五裂,茶水向四周溅去。
古来征战几人回!
楼丞冷冽的目光转向齐颜沾着茶渍的雪颜。
司修祁陷入了呆滞,他不知道齐颜现在心里想到了谁,只知道一定与十三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有关,而他想到的人……真的没有从战场上回来……
“小二,结账。”楼丞只关心齐颜,司修祁不分场合地发呆,只剩下战旭一人面对整个酒楼的好奇目光。
“终于回来了!”单飞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瞧见齐颜四人回府,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司修祁,前几天你使的那招回马枪我琢磨出来了,来来,去武场,我练个你看。”
司修祁面无表情地看了单飞一眼,越过他缓缓地朝后院走去。
“诶?”吃了闭门羹,单飞一脸错愕。
“他怎么了?”单飞转身问战旭。
战旭的脸色没比司修祁好看多少。“你……有遗憾吗?”
“啊?”单飞一时无法理解战旭的问题。
“他有。十三年前他说过一次,他说他很羡慕我,彼时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今天少将军念了一首诗,我才明了。修祁他羡慕我最后能与少扬并肩作战,他还羡慕我能有机会去救自己的兄弟,即使……”
高少扬!这个永远与齐家将连在一起的名字,即使他已经战死沙场十三年,但到今天仍是没有人忘记他。他很敬佩他。单飞拍拍战旭的肩。他们没见过高少扬,但在三十二骑看来,这个年纪比他们都要小的男人是个英雄,他拥有英雄的一生和英雄的死法。
“你们王爷会吟诗作对吗?”战旭突然问。
“嗯……”单飞一愣。“还行……吧……”
“真希望我们少将军不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战旭苦笑。短短数十字,就把他们心中的脆弱都唤起来了。
“你们老大今天到底说了什么?”三十二骑跟着承欢和司修祁对齐颜的称呼。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战旭看了单飞一眼,决定大家“有难同当”。
果然,单飞也怔愣在原地。
“怎么了?看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骆天涯轻揉着齐颜的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
齐颜背对着骆天涯侧躺着。“他每一步都算得那么好,连我的反应都能算得那么精准。”
骆天涯无言。
“前些日子听到一个传言,本不想理睬,可还是忍不住派人去打探了。”齐颜转过身,将头埋在骆天涯的胸膛。
“什么?”
耳畔是骆天涯说话时胸腔传来的浑厚的共鸣,齐颜缓缓睁开眼。他盯着骆天涯雪白的里衣衣襟,目光深沉。“他的骨灰,在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