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听了怔住,看着他,眼眸闪动着少见的温柔,好象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唇角似乎带起了一抹笑意:“身为一国之君,生命不属于自己,背负社稷与先祖重托,要死就要死得有价值,战死沙场,只是匹夫之勇,不是君主的死法。还是在水里躲躲罢。”
“我身上有伤,再泡在冷水里,不用他们杀,也会死的。”
“这只是有死的可能,又不是必死。”昭华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地形思索对策,出去拼杀是不行的,万不得已只得下水暂避,倒还有一线生机。
也是两人命不该绝,正危急间,老天爷下了场及时雨,阻止了火头,火势不旺,只是浓烟呛人,追兵受不住纷纷离去,昭华用湿衣捂着口鼻,又把文康脸朝下按在地上,浓烟朝上,地面倒是少许多,两人趴在地上不动,直到追兵完全离去,才敢起身。
“现在暂时安全了。”昭华轻出一口气。
身下的文康□□出声,他身上受了几处刀剑伤,被冷水一浸,伤势愈发恶劣,身上也变得滚烫。
昭华四下望望,火势被雨水打得差不多熄了,天上几点星光,暗淡地照着芦苇荡,水面反射星光,勉强可见水边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昭华心里一喜,急忙背起文康奔到那物旁边,果然不出所料,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一条渔民用来割苇打鱼捞虾用的小船,战争一起,渔人吓得不知躲到何处,只留下小船藏在芦花荡里。
昭华以前四处游历时,曾搭乘过这种小船,知道沿河处一定有渔人挖的躲避风雨的地窨子,碰上春汛,顶头风不能行船时,渔人就躲在里面,小船在此,地窨子应该在附近。
昭华摸索一番,离小船不远处找到地窨,他把文康抱进去,点燃油灯,仔细地摭好,不使透出火光。然后再看文康的伤势,只见他身上几处创伤,伤口被水泡得发白翻卷起来,十分可怕,好在有盔甲护着要害,所以伤处都不在重要的地方,可是若不用药,这伤也容易破风恶化。
昭华摸自己身上,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再摸脖子上挂了一小瓶,心中一喜,这是去年李元皓来时给他的疗伤药,被文康扔到外面,又被他捡了回来。当时他手指受伤,有太医院精心诊治用药,所以这药没用上,用绳挂在颈上,时不时摸着,感受友情的温暖。
这药治骨裂,好象对刀剑外伤不很对症,现在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打开一看,又满心失望,药瓶进了污水,只怕不能用。
再摸文康身上,见他腰上挂着一个金线绣龙荷包,知道里面肯定装着重要东西,打开一看,有君主出行时用的随身御印,还有一个小药瓶,打开一看不是伤药,而是润滑用的膏药,行军打仗居然带这种东西,昭华见了恨不得踹他一脚。再看还有一个草戒指,好象是去年冬天文康送他猫眼戒指时,要的回赠,昭华拿着草戒指看了看,眼神飘忽,怔了一会儿,也顾不上细想他为何把这微贱之物贴身收着,继续翻找伤药,却是什么都没有。
再翻遍小船和地窨子,只有几件旧衣,一把陶壶装了点酒,几只辣椒,一点粗盐,一瓶醋,一只鱼篓,两片红薯干,还有地上铺着的稻草。
昭华为难地抓头发。忽然灵机一动,记得入宫第一天,他受了鞭刑,没有药用,落月用醋和着盐给他擦拭伤口,说是可以防止伤口恶化的。
(作者插嘴:醋能消毒杀菌,防流感治头屑。盐可以消炎,用盐水漱口防口腔炎症。红军时期缺医少药,伤员就用盐水洗伤口,据说好痛。)
昭华用酒洗文康的伤处,又抓起一只粗瓷破碗,调和了盐醋,抹到伤口上。
“哎……”文康疼得叫起来。
“别叫。”昭华捂住他的嘴。“你如果觉得疼可以哭,我不笑话你。”
文康看他眉眼弯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气得咬牙,被盐水刺激的伤口疼的锥心刺骨。可是在他面前掉眼泪,还不如去死好了。
“你轻点。”文康又痛叫,恨不得用眼刀刺他几个窟隆。
“受不了吗?我当初入宫受刑后无药可用,就用的是这个。”昭华冷声说道,用力把盐醋抹到伤口上,再狠狠揉揉。
“你……你故意的……”文康疼得直吸气,说不出话来。
处理完伤口,昭华拿过那几件旧衣要给他穿上。虽是渔人用的旧衣,但也还干净。
文康抗拒:“这是哪里下等人用的贱物,朕怎么可以穿?”
“好。”昭华眯起眼,声音也冷了下来。“这个地窨子也是下等人避风雨用的,只怕玷污了陛下贵体,您可以出去了。”
“你……”文康气结,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我是比下等人更卑贱的奴隶,不配在尊贵的皇帝身边,您要出去就快出去,我可要在这里过夜了。”
“你……你……”文康气得瞪眼咬牙。
自小昭华性子温柔,被他欺负捉弄也不生气,处处让着他,可是一旦恼了反击过来,却是极为厉害,绝对让他张口结舌,即便后来沦为奴隶被他折辱,言辞间也常是绵里藏针,直把他挑得忽喜忽怒,难以自控。
文康知道真的斗起嘴来自己根本占不了便宜,眼见两句话被他堵得下不了台,外面有追兵,又起了风,还下着雨,哪能出去。
实在不知怎么办好,文康觉得无比委屈,眨眨眼,一脸悲愤的指责:“昭华哥哥,你真狠,我受这么重的伤,你还要狠心赶我出去……”
“我哪里……”昭华气结,明明是这家伙嫌这嫌那,怎么成了他狠心赶他出去了。
“你还说过,无论你如何恨我,你心里还是把我当弟弟,不会伤害我的。”文康的语气含着满腔悲怨。
“我什么时候说过?”昭华瞪他。
“就是元宵节后,我们在玉液池欢/爱一夜后你说的。不许抵赖。”
“我说过吗?”提起在玉液池那一晚,昭华脸红了起来。
“你还说,我如果不是皇帝,你会把当弟弟疼我护我照顾我。可是你现在却这样对我……”文康越发觉得自己委屈,拿拳头砸他。
好象回到十年前,那个任性小子撒娇耍赖的样子。
昭华对凶狠暴戾的文康毫无惧色,偏偏对这样的他没有办法,被他蹭得心乱,道:“你不出去就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文康见他回了口,不情愿地拾过旧衣,道:“你不伺候我穿吗?我可是习惯你伺候了。”
昭华冷冷地白他一眼,拿过衣服给他穿上,自己仍然穿着湿衣。
“你快把湿衣脱了,这里还有一件。”文康道。
“你穿着吧,夜里冷。”
“不怕,我抱着你就不冷了,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你若冻病了,怎么保护我?”
昭华想了想,脱下身上湿衣,穿上剩下那件渔人的旧衣。
夜间春寒更甚,外面风雨交加,地窨之内可以摭风雨,却挡不了寒气。
到了半夜,文康发起烧来,浑身发烫直打哆嗦,脸色通红,神志都不清了。嘴里模模糊糊的胡乱呓语,昭华在旁细听,才听得他一声声叫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昭华默默看着被伤病折磨的人,看着这张无比熟悉和痛恨的脸因痛苦眉头紧锁,听着他喃喃地叫自己的名字,忽然想伸手抚平那眉头,却又缩了回来。
他还清楚的记得,他被这人折磨侮辱如对待脚下的蝼蚁,还记得被他捆了送给秦玉污/辱。记得被疯狂侵犯时他下定决心要报复凌虐他的人,他曾发誓绝对不会原谅他。当时,那恨意是如此强烈。
可是恨他,怨他,绝对不原谅他又能怎样?要他死吗?
他要报复,现在是报复的好机会。
昭华对文康伸出手去,却没有伸向致命的地方,而是伸向那刚硬又憔悴的脸庞。
记得那次玉液池欢爱后,他说:“假话是,你是姑母的独子,无论你怎么对我,无论我如何恨你,我心里还是把你当弟弟看,不愿意伤害你。”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一腔悲怨憋在心头无处可诉,也没有发泄的地方,想狠狠报复这个凌虐他的人,却又在太后面前被迫许下不伤害的诺言。
文康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脸焦急,眸中尽是担心的神色,心里登时高兴起来,勉强一笑:“放心,我死不了,我说过,还要保护你……”
说着又昏睡过去。
昭华怔怔地看着他,有些着急却无法可想,怕火光把人引来,不敢点火取暖,没有热水,医药更是没有。只得把窨中陶壶里剩的酒喂给文康喝点,驱散些寒气。
昭华还记得自己说过:“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同生共死是不可能的。”
可是现在,他和他居然同患难了。昭华苦笑一下,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温暖冷得发抖的人。
两个人胸口贴着胸口,紧紧相偎,互相取暖。
外面风雨萧瑟,还有不可知的危险重重,两人相依,没有一丝间隙,仿佛天地间只有对方可以依靠。
天快亮时,文康醒了过来,感觉稍微好了些,身上也不是太烫了,额头还是热。昭华继续抱着他迷迷糊糊。
文康轻轻揪他的头发,见他不醒,睁大眼数他的睫毛,长而密的睫毛象小扇子一样摭着,只有极轻微的颤动。
实在没想到和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自登上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他时时刻刻想着一定要让自己强大,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强大,绝对不能给任何人可趁之机。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放松一会儿,品尝一下被保护的感觉。
在面对生死灾难时,被对方保护的那种感觉,很安心,很舒服。
也很放松。
不再害怕,不再紧张,心里被温暖涨满。
人人都觉得他强硬霸道,却不知皇帝也是人,虽然高高在上,虽然俯视天下,但是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需要保护的时候。
文康脸上的笑意愈发温软,轻轻用手拂他的眼睫毛。
痒痒的感觉让昭华也醒了过来,对上一双温柔凝视的双眸:“你看我干什么?”
“你第一次主动抱着我,还抱那么紧。”文康继续看着他,神色有些黯然。
昭华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摸摸他的额头,烧退了一些,脸还是烧得发红。外面风雨不停,还有搜索的追兵,不能出去寻找药品食物。
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药,文康这辈子没受过这种罪,嘴唇干裂,一张口就疼,却还在哼哼唧唧。
“渴得很。”
“忍着,外面的水不能喝,会拉肚子。”
“可是嘴唇裂出血了,听说人的唾液可以止血,你给我舔舔就好了。”
“闭嘴。”昭华还是抱着他,睁着眼望着窨顶想事情。
文康不再哼,一双手在他背上抓着。
“别动。”昭华继续想事。
“怎么办?肚子饿,身上疼,脑袋晕。怎么办?”
“别吵,我正在想。”
“想出什么没有?”
“没有。”
文康失望地把脑袋在他颈窝蹭着,发丝弄得他痒痒。昭华一边顺着他的头发,一边说:“现在齐军已经被冲散,公孙大将军重新整军得好几天,禁卫军也损失严重,苏大人如果活着,怕也是受了重伤。现在,我们只好躲两天,等你的伤势好转些,我们乔装了回齐国。”
“嗯,齐军在攻下的城镇处还分别留有一万人马。如果溃军集中到那里,就可以重新整军了。”
“就是这分别留守不好。如果这一万人马集中在一处,倒可以坚持几天。”昭华一边思索一边说。
眼前情势极其不利,他们正处在卫国地盘,卫国民团战时为兵,平时为民,十分熟悉这一带,很容易发现有生人出没,就算乔装了也会惹人怀疑,现在只盼能遇上大队的齐军。
昭华凝神思索对策。
“昭华哥哥,我浑身疼,伤口更疼。”
“忍着。”
“脑袋晕沉沉的。”
“挺住。”
“肚子饿。”
“凑合一下。”昭华把那仅有的两片红薯干拿给他。
“嚼不动,你喂我。”文康扯着硬如牛皮的红薯干。
昭华把红薯干塞进嘴里嚼啊嚼。
“我这么难受,你只叫我忍着,连句安慰都欠奉,难道就没有一点心疼的感觉?”
“没有。”昭华很艰难地说,这红薯干太硬了,很难嚼。
“那么你为何照顾我?”
“因为你是姑母独子,我不得不照顾你。”
“在皇宫里,你照顾我,说是被皇帝强权所逼迫的。现在落难时,没人强迫你,你照顾我又是因为母后,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我这个人?”
“没有。”很干脆的回答。
“你太狠了。”文康只觉眼睛发烫,捶了他一下。
“我哪里狠?你不过是一天两夜没吃饭而已,当初我被你罚跪鞭打后关在刑房里,可是三天未进食水。”
“可是我给你用御膳还命人悄悄放了虎骨酒在你屋里。”文康觉得委屈。“如今我在战场冲杀了一天一夜,还受了伤,受了凉,没有吃喝没有药物,你居然一点也不心疼。还故意欺负我。”
昭华不理他,继续嚼红薯干:“嚼好了,你吃不吃?”
“不吃,饿死算了,正好遂你的意。”
“真的不吃?”
“亲我一下就吃。”本来要把骨气硬到底,可是肚子叫个不停。
昭华把嘴凑上去,嚼好的红薯干推到他嘴里,文康伸出舌去,扫过每一颗牙齿,好象上面沾的每粒红薯沫都是香甜的,还不罢休,纠缠着准备退出的舌头。
最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你乖乖地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情况。”昭华整整身上的衣服。
顿时,文康看着他的眼神阴狠起来,充满戒备,深邃眸中,透出凶狠犀利的光芒:“你要到哪里去?是不是想离开我?”
“我会护送你回齐国,不会离开你。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文康默不吭声,脸上是疑虑的神色,忽然伸手卡住了昭华的脖子,昭华没有反抗,只静静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小康:“呜哇,小华欺负我,求虎摸。”
小华:“我赌一根黄瓜,没人会虎摸你这坏丫的。”
两只居然走到共患难的地步了,连偶这当妈的都觉得喜感。小康对小华的感情更深了一步,信任也深几步,是第几变了,偶也忘了。同时,小华也在悄然改变,毕竟一起同患难过,情感上会不自控地有一些变化。
红薯,纸笔的出生年代暂时表计较。本文架空呀。
最近留言少了呀。这么大热天俺日更五千,乃们还好意思潜水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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