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月凉如水。

龙晴端正地跪着,挺拔的身影被月色倾泻在青石径上,袍摆在夜风中轻轻飞扬。

起风了。

禄伯站在窗前,看着院中树下被罚跪的龙晴,忍不住叹息连连。

诗儿与落阳的事情被大老爷撞破,两个闯祸的人毫发无损地被放走了,可怜本该也是“受害者”的龙晴却挨了大哥一顿狂风暴雨的家法。

禄伯和白霆双双出面求情,龙城才停了藤鞭,却命“后园跪着”,龙晴连一句辩驳也不曾有,恭顺地谢了罚,就在后园的青石径上跪了。

如今已过了四五个时辰,龙城却丝毫没有宽免的意思,这一跪只怕是要跪到天亮了。

禄伯走近龙晴,弯腰递上手中的瓷碗,叹息道:“三老爷,您喝口汤吧,夜凉。”

龙晴昨日已忙了一天,晚上又和大哥一起去救了玉云回来。今早回来后,只沐浴更衣,尚未来得及进餐,就被大哥喊到堂上问话,随后龙羽被打,他也被打。龙羽被关入镖局牢房思过,他也被罚跪在此。

如今看这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龙晴顿觉饥肠辘辘。他微舔舔唇,却不肯就喝,“可是大哥命喝的吗?”

禄伯心里叹息一声,道:“老奴怎敢自作主张。是老奴禀过了大少爷的。”

龙晴听了,才将唇靠近碗边,只是轻轻啜了一口,道:“谢谢禄伯。”

禄伯刚想劝说,龙晴已经轻声道:“禄伯,您可去看过龙羽了吗?他的断骨可接续好了吗?”

禄伯就知道龙晴担心龙羽,点头道:“三老爷放心,四老爷的断骨已接续好了。含烟他们几个照顾着呢。”

龙晴略点了点头,“禄伯,大哥虽是盛怒,您和白大哥的话,总有几分效用,还请您和白大哥多多替龙羽求情。”

“这个老奴省得。”

禄伯又劝着龙晴将参汤喝了,才自怀中掏出紫凝露来:“明日,您还要和大老爷出门,这脸上的伤不可太明显了。”

龙晴被大哥打的那记耳光极重,如今虽然肿胀已褪,却依旧青紫着,唇边被硌裂的地方,尚凝着血丝。

龙晴由着禄伯为他涂药,又宽慰禄伯道:“现在已经不痛了,这多亏我的乾坤心法练得还有些进境呢。”

禄伯知道龙晴是故意逗他开心,勉强笑了一笑,又劝道:“明日去武家,您千万要顺着大老爷,莫招他教训你了。”

龙晴点头道:“是。都是龙晴不肖,惹大哥生气,还让您也跟着担心。”

禄伯最心疼的就是龙晴的温顺懂事,他真是不明白,如何似三老爷如此这般的善良孝顺,竟得不到大老爷的半点疼惜呢。

说是牢房,不过是镖局最后面的一排粗石瓦房而已。外表看去与一般民房没有太大的区别,推开门去,才发现,屋内没有任何摆设,粗励的未曾打磨的青石地面,与被钉死的轩窗昭示着这间屋子的不同。

在靠里侧的位置,铺有一片苇席。而苇席旁侧,是一团塞外常见的紫色荆棘。

龙羽正跪在那团荆棘上。脸色苍白,双臂双腿都抖得厉害,身子却依旧跪得笔直,豆大的汗珠自发梢和鼻尖上不时滴落到地上。

背上、身上、膝盖、肋骨处,几乎每一处关节,每一处身体都叫嚣着疼痛,让龙羽即便累极、倦极却依旧无法晕倒过去。

终于,从房顶的天窗处射入的月光一长。龙羽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向那团荆棘上倒下去。

“四叔。”含烟正在此时推门而进,一步跃到龙羽身旁,扶住了他。

龙羽立刻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所清醒,他刚要勉强跪起,含烟已一把抱起了他:“四叔,已经满七个时辰了。让侄儿为您看伤吧”含烟声音有些哽咽。

龙羽虽鞭伤极重,甚至断骨在身,也不敢违背傅家的规矩,既关入牢房思过,必要先跪满七个时辰的。而关外镖局的规矩,牢房思过,是跪荆棘的,龙羽也不能例外。

龙羽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含烟将四叔轻轻放到那片苇席上。小莫、月冷、玉翔已经手脚麻利、衔接有序的开始进行准备。

三人轮流自外面拎来热水,倒进一个大松木桶内。水有八分满,月冷又将熬制好的汤药倒入桶内。一切准备就绪,月冷、玉翔退出门外,小莫过来与含烟一起将龙羽的外袍褪了下来。

解开内袍,龙羽的肋下已经青紫一片。小莫轻轻将手扶上去,为龙羽接续断骨,又敷上能续骨生肌的黑玉断续膏。又用指粗的鲨胶仔细沾好,才和含烟扶着龙羽,助他坐入松木桶内。

血迹立刻殷开,龙羽脸色越发苍白,只闭上眼睛,紫莲露香甜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袍袖被水浸透,在水中荡漾着。小莫和含烟轻轻地将龙羽的内袍也脱了下去,露出了龙羽满布鞭痕的背部。

小莫和含烟对望一眼,眼中都有惊惧之色。

两人也是常挨打的,鞭子也不少挨。只是从未似龙羽这般重。

每一道鞭痕都深深咬进肉中,纵横交错直到肩膀处,如今七个时辰已过,那些肿胀竟依旧清晰,有些鞭痕依旧渗着血珠。这些鞭痕一直延伸到龙羽腰下,余下的掩入裤下了,但背部尚且如此,那臀腿之上,就更重了。

难怪禄伯特意嘱咐,除了紫莲露,又按龙晴的方子熬了汤药与紫莲露并用,又熬制了补气血的汤药内服。

当日子庭被罚时,也是含烟照顾,如今比起来,龙羽之伤比子庭不知要重出多少倍去了。

含烟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正房厅堂内还亮着灯,隐约传来哭啼吵闹之声,含烟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用手按按太阳穴,方走了进去。

厅内三个少年都是一头的汗。

“我才不要学傅家弟子的规矩了。”屋内地上,哭得一塌糊涂,手脚并用往外爬的正是玉云。可怜的玉云,两个脸颊都红肿青紫着,只穿一套素白的襦衣裤,褥裤上还渗着微微血迹。

随风穿了素白的内袍,忙抱住要爬走的玉云,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玉云身上,仰头道:“小师兄,随风愿意替玉云挨剩下的板子。”

玉翔的手里拎着一根指头粗细的荆条棍子,正是市集上常见的那种,玉云听了随风的话,忙伸手将棍子的另一头拽了,“小师兄别打我们了。”

玉翔见两人可怜,只得温言哄慰两人道:“可这是含烟师兄命打的,我也不敢不听,我再轻些打就是了。”

玉翔的话音将落,门外帘子挑处,含烟已经进了屋内。

三人几乎同时对上了含烟微愠的眼睛,都骇得忘了动作,一时,屋内分外安静下来。

含烟伸手,玉翔才反映过来,忙曲膝跪地,将荆条棍子自玉云手里抽了出来,双手奉给师兄:“玉翔失言,请师兄重责。”

玉云和随风也反映过来,一同跪了。却都不敢抬头,只吓得脸儿煞白。

含烟暗吸了口气,才对玉翔道:“亥时将至,你且先去吧。”

傅家镖局执侍弟子,每两个时辰一换。玉翔今日正轮到亥时与子时执侍。

玉翔心里直呼好险,暂时躲过一劫,忙欠身应命,也不敢为玉云和随风求情,回自己房间整饬一番,便往师父的院落行去。

含烟目光扫过两人,冷冷地道:“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要说?”

含烟这话声音不高,却吓得随风和玉云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随风最怕就是含烟师兄,见了师兄生气,没等棍子打下来,屁股已经隐约就痛了起来;玉云这两日来,跟着含烟学规矩,更是怎一个“痛”字得了。

玉云的泪先就掉了下来:“云儿错了,云儿知道错了,师兄别打我了。”

随风忙暗中拽了一下玉云的袖子,玉云方才想起,这几日学的规矩,认错之后,该是请师兄重责的。

忙又摇手道:“云儿错了,云儿失言,云儿的错,师兄……轻轻地打吧。”

玉云想起那棍子抽的疼痛,实在不愿说“请师兄重责”的话,故此,话到嘴边,又改成“轻轻地打”了。

含烟鼻子差点没气歪了,教了两天,就这一句“请师兄重责”的话都不会说,明日老大跟前要如何复命?

今日下午,含烟吩咐玉云和随风好好温习祭祀的礼仪和请责时的规矩。哪知玉云和随风练习时,竟笑出了声。这令含烟大为恼怒。便命玉云做满一千遍请责的姿势才可,而且命玉翔监督,但凡玉云若有懈怠糊弄之举,鞭责二十。

玉云站起来跪下的折腾个三四百回,已是头昏眼花,脚麻手软了。再下去,就如何也做不到“揖深圆,拜恭敬”了,到了后来,干脆耍赖,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玉翔虽然很是苦恼含烟师兄的吩咐,却也不敢违背,只是好歹劝说着玉云。玉云好不容易再起来继续练习,哪知再白上个四五回,便又不愿动。这回任玉翔如何威胁也不肯起来了。

偏此时,含烟回来了。他因为四叔和三叔受罚的事情,心情已然十分不好,见了玉云耍赖,更是火大,先是噼里啪啦地掌了十下嘴,又吩咐玉翔,重重打他“五十棍子”,让玉云好好记着规矩。

哪知他出去大半个时辰回来后,玉翔这“五十棍子”还没罚完!

含烟这个气啊。玉翔因要当值,暂且先记着,随风也跟着胡闹,可是没那么好命逃脱了。

“随风,你好歹也算是师兄,不好好教导他,反倒纵着他胡闹!可是自己找打。我就成全你!”含烟斥道,手中的棍子一抖,指着旁边的圆凳喝道:“这请责、受罚的规矩,就不用我再提点你了吧。”

“师兄息怒,随风知错了。”随风哆嗦道:“劳师兄重责。”说完话,跪直身体,将腰间的盘扣解开,褪下里裤,又将素白的亵裤也褪了,才红着脸,将圆凳凳拽过来,垫到自己腹下,双手撑了地,并直了双腿,屁股高高地翘起,用蚊子般的声音道:“请师兄重责。”

玉云只看见含烟手中的棍子“啪”地一声横打在随风的臀上,随风整个身子都抖了一抖,却不敢有丝毫闪避,嘴里已经报数道:“1。”

棍子离开去,一条青紫的檩子立刻鼓了出来。

玉云的腿都软了。

这两日,含烟教玉云的东西很多,先就是临摹自傅家祀堂的家训,接着便是熟背一套严氏家训,另有就是渗透傅家弟子言行举止、形式作为的规矩,当然,傅家内功心法、轻功掌法等基础武学也是必修的。

很多东西,是玉云幼时已修习过的,但是如今或多少有所生疏的或是这十年间又新增的,总之,可怜的玉云就像一只小鸭子,将这些林林总总被迫快速而且大量地硬吃进他的脑海。

即便他天生聪慧,有过目不忘之才,毕竟是突然成长了十年,难免自然地流露出幼儿的天真和稚气。但是他如今总归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如此举止必定招致含烟的呵斥甚或训责。

不过这些在玉云看来无法忍受的刁难和责打根本就算不得责罚,随风和月冷两位师兄也都提醒过他,最好尽快进入角色,含烟师兄要是亲自动起了“家法”,那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玉云还只当是两位师兄吓他,如今见了含烟师兄打随风,才真的信了。方才玉翔师兄的棍子已是放了太多的水分,他尚且无法忍受,若是这样的棍子打在自己身上,岂非要将自己打死。

想到此处,玉云大惊,大喊一声:“师父救命!”跳将起来,一步窜到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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