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学知晓其中利害,他扫视了一眼自个儿手下带的货物,还好,没有违禁的,像捆成一摞儿的木盆,搭在肩上的一串皮靴。有个黑瘦黑瘦的小娃子还扛着一大卷土布,那布卷立起来差不多比他人都高了,小娃子累得呼哧直喘,这时他身旁一个大个子把布接了过去,帮他拿着。史大学瞅着,心中忍不住地暗自得意:这帮愣货不是不懂生意经,就是没本钱,带出去的东西又笨又沉不说,到头来也卖不了几个钱。哪像他行李中装的那些盐、酒、日用药,样样都是量轻利重。史大学这么想着,眼神也变得轻蔑起来。他抖了抖身子,咳嗽了几声。民夫们却跟没听见似的,仍在自顾自地聊天说笑。史大学那张沧桑的老脸耷拉下来了,他瞧着人群前面一个模样机灵的年轻汉子,使了个眼色。这是他的祁县同乡小左,以前做生意时还给他干过伙计,刚才碰上后,得知其也在义字营,史大学便让他当自个儿的副手。领会了史大学的意思,小左一步跳了出来,冲着人群喊起来:”都别说啦,先听百夫长训话!“人群安静下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投到了史大学身上。史大学并未开口,他走到最近的一架勒勒车旁,一伸胳膊,小左赶紧跑上前,把他扶上了车。
待史大学面对人群站定时,分明感到那些好奇的目光里又添了几分不屑,他也不理:这个时候不拿点儿威风出来,是弄不住这帮粗人的。现在居高临下,他看得愈加清楚,义字营里还有好几个祁县老乡,像在县城里给人剃头的赵大有、街边的姚鞋匠、打马掌的崔铁炉……挺好,一个篱笆三个桩,这些熟人都可以做个帮衬。史大学不觉信心更足了,一说话,连自个儿听着都觉得很有底气:”弟兄们,在下史大学,是咱义字营的百夫长,要领着弟兄们跑这趟差事,这一路上咱们可得互相帮忙啦!“史大学拱了拱手,没人吭气,他的脸色有点儿发冷。”大伙儿也知道,“史大学哼了一下鼻子,调门越来越高,”这一回,咱们应的是皇差,是军务,这可是大事儿!何况大伙儿都是第一次出口外,有些话还是得说在头里。这最紧要的一条,咱们好歹也是给讨逆大军运粮的,不是兵,算个兵。可眼下,兄弟们都互相瞧瞧,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相!那几个,你们立住了,别晃得跟墙头草似的!“三个戴着草帽的民夫不情愿地并拢了腿。史大学又转向另一头:竟有几个不像话的还靠坐在粮垛上,包括那个扛土布的小娃子和帮他的大个子。”你们站起来!“史大学在家里跟邹氏发脾气也不过就这么凶。那些人慢腾腾地起来了,唯独那大个子没有动,还瞪了他一眼。”你耳朵灌油啦?没听见百夫长叫你起来吗?“不待史大学发话,小左抢先奔到了大个子面前,怒目而视。大个子稍稍抬起头,张了嘴,一副牛哄哄的太谷口音:”百夫长?这是个甚鸟儿?“众人一下子哄笑起来,颇有点儿解气的意思。小左脸涨红了:”告诉你,百夫长就是管咱们这个营的!“”凭甚要他管?“大个子翻起了眼皮。”你……“小左正要发作,一只手拦住了他——史大学已经走了过来。可大个子仍然没动,把脑袋扭到一边,看也不看他。”凭甚?“史大学仗着一肚子怒气给自个儿壮胆,”就凭我会说蒙古话,就凭我能拿出银子给你们垫买口粮!咋了,不服?我告诉你,不服也得服!从今儿个开始,甚时候起来,甚时候坐下,甚时候走,甚时候歇,甚时候吃,甚时候拉,你们干甚不干甚,都得听我的!“他平日难得说出这样有气势的话来,不少人还真被镇住了,不敢再笑。谁料那大个子竟然乐了。”哼!“他站了起来,史大学有点儿后悔:没成想愣球这么高!自个儿得仰脖儿才能看到人家的脸,”你会说蒙古话?我还会唱梆子腔儿呢!“没等史大学反应过来,一阵高亢嘹亮的曲腔儿就在众人头顶炸响了,那大个子唱得是摇头晃脑,十分陶醉,可史大学在心里真想求他哪怕有一句在调儿上也成。旁边三四个人明显是大个子的小喽啰,也跟着附和起哄,更不成个调子了。义字营里刚严肃起来的气氛这下一扫而光,众民夫有乐不可支的,有添乱叫好的,还有的清清嗓子,也开始唱起自个儿家那边的小曲……”啪“的一声,斜刺里猛飞来一条皮鞭,不偏不倚正抽在大个子的肩头,他登时疼得呜哇乱叫。大伙儿都愣了,顺着看去,只见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几名清兵,他们簇拥着一位军官,那人生得一副虎熊之形,脸方口阔,手中握着刚收回的鞭子,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众人。史大学赶紧定定神,迎了上去。”这位军爷,有何吩咐?“”这里吵什么呢?哪个是百夫长?“清军军官说的是一口纯正的蒙古话。”我就是,我就是,小人就是这义字营百夫长史大学。“也许是史大学的蒙古话说得确实不赖,清军军官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这是费扬古大将军麾下的土木勒讨浩佐领,这趟就司职押运义字营的军粮。“一个清兵替军官介绍了。”哦,原来是佐领大人,失敬失敬!“史大学胡乱地作着揖,心中却在偷偷发笑:土木勒讨浩,在蒙古话里就是”铁锅“,这名字安在一位营里的军爷身上,着实有点儿不成体统。可他转念一想,又释然了:看来蒙古人和咱汉人一样,起名都是起个盼头,缺什么就叫什么。铁锅这东西在草原上当然是稀罕物,所以人家叫”土木勒讨浩“,论道理就跟村里那些”招财“、”富贵“什么的是一个意思,没啥大惊小怪的。史大学正胡琢磨呢,土木勒讨浩又嚷了起来。”怎么还不把军粮装车?“”军爷,“史大学一指仍捂着肩膀的大个子,”是他捣乱!“土木勒讨浩盯着那大个子,话却说给史大学听:”谁再敢捣乱,你就拿鞭子抽他!“”是,是。“史大学又用汉话冲民夫们喊道,”听见没有?这位土木勒讨浩军爷,就是护送咱们义字营的,谁再捣乱,军爷就拿鞭子抽他!“所有人都老实了,大个子不甘示弱地瞥了他一眼。”告诉他们,“土木勒讨浩下令道,”今日装车,明日出发!“”赛,赛。“乘着众民夫忙活儿的当口,史大学带领小左和几个人,赶着马拉勒勒车来到城北紧挨着户部税所的一间大库房:各营民夫的口粮就在这里由皇商孙家发售。”你是义字营的百夫长?“库房大门前,小左等人正把买好的粮食一袋袋抬上勒勒车,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把史大学叫到了一旁。”是,小人史大学,您老是?“”蔡荣祥,孙府的管家。“”原来是蔡管家,“史大学又不迭地作起揖来,”有甚指教?“蔡荣祥把摊开的右掌伸到史大学面前,那上面是一锭银子。”蔡管家,您这是……“史大学眼睛一亮。”没什么,托你办个事儿。“”甚事儿?您老尽管吩咐!“史大学说归说,却没有去拿银子。蔡荣祥微微一笑。”你不用怕,小事儿一桩。你们义字营里,有个叫王相卿的。“”王相卿?“史大学有些发怔。”是个大个儿,你点了名就知道了。“”噢!“史大学觉得他现在就知道了,”他咋啦?“”这个人,“蔡荣祥皱皱眉头,”是个有名的二标子,他到哪个营,保准都是祸害,你一定得小心,非好好管教他不可!“”好……“史大学的面色仍有些迷惑:难道营里有二标子的就给百夫长加工钱?”这一路上,“蔡荣祥笑得意味更深长了,”有甚招儿使甚招儿,别让他舒坦了,就算是托你办的事儿。“”哦?好,好!“史大学有点儿明白了。”拿着吧。“蔡荣祥把银子往前又递了递,”整治这王二疤子,也是个辛苦活儿。“”哎,您老这,太客气了,嘿!“史大学接银子时一下就掂出了分量,少说也有二两多。欣喜之余,他在心里问了一句:那傻大个儿值这个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