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门微微开着, 青平气喘吁吁却又缓缓的拾步上楼梯,在楼梯拐角处歇来下来立了一会,整个楼里安静得很, 都能听都空旷的江边林子里的野犬吠叫声, 天也近黑, 只剩西边一丝丝红亮的霞光, 如此安宁美好的晚间, 青平却始终心跳得阵阵的痛,仿似这周边一切都带着不祥的魔力,青平差点手脚并用, 为的是脱离这窒人的楼道,投身进她所期待怀中, 一个能镇住她心中的一切慌乱与不知所措的怀中。
好不容易来到了微开着的门前, 但是只往望了一眼, 便生出一丝退却与犹豫,恨不得转身逃离而去。
周炼趴在桌上闭眼入眠, 眉尖蹙着,眼下微青,虽是睡着,眼角也带着一丝倦意,他从来都是眼里堆着笑看她的, 极欢喜时还会有些疯癫行径, 五官仍是以前一样的散淡开阔, 脸皮却粗糙有细褶, 一直以来, 青平都认为他是当得起如玉两字的。一身青色的袍子沾也不少酒渍与油印,衬得他身体显得偏于削瘦, 虽从不说,但他其实是有些自恋于自己外貌的,对服饰与姿仪的要求甚为执着。一桌酒菜并不曾动过,周围也并无人陪饮过的痕迹,只他的手内抓着一个酒壶,和脚边酒壶的碎片,及满屋的酒气让她知道,他不是在睡觉。
他是一人在这独饮!他孤身一人躲在这江畔一角过肆意邋遢放纵的生活!
然而逃离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将门全推开,竭力控制着不向他奔去。面前的人被卷进门的寒风吹醒,抬起头来,见着她时,眼内并不见得欢喜,只是呆呆看她,朦茫仿佛仍在梦里,青平咧开嘴笑了一笑,他伸过手来捻起她的一丝衣角,回来神来,大为惊讶,朦茫眼中闪过一丝黑亮,旋即沉寂,半天也不见动静,青平也只是站在他面前,掩着将要冲出口的万语千言。
他仍是没有露出一点她期待的笑,只一脸严肃的,周身散着拒人的寒意,僵着身子跪到地上,“下官拜见公主。”
“啊,这一地的碎块,寒梅快起来。”青平一声呼叫。
他抽手撑地起身,垂着头,立在一边,昏暗中让人看不清神情,一身的清冷恭敬样:“公主为何事来此?”
青平笑道:“自然是来寻寒梅的?”
他抬头问:“公主可是认错人了?”
青平怒了,“有没有认错人,我知道,难道周炼你忘了,你曾说过去哪都带着青平的,就是在那江水边,明月下,忘了?”
周炼眼内一丝凄凉,不再假装:“我是说过,可公主何曾放在心在。”
青平见他没再说不认识,忙追着说道:“这千里奔波来此便是为了告诉寒梅,我放你在心在,早已将你放在了心上。”
他静静低头看她,青平接着说:“寒梅,我爱你的,你相信我!之前只是青平还不明白而已。”
他眼里似乎明了的意思,却也不见得有多高兴,静静开口:“相信,但是,你不要江山皇位了?”
青平一个不耐烦的挥手,近身来抱住他,抬头笑道:“我不稀罕那江山,我只要陪着你。”
周炼笑道:“我却稀罕,公主从周炼手中夺了江山,却又不稀罕,只是周炼却稀罕,能不能请公主还给周炼?”
青平手上一顿,面色犯难,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周炼笑,偏了脸却拿酒,眼里一丝光亮全部黯尽,淡淡说道:“看,你总是将别的东西看得比我重。”
青平问:“你要信我,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我们就不能不谈江山,只是两人守在一起?”她踮起脚来吻他的唇。
周炼并不回避,却也毫无回应,拉了她坐在下,自己靠了椅坐下,声调平静,在黑暗中絮叨,大段大段的话从他口中说出,青平只觉头脑嗡嗡响听不太懂他说些什么,只记得他一脸干枯与疲倦。
“公主可知道,自初进宫始,周炼便对公主付了全心,只是这么多年却未见公主一丝真心,我自幼未与人争求过什么,只在公主心思上着意几分,便是这皇位,一切也都是依你父皇的意思,周炼所求,不过是青平一人,然而,周炼宠爱公主,保护公主,不惜性命,却哪知公主全无一点真心对周某,竟要置周某于死地。”
青平只听到前面几句,便高兴得抢话:“既然如此,那又啰嗦什么,我们一起回宫?”
周炼冷冷看她,将手一抬,挣掉她抓在他袖上的手,眼中苦苦笑意,看她小儿无理取闹样:“公主以为,周某便是件衣物!”
青平立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蹲下身来,放低声音,对他动情细语:“周炼,我知道错了,你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一个人过吧?就算你要一个人过,你舍得让我一个人过?你可知道,我这三年过得何其孤单何其痛苦?”
周炼冷笑着看她一眼。
“就算你恨我,要让我一个人孤单过一辈子,你舍得让冬儿自小一个人过。”青平总算又找到一个他的死穴。
周炼这回很快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一片不敢相信,看得青平心中颇为害怕,原来他是个温温和和,对她千依百顺的人,如今怎么如些冷情倔强起来,想想他能狠心一个人在这地方过三年,他是怎么做到的。
“公主果然没什么变化,为达目标,一切都可拿来利用。”周炼冷冷的笑,比先前更寒了几分,眼中一片绝别之意。
“你就那么绝情,冬儿可是你儿子,你都不多看他一眼?”青平见他起身要出去,忙过来拉了他。
“我会找时候去看他的。”周炼起身往外走。
青平如踩在棉花堆上深一脚浅一脚下楼来,依旧是州府记室杨勇过来请示公主下驾何处。
“自然是住周刺史府上。”
虽与周炼同住一府,确是三天里不见周炼人影。
只某日在园内步行时见过他一次,他依是冷着脸,格外礼仪周道:“周某已是心如死灰,公主便请回京吧。”
青平本也是打算死缠烂打将周炼哄回京去,无奈京中急传信来:冬儿病重,请公主速回。青平便慌了神,连忙告知周炼给她准备安排车马。
眼角看见周炼脸上一丝焦急,青平略略放下心来:等冬儿身体好了,本公主再来收拾你。
快马回京,一路催人探消息,却是频频报病危,心思焦急,也便想不得其它。
待一日天黑进了皇宫,将活蹦乱跳的冬儿抱了在怀,心下石头落回原位,抬头怒问卫昭:“这不是好好的,为何诳我?”
卫昭笑着将一折子递与她:“不为诳你,是为诳我姐夫。”
青平一看是周炼自请回京的折子,不敢相信地看了卫昭一眼。
卫昭只是笑得云淡风轻。
青平一脸茫然无措回殿内休息,愁眉苦脸想着事情,突然起身便出宫来。
来不及下人通报,青平气势汹汹进门来直扑刘慎书房。
“相爷好福气,得此倾城美人红袖添香。”青平看着刘慎身旁立着的王琢笑道,自己三年来在宫中苦闷抑郁,不曾出宫半步,却不想原来王琢在这过得有滋有味,自己还天天自责忏悔,这两人好大的胆子。
刘慎两人要行礼,青平一挥手道:“行什么礼,你们合起伙来诳我时也没见尊重我是个公主。”“谨之不曾欺瞒公主什么。”刘慎轻笑得一脸无辜。
青平咬牙看他,一眼扫到王琢身上时,怒道:“还有你。”
刘慎上前将王琢护到身后,呵呵笑道:“谨之一切遵圣旨而行,请公主切莫胡乱怪罪。”
青平思绪转了几转,才想起自己是来求人的,换了一副诚意笑脸摆上:“谨之兄,其实青平这次来,是有事要请谨之帮忙。”
刘慎笑道:“公主请讲。”
青平略有不适般,脸上红了好一会,道:“谨之与寒梅自幼要好,他又愿听你的话,你帮我想个办法。”
刘慎顿时颇为为难般,摇头道:“公主莫要为难微臣,这样的事,谨之怎么帮得上忙。”
青平跳起来道指着王琢:“欺君之罪……”
刘慎拉了她笑道:“好,臣勉强献上一策,公主可要坚持照着做才行。”
青平认真点头。
顾源一见青平,笑道:“公主今日大驾,清渠惶恐。”
青平怒视他与苏薇一眼,顾珞往她怀里钻,一个劲叫她舅妈,她随便揉了两下她的头,哄了好乖,便推回给苏薇,心里烦躁不已,怎么自己过了苦闷三年,他们一个个活得如此油光水滑样,还不为她想想,如此显摆自己幸福就算了,还要加上嘲笑她的可怜她的眼神。
青平道:“不要行礼了,那些都是虚的。我有事找你帮忙。”
顾源笑道:“清渠愿效犬马之劳。”
“周炼过几日到京,青平想找青成公主帮个忙,帮忙劝劝周夫人,为的是留住寒梅。”
“公主不要为难我家薇儿,周夫人对公主你恨之入骨,怎会帮你。”
“自然我还有别的法宝。”
几人在一农户门前停步,顾源看了院中忙碌的男人好久,惊讶朝向青平:“吴王周煅?”
青平点点头:“我不曾害他性命,不知周炼能否看在这事的面上原谅我。”
“你是不曾害吴王性命,可你害了他的性命。”顾源笑道。
青平看了他幸灾乐祸,气愤不已。
顾源不敢下车,青平趁机报仇:“表兄如此胆小,怕吴王要你性命。”
“我可是堂堂将军,他现在不过是一农夫。再说,害他性命的人是你。”顾源梗着脖子下了马车。
“不知道几位来我家院中有何事?”周煅一脸纯朴如天生农家儿子样。
顾源一脸疑惑看着青平,青平上前道:“我与你家娘子是旧识,今日正好路过,便前来拜访。”
几人坐马车回宫,顾源问青平:“吴王怎么是失忆了?”
青平道:“不知道哇。”
其时顾源女儿顾珞正拉了周煅的儿子周遥:“小哥哥,你长得跟你娘一样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周煅与江氏儿子周遥,周炼与青平儿子周冬,顾源与苏薇儿子顾珞,卫昭与莫娜女儿卫枝儿四个小儿按高低大小个一字排开,整整齐齐跪到周炼母亲身前,奶声奶气一起开口:“奶奶您就跟我们回去吧。”
周夫人自周长秀逝去周煅闹宫变身亡,便舍宅为寺一人独居,日日只吃斋念佛,清苦生活。先前苏薇与青平去看望时还常开口说些话,至周炼离去,不仅给青平吃闭门羹,就连苏薇去也只是相对无言。
此时四个小儿一团稚气前后左右将她用力拉扯,又得知煅炼二人安然无恙,心里多年郁结散去,便只能同意先去住在苏薇府上以便孙儿们承欢膝下。
周炼依旧面色淡然入宫求见皇上,卫昭细瞅了他眼中的担忧,哈哈笑道:“姐夫莫急,冬儿没事,早好了。倒是我皇姐又病重了。”
周炼冷笑一声:“我看她走时生龙活虎的,怎么会变。”
卫昭一本正经:“哎,这你就不懂了,她得的是心病。”
周炼鄙夷地看他。
“寒梅,寒梅,你等等我。”周炼正要踏出宫门时,听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如此欢快许多年未闻。
周炼回身行礼:“参见公主。”
青平嘻嘻笑道:“寒梅你要去顾将军府上啊,我陪你啊。”
周炼冷脸看她:“公主不要再纠缠着周某,周某身心疲惫不已,实是不想再与公主有一丝牵连。”
“没事,没事,我不陪你了,”青平笑呵呵道:“我只是也要去顾府接冬儿。”
周炼刚要迈出的脚步一顿,回身看她。
青平依旧笑道:“寒梅你远路回京,累不累,我叫人先去顾府报信,备下你爱吃的菜。”
周炼如入定般不看她也不动。
青平撅了嘴道:“寒梅好不讲礼仪。”
一句话说给了木头听,青平再接再励:“我备下了些上好补药,一会见了母亲,你就说是只惦记母亲身子,特意收集的。”
周炼讶异看她,不自觉问:“母后在顾府?”
青平亮晶晶的眼笑着点头。
眼见他将一丝欣慰之色收起,脸上仍变成木头,青平巴在他的身子:“寒梅,我这几年可想你了,我知道你离我这三年都是为惩罚我,我以为都乖乖听你话还不行吗。”
周炼推开她,坐得离她远些:“公主自重。”
青平忿忿看他一会,想起刘慎的锦囊妙计,又堆了笑脸上来,扑过去与他拉扯:“寒梅兄。”
周炼紧绷的脸闪过一丝笑意,仍是嘲讽般说道:“公主这样,太过恶心。”
青平大喜,刘慎你就是诸葛再世,周炼,这一生我吃定你了。
刘慎的山人妙计是:尽量无耻,尽情狗腿,咬定青山不放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