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浮烟心底一阵厌恶。先前讲父皇和花错爹爹的故事着实令人感动,可到最后竟然只是为拓王重复这句谎言做铺垫。前面的全部有理有据,让人对拓王故事的信任一点点增强,最后再将她的身份摆出来,大家习惯性地就不会多作怀疑。
更何况,她现在正被柳轻舟护在身旁,两人紧紧相依,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像兄妹,加之容貌上的确有几分相似,于是御书房中朝臣几乎瞬间全都相信了,并且有几位已经激动地开始指责。
“皇上,辰国和不夜城一个找假公主敷衍,一个隐藏身份在我黎国多年,简直是不把我黎国放在眼里!”
“皇上,不夜城城主叶无殇刻意接近怀王,并隐藏身份屡次出入皇宫,实在是欺人太甚!”
“皇上,怀王此刻正拥兵三万,微臣私以为极为不妥!”
“皇上,假公主替嫁乱国,虽情有可原,然理无可恕!”
“皇上……”
卫浮烟不由看一眼拓王,所谓拓王天生好战是什么意思她终于明白了,他不仅有那个野心,更有那个本事。从花错爹爹入手,难得拓王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难得他能把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编得如此天衣无缝,卫浮烟实在是佩服。
拓王眼底肆虐着疯狂的火焰,卫浮烟脸上满是冷凝的笑意。
拓王不知道,卫浮烟即便再输都不会现在丢了性命,她腹中周怀意的孩子是昌熙帝放不下舍不得的羁绊。
“拓王话已至此,妾身无话可说,”卫浮烟道,“但妾身以项上人头担保,怀王与妾身对黎国、对皇上之忠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鉴!一切便请皇上定夺!”
御书房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昌熙帝。昌熙帝仍保持一开始的样子,整个身子靠在龙椅上,单手扶额撑在扶手上,整个人似在沉睡之中。
卫浮烟永远琢磨不透这位昌熙帝的意思。拓王和她对峙这一段时间朝中局势已经几番轮转,卫浮烟暗示拓王和辰皇私下有联系,拓王直言周怀意师从不夜城城主,若非他们二人是朝中最为强大的两支力量,此时只怕已经被朝臣的奏折压死。
昌熙帝却岿然不动,御书房中寂静许久,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决定,可是昌熙帝安然沉睡,没有一丝一毫要醒来的迹象。
卫浮烟看着汪公公压低的头一脸惨白,心中的淡然轰然倒塌——不、不会吧!她知道昌熙帝早已病入膏肓,但总觉得这是黎国天子,少年征战沙场、青年争夺皇位、中年平定黎国、晚年定下大局的一国之君,怎会没把拓王的事处理完便驾崩了呢?
卫浮烟蓦然想起方才汪公公和昌熙帝的那个瞬间,汪公公去敬茶,昌熙帝似乎与他有片刻交谈,那之后汪公公便脸色发白再无动静。难道……难道?!
“请父皇定夺!”拓王也觉得不对劲,再度扬声请命。
昌熙帝自然仍是没动静,整个人似乎和身边的青荷一样了。
拓王眉头轻蹙,身子不动,只过分冒犯地紧盯着昌熙帝的脸大声道:“请父皇定夺!”
依然没有动静。
柳轻舟护着卫浮烟往身后稍推了半步,卫浮烟能感受到柳轻舟以及此刻御书房中所有朝臣的紧张——若昌熙帝驾崩并且没有留下传位遗照,那么太子势力不足、周怀意远征未归,能够占得先机的只有拓王!
“请父皇定夺!”拓王紧盯着昌熙帝上前半步,眼眸深处瞬息万变。他和所有人一样心中充满了不确定,但是正因为他离那个位置实在太近了所以比别人更想去确定!
“父皇?”
卫浮烟,不,整个御书房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拓王慢慢地、慢慢地向昌熙帝走去,御书房中气氛极尽压抑,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确定的答案,事到如今谁还介意她卫浮烟是不是真正的端阳公主呢?
“父皇!父皇?”拓王已站在昌熙帝身旁,卫浮烟心底一团乱麻,若是昌熙帝没等处理好拓王的事便驾崩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汪公公突然尖叫:“拓王殿下,不可冒犯天威!”那样子就像是大梦初醒,脸上十足的惊惧之色做不了假。
卫浮烟心中顿生疑窦。
拓王伸去探昌熙帝鼻息的手果然停顿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昌熙帝熟睡的脸,似乎要从上面找出昌熙帝确然已经驾崩的痕迹。整个御书房好似被冻住了,没有一个人敢稍稍动一下,整个御书房安静得呼吸可闻。
顿了许久,昌熙帝仍旧似雕塑一般。
所有人都在等答案,拓王却忽然看向汪公公。汪公公的脸色比方才更白几分,神色间不掩惊惧,拓王看着不安的汪公公忽而冷笑,然后将手稳稳探向昌熙帝鼻子之下。
恍若连呼吸都凝聚,卫浮烟在柳轻舟怀中有一丝发抖,兄妹二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更加警醒更加谨慎。
“怎样,朕,是死是活?”
卫浮烟脑中轰隆一片,惊愕地看拓王猛然跪下磕头,御书房中也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只有卫浮烟和柳轻舟仍在惊愕之中,立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父皇饶命,父皇饶命!”
昌熙帝一脚踢开拓王骂道:“饶你的命?留着你的狗命来诅咒朕早一点归天不成?你身为兄长刻意打压老四和老九全然不念手足之情!老四为国出征征战沙场,你却在家里拿老四的女人开刀,真是没半分君子气度英雄气概!老四刚刚出征,你就挑拨黎国和辰国的关系,诱使这帮狗奴才请命开战,你究竟是想看黎国征服辰国,还是想看着老四首当其冲死在黎辰交战的沙场上?”
形势陡然扭转,卫浮烟和柳轻舟都惊了,然而此时无人计较他们是站着还是跪着,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拓王,终究是败了……
“别说朕还没死,就算朕真得驾崩,也要当着三省六部的面请遗照定新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走上前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来人,传朕旨意,拓王不忠不孝,意图诛杀手足谋朝篡位,打入天牢,押后再审!”
卫浮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拖着柳轻舟跪下,和众朝臣一起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罪名毕竟太大了,不论拓王行为究竟如何,昌熙帝毕竟真得龙颜大怒了,于是御书房黑压压跪了一片,可是竟然连一个为拓王求情的人都没有。
拓王自己竟也不求情,只是笑意古怪,似是冷凝,又似是吞噬人心的疯狂之火。
“至于怀王妃……怀王妃以假充真,妄图鱼目混珠扰乱两国邦交,打入天牢,择日处斩!”
柳轻舟蓦然起身将卫浮烟护在身后,卫浮烟瞬间眼前明亮骤失,整个人被护到一片阴影之后,只听柳轻舟道:“皇上乃盛世明君,怎能听一介不忠不孝之人信口雌黄搬弄是非?怀王妃的确是假的端阳公主,但确是怀王明媒正娶的真王妃!”
“假公主,真王妃?”昌熙帝目光中满是审度,口中呢喃如是,却并不多言。
卫浮烟从前的确是恨过柳轻舟,恨这哥哥一次又一次地伤她,可事到如今他能为了她公然与一国之君抗衡、为她求情为她辩解,她心底深深觉得知足了,知足了!
“哥……”卫浮烟扯了扯柳轻舟的衣袖道,“皇上圣明,自有定夺!”
柳轻舟心底一震,蓦然回头道:“你叫我什么?”
卫浮烟笑道:“哥哥,哥哥!咱们平平常常的一家子,竟然被卷入这等纠纷,害得父母双亡不说,连我们兄妹二人也天各一方甚至相见不识,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芸芸众生,皆为蝼蚁。现如今我这假公主为平定满朝忠臣义士之怒火而死,为安定辰黎两国邦交而死,实是死得其所,哥哥无需介怀。”
一席话说得御书房中比方才更静,朝臣虽不敢言,也都觉得把这等国家大事两国君王之斗争加诸于一个弱小女子身上,着实衬不起那句“忠臣义士”。昌熙帝神色难辨,只有拓王表情鲜明:拓王眼角眉梢的冷意更加幽深了几分,嘴角的冷笑也更加多了几分。
“皇上,小女子白苏烟,这是小女兄长白苏阳。我们本是辰国苏州人士,从来无意卷入国家争斗,然虽不知者不罪,但若能平息黎国忠臣义士之怒,小女愿以身为祭,为辰黎两国祈福。只是小女斗胆尚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恩准!”
言罢拉着柳轻舟重重得磕了个头。
昌熙帝似乎是倦了,冷淡地道:“说!”
“小女数日之前方才知道这是小女的兄长,兄长跟随怀王多年,虽不敢说兄弟情深,但多少算得上主仆意重。兄长追随怀王原本有大好前程,现如今却为小女这等罪孽深重之人出头,兄长感念手足之情,小女亦不能无情无义!故特求皇上开恩不究兄长顶撞之罪!求皇上开恩!”
“妹妹!”柳轻舟声音发哑。
“恩准!”昌熙帝与柳轻舟同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