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初一。
贾母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清虚观打醮,随行的有王夫人李纨凤姐等媳妇,各房的婆子丫鬟们,还有进京不多时的薛姨妈宝钗母女,以及养在贾母身边的姑苏林家的姑娘林黛玉。
清虚观里有个张道士,他原是荣国府老国公出家的替身,又是圣上亲封的真人,故自贾母以下都颇为礼遇他。张道人与荣国府诸人原也相熟,当下近前来与贾母絮叨了半日家常,又瞧见宝玉在跟前,夸了几句跟当年国公爷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哄着贾母心花怒放,趁时提起了另一桩事来。说的是有位小姐,才十五岁,性情模样,根基家世,堪与宝玉相配,却不知贾母可有思量也是时候为哥儿寻门亲事了。
贾母只说宝玉现下还小,又说有个和尚说过的,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张道士也就不说话了,只请了宝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到外面让道友们见识了一番,再恭恭敬敬地送了回来,顺带还捧回了一盘子道友们进献的贺物,尽是金璜玉玦等物。
贾母瞧去,其中有个金麒麟却是有些眼熟,说看到过哪家孩子也有一个。宝钗在旁抿嘴笑道,是湘云妹妹也有这么一个,宝玉听了忙拾起那金麒麟就揣在了怀里。
林黛玉从小与贾宝玉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别人。她适才听到张道士为宝玉提亲,心中已是不受用了,又听得金麒麟三字,蓦地想起自从宝钗来到贾府,府中就盛传着“金玉良缘”之说。眼见宝玉将金麒麟收了,想到他与湘云也是自幼的情分,深厚非常,不由得更是心口发闷。
她怕让人看出来她心里不自在,只推说坐着这会子乏了,怕是看不得戏了。贾母素来疼惜她,连声吩咐了好生伺候着姑娘下去歇息。
这道观后头有专门为太太小姐们准备的静室,连观中的道士都不让入内冲撞的。林黛玉起身跟老太太等人告退后,由贾母身边的一位老嬷嬷领着往后院走去。三月时节,她身上穿的是夹衣,经风儿一吹,不觉十分寒意,却也瑟缩了一下。紫鹃见了忙回头帮她取披风。
林黛玉搭着老嬷嬷的手,旁边雪雁跟着,继续往前走去。却听得院墙那边,隐隐地传来有人吟唱曲子的声音。她走近了些,无心听了两句入耳,只觉曲意悱恻,文辞清丽,竟是她从未听闻过的,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正听得那人唱到: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_色阑……”
她听得出此曲是在吟咏一位出家修行的女子,然而闻得“天生成孤癖”“过洁世同嫌”等几句,却觉得字字句句戳中了她的心一般,竟是只顾呆立着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也曾听得贾府的小丫头们议论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竟比不得才进京数月的薛宝钗尽得人心。人人只道她伤春悲秋,无事也常常蹙眉落泪,却不知她只因爱惜这易逝的流光,故而看着那轻絮飞舞、桃红柳绿,也会想起韶华转瞬白首,终有春归无觅处之时。
等到紫鹃取了披肩回来,见姑娘正站在院子里发呆,忙上前推了她一把说“院子里风大,姑娘仔细着凉了”。黛玉才猛然醒悟过来,忙低头急步往屋里赶去,却不知已是烧红了脸。
却说扬州府中,秦钟领着太守点起人马赶回客栈时,听留守的人回报四爷与一位姑娘去江边踏青去了。他们十万火急地赶到江边,只见金四爷与傅恒等人正被贼匪围着,随行的侍卫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
此次出京带的侍卫,多扮作挑夫伙计,他们个个都身手不弱,但一共不足十人。傅恒出来时尽数都带上了,却仍是寡不敌众。
而金四爷此时也正大展拳脚,与领头的匪首斗在了一起。秦钟飞奔上前之际,还有心思品评了一番四爷的功夫:充其量有些防身之计,比起戏说里的深藏不露那是差远了,能坚持到这会上也许对手也非什么武侠小说中的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高手吧。
叶宛姑娘原是被四爷护在一旁,故而她先得空瞧见官兵来援。转眼瞧见那匪首一刀向四爷劈去,她身子一横就护在了四爷前面。原本四爷与那人缠斗了半天,招数都已熟知了,这一刀是不难避过的,见她如此倒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好在那匪人见刀下之人变成了一位娇滴滴的姑娘,也不由得愣了一拍,四爷才得空架开了那人的刀,把叶宛拉扯着后退了一步,忙问她可伤着了。趁此功夫,那匪首也瞧见官兵来了,虚晃一招后招呼着兄弟们迅速地退去。
太守一边分出人手去追捕逃犯,一边吩咐人打扫战场,然后才上前来拜会众人。问起匪徒的来历,太守也是仓促点兵而来,一时也不知究竟。只言道江淮一带有白莲教的分支在此活跃,为首的女贼听说前不久死了,当家的位置传给了一个孤女,名叫叶宛。
跟着四爷前来的人面面相觑,金四爷略作沉吟,言道:“那女子想来也是个身世可怜之人。”秦钟听得此一言,在旁揣度四爷的心思:虽是同情那姑娘孤苦无依,为匪寇收留而身不由己,却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赦免她的话。想来叶宛若确是反贼,那位爷再有不舍,也不会容忍有人在他治下的江山作乱,亦不会容忍有人威胁到他的性命。
待到太守不在跟前,金四爷看着不远处的窈窕倩影,自言自语道:“若是有意接近,必不会用真名,应是重了名吧。何况方才她也舍身护我……”
待到诸事已毕,叶宛也过来盈盈拜别,又道临别有一语想单独对四爷说。四爷无视傅恒等人的劝阻之意,允了她的要求,与她并肩而行,于是傅恒只得令人在十步之外紧随。
叶宛不曾回首,却也尽知身后众人的动向。她缓缓走到江边,方才站定了,转头看着四爷微笑道:“四爷好定力,你的下属都提防着我,难道你就不曾疑心过,我也可能是匪类同党吗?”
金四爷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道:“姑娘是想劫什么?若说是劫财,金某最不乏此物,千金散尽只当寻常,若说是劫色……那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叶宛轻笑道:“金四爷果真非比寻常。叶宛今日却只为辞行,此后江湖再见,愿四爷还能记得今时今日。”
话说完,身子轻盈地飘落,向江上而去,却不知何时从岸边垂柳下划来一只小船,刚好停在了她落足之处。
她取了蓑衣斗笠在手,向岸上凝眸望了一眼,转身进了船篷中。
一叶扁舟,逝于江河之中。
金四爷怅然若失,对着赶上来的诸人吩咐道:“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