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将端木赞从回忆里拖回。抬起头,循声望去,花海与密林接壤处,一座石砌小屋的木门大大敞开,从屋内出来一个手握花锄的修长少年。
四目交投,少年手中的花锄“当啷”落地,俊美的面容,似悲似喜,定定望着端木赞,石化一样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端木赞心头大震,呆怔片刻,才脚步前移,一步一步,向那少年行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听到身后的异响,甘以罗回头,映着夕阳金灿的余光,望向两条缓缓靠近的身影。那两道时时锁在自己身上的眸光,此时,正盯在那呆立的绝色少年身上。
“他……”甘以罗微微张唇,想要询问,却又怕惊扰这一憾人的画面。在她的目光触上少年的一刻,就再也无法移开。
一身粗麻衣衫,不掩修长挺拔的身形,一张玉雕一样的容颜,在这夕阳映照下,越发显的精致。入鬓剑眉拢如山黛,碧水清眸,璨若星辰。
而……
令甘以罗惊诧的,并非这少年绝美的容貌,而是……
“冶!”端木赞微颤的声音,带着激奋,带着欣喜,唤出少年的名字。
端木冶!
他竟然是四年前,被他废弃流放的弟弟,端木冶!
“王……”端木冶张唇,刚刚开始,又生生忍住,眸中,迅速染上一层黯然。
微微垂眸,慢慢跪下身去,伏首下拜,低声道,“草民……端木冶,拜见王上!”温润的声音,带着难抑的颤抖。
是啊,他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是,四年前,他已被废,“王兄”二字,又怎敢出口?
“冶!”端木赞疾唤,俯下身,双手扶住他的双肩,连声道,“冶,起来,快起来,让孤王看看!”拉着他起身,鹰隼眸光,急切的向他打量。
长高了!长大了!四年前的单薄少年,竟然长的这样丰神如玉。
“冶,你……你活着!”喉间,似堵上一层硬物,令他胸中的万语千言,只化成这一句。
“你还活着!”
多少次午夜梦回,曾为这个弟弟伤怀,实不知这大漠凶险,他能否安然度过。
“是!冶还活着!”玉雕般的绝美面容,迸出一个凄然笑容,淡淡道,“王上无命,草民不敢就死!”
纵然当年,他犯下滔天大错,可是……他是他的哥哥啊!四年来,他竟然不闻不问,任由他颠沛流离,思念如狂。
“冶!”端木赞低唤,心底,漫出深深的无奈,摇头道,“你……怨恨孤王?”
只是为了一个王位,他竟然令他最亲近的人,都恨他吗?甘以罗如此!冶也如此吗?
“草民不敢!”端木冶垂首低应。
自幼丧母,父王早故,又被自己的亲哥哥废黜、流放。过去四年,与往后的四十年、五十年一样,自己,注定要孑然一身。
“冶!”少年身上的淡漠和疏离,令端木赞难以呼吸,低声道,“孤王……”垂下头,望向自己一身寻常衣衫,端木赞深深吸了口气,唇角,挑出一抹强笑,沉声道,“孤王知道,孤王将你废出王室,你怨恨孤王。可是……我不止是北戎王,也还是端木赞,还是你的哥哥啊!”
“哥哥?”端木冶身子一震,慢慢抬起头来,一汪清眸,仿佛像一潭湖水,被人投入一块巨石,一瞬间,波涛起伏,难以平稳。
“王……王上……”微颤的
双唇,带着难抑的兴奋,讷讷道,“是……是说……”
他还认他?他还认他这个弟弟,是吗?当年,他以幼袭长,险些酿成大错,他竟然没有介怀,是吗?
“我,自然还是冶的哥哥!”端木赞点头,叹道,“冶,孤王登基,不得不平稳朝纲,你听信谗言,起兵袭营,我作为北戎王,不得不废了你。只是,你虽然不再是王子,可我端木赞始终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不是么?”
“是!”端木冶急急点头,砰声跪倒,唤道,“哥哥!”膝行两步,双臂抱住兄长的双腿,放声大哭。
四年了,这两个字,时时绕在心间,却不能出口。如今,他竟然可以再对着他,唤声“哥哥!”
他,终究是自己唯一的亲人。
“冶!”端木赞在他肩头轻拍,低声安抚,鹰眸中,水雾盈起,却没有落下。
甘以罗怔怔望着这兄弟重逢的一幕,心底,慢慢漫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昊!”无声低唤,一颗心,涩涩的疼。
当年,她领兵出征,弟弟甘以昊才十三岁,如今,也长大了吧?
三年前,在茶楼上听说书先生言道,她被俘之后,南绍朝中大乱,是步王后一手平定朝纲,扶甘以昊亲政。
那么,如今呢?
四年来,南绍朝廷竟然不曾派出一人出使北戎,是弟弟不愿迎回她这个摄政公主,还是……朝中,又生巨变?
“以罗!”拉起端木冶,端木赞携他向花丛中呆立的甘以罗行来,带着一丝兴奋,含笑问道,“以罗,你还记不记得冶?”
一语惊扰,甘以罗从怔忡中回神,眸光在端木冶的身上扫过,淡淡点头,说道,“记得!”
她自然记得,大漠中,那个带兵袭营的少年。
那一夜,她趁北戎兵内乱,悄悄放出南绍诸将,本想趁乱将端木赞诛杀,借机逃回南绍。
可是……那一夜的凌虐,那个绑在木桩上,受十道刑罚的少年……
骤然变冷的眸光,令端木赞心头一跳,唤道,“以罗!”放开弟弟,张臂揽她入怀。
该死!
端木赞心中暗骂。他竟然忘了,就因为端木冶袭营,他给她的凌虐羞辱。
“以罗!”柔声低唤,尝试将她从回忆中带回,说道,“我们该带着无缺同来,也好见见他的叔叔!”
“无缺?”端木冶挑眉,诧异重复,眸光,扫向甘以罗微微隆起的小腹,问道,“王……大哥,无缺……”
“无缺是我和以罗的儿子,你的侄儿!”端木赞笑应,脑中,闪过那调皮蹦跳的小小身影,唇角,不觉掠过一抹笑意,说道,“他已经满两岁了,这次出来没有带他!”
“侄……侄儿!”端木冶低喃,心头,涨上满满的喜悦。
侄儿!如今他不仅有哥哥,还有一个侄儿?
他端木冶,竟然有两位至亲?
那么……
眸光,热切的望向甘以罗,张了张嘴,结舌唤道,“嫂……嫂嫂!”有些碍口,可是,心底却欢喜莫名。
不!不是!
他端木冶有的,是三位至亲!四年来,他也从来没有忘记,她对自己的一水之恩。
“本宫不是你的嫂嫂!”冷淡的话,从两瓣柔唇中逸出,甘以罗挣脱端木赞的怀抱,转身向花丛中行去。
一句话,如凉水浇头,端木冶满心的热切化成满腔
的失落。她竟然不认他?是因为……他已经不是王子,还是……
“冶!”端木赞在他肩头轻拍,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她……从不许无缺唤她母妃,也从不承认,她是孤王的王妃……”望着花丛中,那娇俏身影,舌头,悄悄的泛上一抹苦涩。
虽然,他强留她在身边,虽然,她为他生了孩儿,可是,她的心里,终究没有他吧?
“大哥!”端木冶低唤,眸光,从甘以罗身上收回,将兄长的寥落和无奈,尽收眼底。
纵然身为北戎之王,他,也有许多的无奈罢?
过去四年,自己盼过他,念过他,也怨过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不是果真过得如意?
“嗯!”触上弟弟同情的眸光,端木赞不觉展颜一笑,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笑道,“不管她认不认,她终究是我端木赞的女人,假以时日罢!”
是啊!假以时日,或者,她会认罢?就像,她承认了无缺,接受了无缺一样!
何况,如今她肚子里,又有了他们第二个孩子!她不是也愿意将他生下来吗?
转过身,举目遥望,将一片花海与花中女子尽收眼底。端木赞问道,“冶,这片曼幽兰,都是你种的?”
“是!”端木冶点头低应,目光,也望向满山遍野的曼幽兰,一双清碧水一样的眸子,灼灼闪着光辉。
端木赞回头,仔细向弟弟凝视,笑道,“当年,我记得将你流放苦地,却没有料到,你竟然在这里!”
“冶来碧玉洲,已有两年!”端木冶低应,微微的叹息,带出满心的疲惫,重整心情,慢慢讲述。
三年前,邬合寻不到端木恭,竟设计将他从流放地带出,打出他的旗号,起兵谋反。
他识穿邬合的图谋,不愿再被人愚弄,在习横平叛时,孤身逃出,几经波折,才在两年前,来到这碧玉洲。
去年春天,偶然间见到几株曼幽兰的花苗,就在花苗旁,筑屋而居,精心侍弄,到了如今,竟然种出这大片的花海。
端木赞默默听他讲完,叹道,“邬合父子包藏祸心,若不是邬氏只留他一脉,孤王岂会容他?”
邬氏,那是自己母后的母族啊,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灭族?
端木冶点头,低声道,“若是母后泉下有知,恐怕……也会为难罢!”
端木赞向他定定而视,轻声道,“冶,你还记得母后?记得这曼幽兰?”
紫色曼幽兰,是母后最喜欢的花。是不是,在冶心里,那大片曼幽兰中的嬉戏,也是幼年仅有的记忆?
端木冶微微抿唇,眸底露出一抹悲凉,低声道,“母后去时,冶还不到两岁,如何能够记得?是父王,总是会说起母后,说起母后喜欢的曼幽兰……”
清润的声音,淡淡讲述,却令端木赞心中,生出一缕浓浓的怅然。
是啊,母后去时,冶还不到两岁,自己总以为,母后那一去,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其实,对冶,岂不是一样?
自己心里,还能记得那大片曼幽兰中,笑立的母后,而冶……却只能在父王的讲述中,知道母后的一切。
只是,那个向他讲述曼幽兰,讲述母后的父王,却在母后逝去后不久另娶他人,甚至听从那个女人的劝告,将他送去邑娄国做人质……
不堪的记忆,如雷霆电闪,迅速扑入脑海,端木赞闭目,压下心头骤然掠过的一抹抽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