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相逢红尘内

几天过去了,南少林的人马仿佛彻底消失在人海茫茫中,动向踪迹全无,就连广州丐帮关帝会都只能打听出他们曾经落脚的位置。

当乞丐们赶到那些所在时,却也只翻找到些破衣烂衫和碎碗残羹,最终悻悻离去,把微末线索转交到了几位长老的手中。

独老三亲自上门转告,还有些不好意思, 反正依此看来,或许南少林真的撤走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江闻不清楚,他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其实他对于下一步的时机已经有了预计,譬如骆元通襄举的金盆洗手大会就是个很好的切入点,或许可以凭借这个平台接触到广州高层。

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江闻在广州落脚的前几天,都是上午独自打听消息,下午就索性带着徒弟们在城中兜兜转转,逛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顺道把城中的特色美食都品尝了一番。

只能说广州城繁华富丽的同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销金窟,每天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兜里的钱不知不觉就被掏走,再也不见回头了。

这日江闻师徒闲逛了一早上之后, 又选定了家酒楼食肆就坐,点了一圈菜单之后就等着菜上来。

“快吃快吃,菜凉了就没新鲜味道了。江湖好汉不但要能忍饥挨饿,也要会享受人生,得意须尽欢, 金樽莫空对知道吧?”

江闻挥着筷子催促道, 然而洪文定照惯例浅尝辄止,只盯着酒肆之外的武林人士视线不移;傅凝蝶则眼巴巴地看着菜端上来,暗暗告诫自己好菜一定藏在后面,不能太早吃饱;只有小石头一个人风卷残云般跟上了江闻的速度,这几天顿顿不曾缺席。

“师父,我们每天这么吃真的好吗?”傅凝蝶忧心忡忡地说着,越发圆润的小脸上满是纠结。

江闻却大手一挥,表示毫无压力,

“为师我算是想开了,与其每天在那里杞人忧天、束手束脚,不如就抓紧时间享受一番,这样就算出意外也不会后悔。”

意外指的当然是南少林了。

从因果上来看,寻找南少林本该只是广州之行的一个次要环节,就算找不到也不影响什么。可江闻发现只要南少林一天不出现,他的心里就始终悬着一个坎,而南少林像这样藏得天衣无缝,

才是种最最危险的讯号。

江闻在内心悠悠叹息着,第一次开始希望能碰上某个天地会的扑街总舵主,只要这个人出来踩一脚,基本就能把全局明雷暗雷一同引爆, 自己也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有趣的是,陈近南几个月前对自己说要退隐江湖,近来还真就再无关于他的英雄事迹,只是不知他是改回原名陈永华去辅佐郑成功,还是金蝉脱壳后潜藏在江湖之中,策划着其他什么反清大计。

“石头,点穴功夫记得要好好练,抓破绽一定要准。你的横练功夫已经有余了,就是认穴差点火候,抓紧悟透这三个穴位,我们就去找范帮主继续请教。”

江闻谆谆教诲道,往小石头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范兴汉帮主在他眼中属于是丐中丐版的乔帮主,各个方面都学了个不伦不类,但是偏偏性情不似掺假,属于有限程度可信任的类型,人品以外的其他的方面则还需要深入考察。

话说对方除了实用的打穴擒拿功夫,还有一手简单粗暴的刀法,据说也能乘敌侧门攻击,善于乘虚蹈隙,刀舞动起来刀光闪闪、风声飕飕,如猛虎一般,或许也可以考察看看作为武功后备。

小石头用力点点头,装作一脸认真的样子,眼睛却直看着陆续端上来的菜肴。

“知道了师父,我一定勤加练习,不让你失望。”

“……先吃饭吧,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练武功还是练饭量。”

随着菜肴纷至,正午的阳光也已经恰好照耀出这座大城的壮阔,食肆二楼能眺见宽阔的珠江上鳞集逾百,舳舻相接,风帆如织,排着队等候进出港。随着纤夫的吆喝声响起,玉带濠上边远洋大船已经陆续抵达装船。

这些船舶深阔各数十丈,贸易商人分占贮货,挤占得船板上供人行走的位置只剩数尺许,什么苏杭顾绣、绫罗绸缎、药材、皮草、绍酒、火腿都在码头堆积如山。

由于携带的货物实在是太多,甲板上不但要贮货,睡觉的船员也只能夜卧其上——这些货物本是易碎的陶瓷贵货,但它们大小相套无少隙地,以至于寻常人踩上去都能如履平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带着徒弟出来游学,就要学到些真的东西。按他的说法,既然来到了广州府,便不能不尝尝这里的广府菜,江闻也就顺道介绍起了广府菜的知识。

“早在唐代,广府菜便已经独具特色,开始将中原烹调文化结合当地文化改进烹调手法,并且懂得运用配料和掌握火候。”

“广府菜尚鲜,是因为这里的食材随取随用,物资不匮,古书中记载道,东晋时随着孙恩叛乱的卢循也曾经据广州,既败时余党奔入海岛,居住在野外而不死,靠的就是食用蚝蛎,垒壳为墙壁。”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空口白话,江闻还拿出了元化子藏书中《岭表录异》的记载作为凭据。里面说到唐时广州人已能根据食料而采用煮、蒸、炸、炒、烩、炙、甑等烹凋方法,并使用多种调料,如酱、醋、姜、非、椒、桂等,形成独有的岭南风味。

“别着急,吃过了聚丰园的金华玉树鸡,福来居的酥鲫鱼和手撕鸡、南园的红烧鲍片和白灼响螺片,我们再去试试西园的鼎湖上素、漠觞的香滑鲈鱼球、太平馆的酸汁焗乳鸽、陆羽居的化皮乳猪和白云猪手……”

“师父,可是盘缠快不够了。”

管帐的洪文定很实在地戳穿了江闻的美梦,“林总镖头那边送来的盘缠已经花的七七八八,吃完这顿饭就只够两天的客栈花销了。”

口若悬河的江闻从纸醉金迷的美梦中被敲醒,意味深长地看了洪文定一眼。

“不,人吃马嚼地加上明天的早茶钱,其实只够住一天的客栈了。”

他叹了一口气,表情怅惘得就像是暑假结束即将开学的小学生,满是不肯面对现实的模样,“吃完这顿我们就收拾东西,到你的好兄弟马超兴家里打秋风吧。”

“马家?可师父你不是说不能去吗……”

洪文定不明所以地说道。

江闻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文定,别和你爹学什么傲岸自恃,脸面这个东西和兜里的钱一样,今天花掉也许明天就又捡回来了。”

“我不明白。”

洪文定老老实实地摇头。

江闻补充道:“我也发现这里生活花钱如流水,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挂靠,花别人的钱就不心疼了。再者说了哪有那么倒霉,或许两位姑娘早就走了也说不定嘛!”

江闻也不多做解释,结完账便带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很快就来到了西关大街之上。

在这里,他们在街边看到了一座张灯结彩的擂台和一栋气势恢弘的府邸,浓墨重彩的配色中显出了暴发户独有的豪横,硕大的招牌也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大字——

雷府。

原先被排除掉的落脚点马大善人家,此时已经是个非来不可的地方了。马大善人早来几个月,应该听说过南少林的消息,而他家孩子马超兴是南少林悉心培养的小五祖之一,也想必会有关于南少林的内情。

和解开谜题相比,被发现出尔反尔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真相大白、一切无愧于心嘛!

“哈哈哈江大侠,你今天到了真的是蓬荜生辉啊!你早通知要过来的话,我就派人到城外十里欢迎你了!”

意气风发的雷老虎听到登门消息,立刻冲出来迎接,与江闻勾肩搭背好不热情,粗旷的嗓音还和在下梅镇上如出一辙,毫无生疏之意地聊了起来。

“雷老爷,你这产业倒是越来越大了,让人羡慕啊。”

江闻由衷感叹道,马大善人在下梅镇的家产虽多,可几月前被清兵洗劫大半,如今异地他乡还能有如此家底,这人简直像是被财神爷附体了。

“其实多亏了我那大哥马善均。”

谷昚</span>  改名为雷老虎的马佳善嘿嘿笑着,双手在胸前不停笔划着,低声解释道,“他人在杭州做绸缎生意,广州城里也自置有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见兵荒马乱不愿经营就托付给我,没想到现在是日进斗金。”

雷老虎带着江闻来到大堂,顶着匾额上烫金的四个大字“以德服人”看茶就坐后,才谈起了他近来的心路历程。

只是屏风后面似乎有一个熟悉的窈窕人影,默不作声地藏在那里很是怪异。

“江大侠,从崇安县出来的时候我就在反思,自己日日行善为什么遭此劫难,是不是积德不够。到现在我才想明白,我就是因为只懂得积德,不懂得服人才出事——没人服我当然会倒霉了!”

以德服人的牌匾熠熠生光,彻底替代了雷老虎时期日行一善的指导思想。

“额,话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江闻支支吾吾地应付着,一边躲闪着某个方向的锐利目光。

“江大侠,你在听吗?”

雷老虎背靠屏风继续说道:“到了广州更是这样,这边的人老是跟我作对,想要服人首先得让人听我的,我可不能被看扁了!当初要是府上有三五十个洪大侠那样的高手,谁还敢瞧不起我!”

江闻差点乐了出来,养三五十个洪熙官可还行,他雷老虎要是能找齐一个排的洪熙官,下梅镇那天晚上被屠杀的就该是清兵了。

“所以我还得谢谢你,介绍来了两位武艺高强的女侠,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

江闻惊愕地说道:“啥意思?雷老爷你还敢娶小老婆?”

一道银丝鞭影凌空闪过,透过屏风纸打碎了江闻手里的茶杯,连带着把雷老虎也吓了一哆嗦。

随着屏风破碎,江闻发现那里站着的是换成大家闺秀打扮、死盯着自己闷不吭声的袁紫衣,江闻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闻感觉面前这人的眼神怪怪的,看自己就跟看负心汉一样,他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吗?

“袁姑娘,好久不见啊。”

江闻佯装镇定地打起了招呼,想不通袁紫衣为什么会如此自然地呆在这里。

“江大侠不要开玩笑了。”

雷老虎连连摆手摇头,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先前五虎门一直骚扰我的生意,是我花钱请袁女侠留在这里的。如今她是暂时假扮成我的女儿,帮我对付那些本地的豪强。”

雷老虎粗脖子一梗,连忙笑着又搬来一把椅子给袁紫衣坐,几人目光相对半晌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幸好傅凝蝶为人机灵,立刻想到话题的切入点。

“紫衣姐姐,严家姐姐去哪里了呀!”

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凝蝶发问,袁紫衣这才用正常的口吻回答了起来。

“严姐姐也和我一起住在府上,几天前听说城南的章丘岗村有高人隐士,就和严伯父一同拜访去了。”

话一说开,袁紫衣的态度就缓和了不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先前来到广州府之后的故事,雷老虎也趁机吹起了牛皮,谈起了先前的擂台比武。

直到这时候江闻才明白,自己只道是给袁紫衣和严咏春在广州城里找了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却没想过马大善人那跋扈性格碰上兴风作浪的袁紫衣,会产生多么激烈的化学反应。

别的不说,光说周隆口中广州城的第二档热闹事,就一定是袁紫衣才能想出来的东西。

雷老虎苦于无法在广州城立威,袁紫衣和严咏春则想在武术之乡多多学拳,两者的想法一拍即合,便由雷府出钱、女侠出人,这才来了这么一场极具噱头的擂台大赛,轰动了广州城。

“自从袁姑娘假扮成我女儿,和严女侠联手打服了西关的大小势力,又和佛山五虎门打过一场之后,不仅仅是广州城里,就连佛山、顺德两处也没人敢来惹我了!”

雷老虎眉飞色舞地说道,“江大侠你来了就更好了,不如你也来广州落脚,我们联手打出一片天地来!”

听见五虎门三个字出来后,江闻终于知道袁紫衣身上怨气的由来了。

五虎门只是个小门派,武功也不见得多么高明,却霸占着广州至佛山之间大片的田地、酒楼、赌场、当铺产业,依靠的就是他们的掌门,号称岭南第一高手的凤天南。

而这个凤天南的另一重身份,就是袁紫衣有仇无恩的生身父亲,可谓是她在世上最大的仇人。

江闻猜测袁紫衣一定是误以为自己在算计她,是故意让她来帮雷老虎与凤天南做对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事确实很像是江闻会作出的恶趣味。

可江闻不知道的是,在来广州之前,袁紫衣的师父五枚师太教导过她生身之恩即是大恩德,即便她是因母亲被强占所生,也不能忤逆人伦妄自寻仇,要她先报恩再算账,了结清楚此世的因果。

在广州城的这段时间,袁紫衣亲眼见识到她的生身父亲凤天南,平日里是如何地欺压良善、为非作歹,这让她不禁有些怀疑师父所说的因缘果报是否合理,自己的报恩举动或许能让自己问心无愧,但又会不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呢?

思来想去的袁紫衣则越来越纠结、越想越糊涂,干脆一股脑儿地都怪到了江闻的头上。

“呃雷老爷,你们的故事我改天再讨教。你儿子如今在府上吗?又有没有见过洪熙官他们?”

雷老虎摸了摸脑袋,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儿子呆在这里不安全,我送他去广西学堂念书了,至于洪大侠我前两个月在府上见过,他们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也不清楚去了哪里。”

江闻不禁有些失望,居然连这条线索也断掉了,南少林这次还真的是神出鬼没、警惕无比,难道自己只能老老实实地等金盆洗手大会召开,去寻找别的线索了吗?

“紫衣姐姐,你见过我爹吗?”

这次是洪文定开口了,袁紫衣在小孩和晚辈面前还是比较亲切的,只是看相江闻的眼神依旧不太对劲。

“文定,你爹他们据说是去办一件大事,对外人都不透露消息的。我也给峨眉山的师父写了信,她老人家说让我不要插手, 如有必要她会自己过来一趟。”

袁紫衣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的信息量却是连江闻都有点坐不住了。

袁紫衣的师父是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南少林的话事人据说是假死逃生的至善方丈,再加上福州城里见过的冯道德,少林五老之三如果真在广州城里齐聚,肯定不会是一群老人家开个同学会这么简单,说不得就会掀起武林中的轩然大波。

这些信息显然更加印证了江闻对于时势的直觉猜测。

“紫衣姑娘,你我之间要是有误会不妨敞开说,类似的重要消息还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江闻一拱手,很是诚恳地朝着袁紫衣说道。

袁紫衣侧头看着江闻,指梢缠绕着一缕乌黑的秀发,显露出了难得的妩媚之色。

“哦?既然江掌门有话想对我说,那不如从因何离开大王峰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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