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众人为卫新咏的再次失踪而担忧或猜疑时,卫新咏正失魂落魄的走在野地里。
大约两个时辰以前,这附近下起了蒙蒙细雨。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北方还有积雪未能化开。
盘州胜关镇的位置偏北,虽然冰雪已然融消、万物苏醒,可风里仍旧带着寒意。细雨沾衣,便是凉沁入心。
两个时辰下来,卫新咏身上的青衫早已湿透。他原本的裘衣却是自己也记不得扔在了什么地方了。
心里清楚继续这样走下去,以自己本就孱弱、如今还病体未愈的身子,回头大病一场能好都是轻的,没有季去病那等医者出手,必落痼疾。纵然往后活下来,定然也是时时要受病痛的折磨。
不过,谁在乎呢?
卫新咏无所谓的笑了笑——卫崎寿终正寝,死时儿孙绕膝,所谓恶有恶报,好像是个笑话。这也还罢了,卫清鸣……那个人面兽心、奸.污年幼堂妹的畜生,他心心念念记了十几年的仇人,他想象过无数次无数种酷刑,想象过卫清鸣在自己脚下、在永远没有机会长大的姐姐卫新台坟前是如何的恐惧哀号、怎样的哭泣忏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卫清鸣最后的下场,与他毫无关系。
那位知本堂二老爷死在突围之中,幸存下来的人好几个都看得很清楚——一名戎人神箭手辨认了下他的坐骑,认为骑士应该是颇有身份之人,便在数十步外,轻描淡写的一箭穿喉。
向来纨绔、连骑术都不怎么样的卫清鸣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带箭坠马,片刻光景就被践踏得看不见了……
莫彬蔚以为把这消息详细的描述给他听——说起来卫清鸣也算是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还是当众落下的——会让卫新咏的心情好一点。
可这个擅长作战却不擅长揣摩人心的天生将才却不知道,卫新咏知道后的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想法疯狂的回响疯狂的呐喊:卫清鸣死的那么快那么迅速,即使那一刻有过痛苦与恐惧,又才感受了多久?
而卫新台呢?
而卫积呢?
而卫新咏呢?
卫新咏任凭雨水迷住了眼、深一脚浅一脚,神色癫狂的在野地里胡乱行走着。
这一生的经历犹如梦境一样不住浮现于眼前——
幼失双亲,庶子出身。
这八个字已经辛酸横溢。
多少个寒夜里忍饥挨饿的苦读、多少个酷暑中汗下如雨的坚持,一次次勾心斗角,呕心沥血的布局,隐忍、筹谋、策划、斡旋、妥协……他忍受过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寂寞与痛苦,他付出过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坚持与努力,才从一个阀阅子弟中不起眼的庶子,走到今日?
用毕生心血与岁月酝酿的这一坛复仇美酒,抛弃所有一切单单守侯的这一份执着,他所求的不过是雨过天青之后,独自斟一盏,饮一杯,消尽胸中块垒。
此后无论祸福,都可付于一笑了之。
然而这样悠久的酝酿沉淀,这样苦苦按捺的等候,尚未来得及品味,就转眼成了空……
他这一生,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此番抱病上京,就是为了向知本堂报仇。
但,这一次,连知本堂的眷属他也轮不着了……
因为卫清鸣等知本堂男子在突围中几乎全部身亡,而留在知本堂中不曾殉节的眷属与下仆,全部被那个与凤州卫氏有杀侄之仇的戎人设路真乞丹以最酷烈的手段折磨而死。
即使是被折磨而死,终究不是出自他的手下。
甚至与他毫无关系……
他这十几年的付出与期待,就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卫新咏几乎是下意识的斥退左右保护他的人,支开虎奴,借口自己需要在驿站附近走一走,不知不觉他就走到里野地里。然后他看到了一处陡崖,再然后他居然没有摔死甚至没有摔断腿……站在崖下他只觉得天地茫茫自己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依稀记得这次歇息时,负责保护自己的士卒曾经提醒过,这附近不太平,盗匪流民多如牛毛,两者之间有时候是一样的。
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怀着这样自暴自弃的心情,卫新咏随便选了一个与驿站不在同一处的方向,踉跄行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即使他已经走了近三个时辰,却仍旧好好的跋涉于旷野,这四周太平的甚至连只野犬也无。
“难道上天要我降生,就是为了不遂我愿的么?”卫新咏本是抱病北上,能够走这么久,大部分还是靠着胸中一口郁愤之气。
可再郁愤,人力终究有尽时。
三个时辰的乱走后,他彻底的脱了力,就这么倒在野里的水洼旁,张着眼睛,怔怔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色。他这时候却不觉得冷了,反而身体异常的热。
他知道这是旧疾复发的兆头,甚至是回光返照。
但卫新咏此刻又哪里会去在乎?他任凭雨丝落入眼中……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滑进草丛之内。
“不想我卫新咏一世谋划,到最后非但大仇不能报,甚至自己也毙命在这荒郊野外,甚至尸骸也将为走兽飞鸟所食。”卫新咏心里这样淡淡的想着,之前癫狂的神情,却平静了下来,最后脸上甚至露出孩童一样无邪的笑容,纯净而不含任何杂质,“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一个世道,这样的命,我留之何用?死了也好。”
他默默念着“死了也好”,渐渐沉入似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数百里外,京畿玉竹镇。
卫长嬴让艳歌随那自称名为孙守仁的西凉军士立刻赶往盘州寻找卫新咏,自己则匆匆返回后堂,去找沈藏凝等人。
她被孙守仁那么一耽搁,沈藏凝这边已经都沐浴更衣,换好孝服了。
连带那叫端木徽桐的女童,也由霍清泠取了沈舒燮的孝服改好、替她换上。
卫长嬴到时,苏鱼飞正向沈舒光打听着端木家以及苏家的幸存之人。当知道玉竹镇这边没有收拢到端木家本宗子弟、也不知道端木无忧的下落,而苏家本宗……沈舒光虽然懂事的选择了含糊其辞,究竟年纪小,苏鱼飞一追问,哪还不知道真相?
她乍脱密室,本就心情激动,碍着侄女在侧,身为长辈,总要强自按捺,免得吓着侄女。此刻闻说丈夫与儿子下落不明、祖父、父亲、兄长倒是全没了,祖母跟母亲也都殉了太保府……苏鱼飞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因此卫长嬴进门,一句话也没问成,先招呼人把苏鱼飞抬进帐子里安置,又打发人去请了季去病来给苏鱼飞诊断……忙完之后坐下来,饶她身体不错,也觉得疲惫不堪。
而这时候才发现端木徽桐自从婶母昏迷就哭到现在——这才四五岁的孩子,已经会告状了,还是苏鱼飞的夫家侄女,又不好打她骂她,只能哄,偏一时间还哄不住。
还是霍清泠强打精神道:“我来陪徽桐吧,凝儿你跟三嫂去隔壁说话。”
卫长嬴这才得以解脱,打发了沈舒光去陪沈舒燮,自己领着沈藏凝择了一处安静的屋子说话。
才进门,沈藏凝先自泪如雨下,呜咽着问:“父亲与叔父他们?”
“我也没有亲眼看到,但三军皆缟素……你也知道你三哥他是个稳重的人,不是得了凭据怎么会这样做呢?”卫长嬴看着她与自己身上的粗麻衣,黯然神伤道,“说起来我也不敢相信,咱们沈家的男子,哪个不是弓马娴熟?当时又有那许多人一同突围,父亲他们,既然生在沈家,怎么也是福泽深厚了……”
沈藏凝心中那丝幻想破灭,呆呆的哭了片刻,才如梦初醒的问:“那四哥、七弟还有柳儿?”
“……也都没了。”卫长嬴难过的道,“据说叔父他就是因为救坠马的四弟与柳儿才……七弟是突围时马被射伤,当时二哥他们实在不能停,所以……”
沈藏凝怔道:“这么说……叔父他们一房……”
襄宁伯府甚至没有男嗣了……
卫长嬴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低声道:“这消息如今还没跟大姐姐那边说,且等西儿长大点再商量罢。”
“……”沈藏凝心中冰冷一片,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太傅府也没有了!”
卫长嬴早就知道之所以将这些躲藏于密室、暗道中的女眷接到玉竹镇来,就是因为帝都沦陷当日,各大高门留下来的人纷纷焚府殉节,火势又往往勾连到附近,形成一烧一片。
否则沈家在帝都中,除了太傅府之外,本来还有几座别院的。然而这回全部被夷为平地,根本不能住人,这才反过来把女眷往玉竹镇送——城中除了皇宫受损不大外,自大魏定鼎时就建造、甚至在大赫时就建造的那些飞檐斗角的朱门大宅,几乎无一幸存。
不是主人自己不甘落入戎人之手一烧了之,就是戎人破城之后所为。
……据说,许多人家的密室或暗道做在房屋之间,结果被戎人偶尔的一把火要么把人烧了出来,要么,就连人一起烧死在内中。
后来戎人发现了这一点,索性就把看起来比较好的房子都点着了……
也正因此,虽然魏军收复了帝都与燕州,并将六万戎人俘虏全部活埋泄愤,上至将帅,下至士卒,仍旧是愤恨难平。
这些日子以来,上上下下提议打到草原上、屠灭戎人王帐的呼声很高。
这也是沈藏锋跟莫彬蔚都腾不出手来亲自关照卫新咏失踪一事的缘故。
卫长嬴沉默良久,轻声道:“会再建起来的。”
太傅府会再建起来,可是失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