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里兀自带着料峭,然而春草湖的湖面上,尖尖圆圆的小荷已经悄然浮现。
得益于此处冬季湖风寒冷、不适居住,戎人当时又急于攻城并未多作留意。湖畔错落的别院倒是几乎全部完好无损的保存了下来。
兴平帝登基后,沈藏锋等人需要在帝都主持大局,女眷们因为帝都故居还没能收拾出能住的地方,办完各家的丧礼后,就全部搬到了湖边的别院来住——这儿是距离帝都最近的幸存别院了。
晌午过后,卫长嬴处置了上午报上来的事情,喝了口茶水,关切的问施曼儿:“黄姑姑好些了吗?”
黄氏跟贺氏一家,还有露珠是沈藏凝她们被送到玉竹镇后两日,自己从帝都寻过去的。
本来沈藏锋受妻子所托,在接妹妹与弟媳时,特意派人在太傅府的废墟上好生寻找了一番黄氏等人,但侥幸活下来的几名下仆全说当日苏夫人令人火烧太傅府,场面混乱,根本无暇留意。
沈藏锋没找到人,便让沈藏凝把这事转告卫长嬴——兵荒马乱的都猜测是没了。
为此卫长嬴那两日哭了好几场。
乍见黄氏跟贺氏一家并露珠都毫发无损的出现在面前,卫长嬴差点以为是白日做梦了。
等闻讯赶来的朱磊跪下去磕完三个头请过师父师母安卫长嬴才醒悟过来。
主仆团聚,黄氏、贺氏少不得与卫长嬴抱头痛哭一番,才来述说别后的经过——
却原来那日黄氏跪别卫长嬴后,知道苏夫人有意焚府,便拿出平日掌管的财物,给金桐院里的下仆各分一份,令其自行或殉主或分头逃去……说到这儿黄氏少不得要跟卫长嬴请一回罪,为她不经允许的自作主张,当然卫长嬴是没心思计较这种小事的,整个太傅府都被苏夫人下令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金桐院里那点儿财物又算什么?
而遣散下仆之后,黄氏带着孙女倪薇漪,收拾了些随身之物,本拟去太傅府的后头喊上贺氏一家先去自己长子倪浩家后院的地窖里躲上一躲。倪浩是卫长嬴陪嫁当铺里的管事,住的就是当铺后院,为了保管好那些价值高的当物,铺子里是建了隐蔽的地窖的,料想不知道的人即使仔细找,一时三刻也未必能够寻得到。
结果露珠磨磨蹭蹭的落在众人后头,见左右没人了却上来说了个更好的藏身地方——一口水井。
水井的位置是在年苼薬家的后院,一处荒芜的角落里。
这井从上头看着平常,却是口小内大,在靠近井水的位置上就有个暗门,门后是一个可容七八人藏身的密室。这密室也不知道是何时由何人建造,坚固而隐蔽。本来这种口小内大的井身,就不容易发现暗门了,大可以把门开条缝隙透气,却还另设了蜿蜒漫长的透气孔。暗门一关,就算人在井里都很难发现。
加上井中就可取水,只要食物够,躲上许久都不怕。
听露珠这么说,加上年府比倪浩家近,一行人就带了干粮与细软先过去看看。
也亏得如此,因为他们才到那井边就听见喊杀声排山倒海的一路涌进城来,更有火箭落到井的附近,显然城已经告破了。
当下众人也顾不得去倪浩家,一起跳下井去找那暗门。
到这时候才发现那暗门何止是隐蔽?若不是露珠记性好,搁在跟前摸了半天门缝都不知道——因为这井年代久远,壁上全部生满了滑不溜手又厚实的苔藓,进了后边密室问起露珠是如何晓得这处密室的,才晓得也是意外。
却是她才被送给年苼薬时因为得宠招了年苼薬以往那些姬妾的眼,那时候她也没什么心思,就被人三言两语的哄了过来,脑后一棒子打下去,人半晕半醒时被抬起来丢下井。
那些人本拟她会淹死在井里的,结果她被井水一激倒是清醒过来。之后当然是先求救,可前面说了,这井肚大口小,声音在井中回荡却很难传出去,更何况这地方本来就荒废已久,偏僻得很。
露珠求救无果只好自己想法子上去,就是这样乱爬乱摸的时候,居然在壁上推开了一道门。
不过她一个弱质女流,发现这地方也爬不上去。最后还是后来那卷走她财物的使女找了过来,知道她被困在井下后,就去寻了绳索来拉了她上去。由于井口小,那使女没发现当时被她推开的暗门。而露珠也不知道怎的,虽然因为在这里被那使女救了,却一直没告诉她、没告诉任何人这暗门的事情。
这回帝都遭难,她却忽然想了起来此地。因为知道这密室地方不算很大,能够藏下的人有限,露珠原本打算等人少一点告诉卫长嬴的,结果黄氏要劝说卫长嬴出城,把人都打发了,她根本近不了前。
之后卫长嬴离开,露珠就想到了黄氏,尤其倪薇漪是陆续给她送过好几个月的东西,投桃报李的把这秘密说了。
他们这一行人也是凑巧,江铮会得武艺,隔三岔五的出来看看,打探一下情况。发现魏军收复帝都后,就把众人全部带出井中密室,从城中西凉军那里打听到卫长嬴的下落,投奔过来了。
卫长嬴对于他们的生还自然是喜出望外。
不过这一行人虽然依靠井中密室躲过了兵灾之祸,但仓促之间携带干粮不足,又携了年幼的江荷月,后期众人把食物省给江荷月,到出来时几乎都饿了段辰光了,身体很是虚弱。
故此从玉竹镇搬到春草湖畔的别院后,卫长嬴非但没要他们伺候,还拨了施丽儿过去专门照料他们。
此刻忙完,卫长嬴就问上一问。
施曼儿伸手整理着几上的文房四宝,口中道:“除了江家小姑娘外,两位姑姑、江侍卫还有露珠姐姐都好了很多,皆说可以过来当差了。”
“我这儿确实急需要两位姑姑帮手,不过如今事情多,一旦忙起来基本上就歇不了了,还是着她们再调养两日的好,免得累坏了身子骨儿。”沈家本宗女眷幸存的少之又少,卫长嬴这个未来主母提前上任,手中千头万绪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身边却只有一个季春眠能够分担。
要是黄氏跟贺氏能够开始做事,对她来说压力会大减。
但卫长嬴思索之后,还是决定让黄氏跟贺氏将养好了再来服侍,这两人都是忠心耿耿,何况故人故仆都凋零至此,哪能不上心些?
施曼儿伺候她的日子短,为人也不算非常伶俐通透,就谨记着父亲叮嘱的少说多做多听,不敢对卫长嬴的命令有任何质疑,只道:“是。”
把卫长嬴跟前的书几上东西都收拾好了,她才问,“少夫人,如今就传饭吗?”
“传吧。”卫长嬴微微点头。
饭还没摆上来,季春眠却先过来了。
卫长嬴这些日子以来请她襄助打理诸事,两人之间熟悉了很多,士庶之别也不那么分明了。此刻就招呼道:“季姐姐你来了?还没用饭罢?若不嫌弃,不如一起?”
季春眠也不推辞,道:“正是有事要说,过会要去对账,趁你用午饭的光景过来蹭个饭,再把事情讲了。”
“哦?”卫长嬴问,“是什么事要姐姐亲自跑这一趟?”
季春眠看了眼施曼儿,现下各家幸存的下仆不多,卫长嬴跟前伺候用饭的就一个施曼儿。卫长嬴见状便点了下头:“你看着人把饭菜摆齐就下去吧。”
待饭菜上齐,施曼儿退下,季春眠才似笑非笑的道:“我今儿其实应该是来请罪的。”
卫长嬴莫名其妙,道:“季姐姐请什么罪?”
“方才,我将沈二公子揍了一顿。”季春眠轻描淡写的道。
她口口声声说来请罪,但此刻神情竟有点快意……
卫长嬴呆了一呆,问道:“你说谁?二哥?”
“是啊!”季春眠眯起眼,道,“先前你不是交代了让颜小姐暂时别去找沈二公子,免得刺激了他想起二少夫人?颜小姐是乖乖听话在景小姐的院子里待着,日日为沈二公子挂心不说,得空还会教导光公子与桐小姐认字……你说颜小姐做错了什么?沈二公子自己心绪不好,打骂几句下人也就是了,怎么就会发疯的跑到景小姐院子里去找颜小姐的不是?”
沈敛实的伤虽然重,但他正当壮年,又经季去病妙手回春,所以搬到湖畔别院来就能够行走了。所以说他跑去沈舒景的院子里是可能的——卫长嬴顿时吃了一惊,手按案上,预备起身:“那景儿颜儿她们?”
这个二伯哥可是个火起来手底下没分寸的,卫长嬴知道自己这两个侄女:别说沈舒颜没犯错了,就算她犯了错,沈舒景也会替她挡了长辈的责打的。即使沈敛实现在有伤在身,可成年习武男子的力道……无论沈舒景还是沈舒颜可都是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啊!随便一推怕都受不住!
季春眠见她还是很着紧侄女们的,才微微勾了下嘴角,淡淡的道:“当时,我恰好也在,实在忍不住,就把沈二公子给揍了!”
“……”卫长嬴很是无语的望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听季春眠继续道:“一个不小心把他快好的伤口打裂了,但这也没有什么,我已经请堂兄去给他重新开了方子……我想这事到底还是与你讲一声的好,到底你也是沈家人,如今要打要罚便看着办罢。”
看她的样子似乎还遗憾于把沈敛实打轻了——总之是半点歉意也无,更不担心卫长嬴会因此怎么样她。
实际上卫长嬴还真不能也不想怎么样她,叹着气问过沈敛实现在的伤,得知需要继续卧榻休养、没有生命危险后,卫长嬴觉得十有八.九,季春眠是故意下手让沈敛实回去卧榻的……她无精打采的道:“我一会就打发人去帝都,要几个精悍些的士卒到前院去,专门看着二哥,以后必不让他再这么做了。不过,二哥他迁怒颜儿也不是像季姐姐你想的那样,却是有内情的,姐姐你却也别太厌恶他了。”
“我也不瞒你,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自己没本事、却只会拿无辜且无法反抗的妻女出气的男人。”季春眠眼中流露出轻蔑之色,道,“这回是念着他是沈家二公子,才手下留情。若是在曹家堡那等地方,早就……总之,卫妹妹你费尽心思的替他隐瞒,若不想个法子叫他停了如今这样的发疯,可就全部白费力气了!”
两人熟悉之后,季春眠言谈之间放开,私下里说话做事极是直白。卫长嬴此刻却只能长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想到二哥会闹到主动去找颜儿的麻烦的地步,往后我会着人看好了他,不让他再犯这样的糊涂的!”
季春眠这么义愤填膺的一说,卫长嬴倒是记了起来,如今虽然还没到四月,但也是春天了。而沈敛实一个没能落地的庶子就是在春天里因为生母的“不当心”滑胎失去的;另一个沈抒熠,却是在数年前的春天里传出了孕信……
现在春天的气息分明的吹到了各个角落,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然而沈敛实膝下却空空落落再无一子。
他这样重视男嗣到了把侄子都看得比自己命还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