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夜里,韩家来了几位意外的客人。当宏达领着他们跨进乐梅房里的时候,起轩先是一愣,接着就激动的喊出声来:“奶奶!爹!娘!你们一定是从万里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就立刻赶来了,是不是?”

在场的韩家人都大感惊讶,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柯老夫人已经沉稳的开口了:“真是冒昧得很,突然来访,请各位千万别见怪。当我听万里说,乐梅是在奔赴咱们雾山村的途中失足受的伤,我老人家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瞧瞧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长者风范和稳重的威仪,仿佛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肃穆起来。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见她俯首不语,便理所当然的回礼:“承情之至!乐梅目前还不省人事,咱们代她谢过老夫人!”

道过扰,趋前探视过乐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烟把万里托他们带来的一篮药转交给人家。药物分外敷与内服,外敷者有一日一次、两次与三次不等,内服者又有火煎、水冲的差别,每一种药还有不同剂量与时段的规定,洋洋洒洒甚是累人,然而紫烟很体贴的在纸包与瓶罐上做了记号,当面又不厌其烦的反复交代清楚,淑苹和怡君连连称射不止。紫烟摇着手,柔声说:“别客气!我能尽一分力是一分,只希望乐梅小姐能快快康复才好!”

“一定可以的!”柯老夫人坚定的接口:“这儿有韩家、袁家同咱们柯家,老老少少这幺许多人共同为她祈福,老天爷不会睁眼不顾的!”她停顿了一下,视线扫向众人,问道:“请问,乐梅的母亲是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语,但她可以感觉大家的目光都往这儿集中而来,也可以感觉老夫人巍颤颤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视着眼前这略显憔悴但仍不失秀丽的妇人,感慨万分的点点头。“我早应该来看你的,刚出事的头几年,我跟士鹏他爹,就当陪着士鹏一块儿来赔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这儿子是怎幺样的人,倘若整个事件能重来一遍,他宁愿那把刀是捅在自个儿身上的!”

一旁的士鹏面颊微微抽搐着,压抑着内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绪。老夫人望了儿子一眼,也不禁黯然。“这话他自己说不出口,可我能说,我能说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应当不厌其烦的来拜访你,以一个母亲对母亲,妻子对妻子,甚至母亲对女儿的立场,来一步一步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与不平。如果我那幺做了,那幺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来,而是以家老祖母的身分,开开心心的来串门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这慈爱又威严的老妇人好好痛哭一场,把她这些年来的委屈说给她听,但到底是倔强的强忍住了。老夫人缓步踱开,叹息着说:“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缺这份无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们小一辈辛辛苦苦在那儿搬砖堆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桥梁,而咱们还眼睁睁的看他们付出血泪,甚至几乎付出了生命!惭愧呵,咱们全都枉为人父、枉为人母了!”

几个长辈对望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懊悔与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话虽重,可是语重心长,今年活到七十岁了,我想我是够资格这幺说的。总而言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无风无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幺手里少抓几个后悔,少抓几件恨事,也不至于蓦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啊!”

紫烟表情一动,悄悄抬眼望着老夫人,见她泪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脸上的表情却更复杂了。

“你们若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那幺从现在起,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吧,别让躺在床上的乐梅不安宁。”老夫人望向乐梅,心里眼里都是诚恳,都是怜惜。“你们别说这孩子神志不清,也别说为时已晚,当咱们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恶念的时候,福虽未至,祸已远离!所以,让咱们放下一切恩怨,众人一心,只为乐梅祈福吧!”

众人无语,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女眷们轻微的哽咽声。士鹏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着内在的激越,哑声对她请求:“请你允许让我到怀玉灵前上炷香!多年来,我一直希望帮这件事,除了祈求他的宽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乐梅化险为夷!我诚心诚意的请求你的允许!”

映雪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着伯超,盼他代为做主,但他只是一脸严肃的摇摇头说:“你别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摊在你面前,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必须自己拿定主意!”

是的,恩怨如乱麻,千头万绪,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结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映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正面转向士鹏,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不带恨意。

“怀玉的牌位在我房里,我带你去!”

听到这句话,柯韩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柯老夫人欣慰的直点头,喊着紫烟,拉着延芳和起轩,和悦的说:“来来来!咱们柯家的人,都去给乐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鹏原先还一直强忍着激动,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怀玉灵前祭拜完毕之后,他胸臆间那股汹涌的泪意却再也收束不住了。“怀玉……”随着这声发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脸一蒙,无法自己的痛哭起来。

十八年郁结,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声痛喊中得到释放,都让痛快的泪水洗净了。

而映雪民中那座坚硬的冰山,霎时亦化为轻柔的流水,沿着她的面颊潸然淌下。

乐梅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长得做不完的梦。

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梦醒了还是梦。有些梦倏忽即逝,有些梦萦绕不去,它们一个接一个,如一条时而柔缓、时而险恶的河流,反反复复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则是一片落花,随着梦境的起伏迭荡而载浮载沉。

仿佛,在灯火阑珊的市集上,她为了寻找起轩而来,却因人潮的涌动,两人仅能交换一个匆促的错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她狂喊着他的名字,他挣扎着对她伸出了手,但一切的抗拒与努力俱属徒然,虽然她拼尽了力气向他泅泳而去,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潮吞噬、淹没……

仿佛,在父亲的灵位前,母亲正跪在地上裁着一块猩红色的布,她惊慌的问母亲在做什幺,母亲头也不抬,冷冷的说:“我在缝制你的嫁衣!我已经把你许配给王二麻子了,你忘了吗?”她哭着说不嫁,母亲便不由分说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红色的血浆立刻大量喷涌而出。她魂飞魄散的扑上前抱住母亲,母亲却仍是直挺挺的跪着,冷冷的说:“你杀了我了,女儿,你杀了我了……”

仿佛,在往雾山村的小径上,她行单影只,连跑带跌,赶着去见起轩一面,但拭不完的泪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脚底一滑,眼前一黑,好似有一只年不见的手将她拉扯下坠,直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井中。井水寒彻入骨,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自己的发丝散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一点一滴的解离她的肉身与灵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深井渐渐幻化为一条甬道,甬道尽头渐渐出现一束光,那束光忽近忽远,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去,渐渐看出,那竟是起轩灼灼的双眼。终于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的想,原来,他一直都在灯火阑珊处等着她,原来,他一直都与她靠得这幺近,近得触手可及-但他为什幺这样憔悴,这样消瘦……她想伸手去抚他的脸,全身却虚软得无法动弹,她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费尽了力气,却只能挤出恍若游丝的一声:“起……起轩……”

他俯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着忽然转变为狂喜。

“乐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着他,意识一时接不上,眼前却又出现了另一张俯视的脸,母亲的脸,同样憔悴而消瘦,同样有着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同样发出了迫促的喊叫:“乐梅!乐梅!你看见我了吗?娘在这儿,你叫我,回答我呀!”

娘和起轩在一起!怎幺可能呢?乐梅挣扎着向两人看去,终于又因为虚弱的缘故而闭上了眼睛,喃喃告诉自己:“我……我在做梦……”

“不,不是梦!”起轩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说:“你听我说,你跌下了山谷,受了伤,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顾你,也一直在盼望你清醒过来,盼了好多天了!乐梅,请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们,让我们确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

“孩子啊,这是真的!”母亲的手抚上她的脸,声音里充满了泪意。“娘和起轩可以同时出现在你的面前,没有张牙舞爪,没有愤怒争吵,你听清楚了吗?是的,娘再也不逼你从中择一,你可以同时拥有我们两人的爱!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就等着你好起来……”

起轩的手劲坚定,母亲的抚触温柔,轻重虽有不同,却都一样真实……那幺,这是真的?这不是梦!乐梅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在两个她最爱的人之间反复游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仍嫌不够,纵使眼中蓄满了喜悦的泪,仍不敢阖眼,只怕眼前这甜美、快乐的一幕会倏然消失。

如果这是梦,她但愿自己永不醒来。

生命拐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最初。三个月后,起轩和乐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亲之约,在双方亲友的祝福下,正式订婚了。

说好再等三个月就成亲,说好映雪和小佩陪着乐梅一起过门。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兴兴头头,又要给新人布置新房,又要给亲家母拾掇屋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帐,又要租花轿、设筵席,又要请戏班子、约锣鼓吹打,还有其它数不清的枝微末节,全都马虎不得,务必做到尽善尽美,让每个人都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柯老夫人还担心不够花团锦簇,把南厢库房的钥匙交给紫烟,吩咐她好好的把家当清点清点,看看可有什幺宝贝可以派上用场。

韩家这头也不曾闲着。光是置办嫁妆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马翻,乐梅可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办得风风光光?比嫁妆更重要的是乐梅的健康,她的伤势虽然差不多复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养成最美丽的新娘,容光焕发的送进柯家大门。

甚至连万里都忙坏了。为了起轩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韩家诊视乐梅,带着她打太极拳,让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己家里,还要研制各种补血安脑的药材,让她精神清爽-以上这些倒是得心应手,真正令他焦头烂额的是起轩那一箩筐永无休止的问题:乐梅好吗?乐梅快乐吗?乐梅今天穿什幺颜色的衣裳?吃了几碗饭?乐梅……因为婚俗,定了亲的新人不宜见面,苦了起轩不说,万里也跟着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复的追问,烦得他连叹带嚷:“从头到尾,我不过陪在你身边跟着打转而已,结果爱情带来的痛苦、烦恼、眼泪和疯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简直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万里啊万里,”起轩用力拍拍老友的肩,以过来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说:“爱情要是没有痛苦,怎幺能领略甜蜜的滋味?要是没有眼泪,又怎幺能得到欢笑?我告诉你,只有懂得爱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爱过,才算真正活过!”

万里横了起轩一眼,以他一贯挖苦、戏谑的语气回敬:“是吗?但并不是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里,都有一位医-高超的大夫吧?若有,那才能”活过”,若没有,只怕是“活不过”了!”

起轩心中一惊,扬起眉,研究的盯着万里,似笑非笑的问:“我是不是听见一种不太是滋味的声音了?”

万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来,他跟自己挣扎了好半天,眼看瞒不住,干脆豁了出去。

“对!你说对了,我的确很不是滋味!你能说爱情是先苦后甜,哭而后笑,那是因为你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声承认:“好比我!”

起轩仍是以那种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紧盯着他,唇边仍带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万里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觉得自己无所遁逃,简直像是一个被人当场逮住的现形犯,不如痛快自首:“我喜欢乐梅,也值得你这幺惊讶吗?想我本来是多幺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一个人,为了帮你救你,陪你一起跳进漩涡里,转得我头昏脑胀。嘿,现在可好,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还不说两句安慰的话?”起轩摇摇头,试图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惊,但唇边的笑意已经开始发僵了。

“真想不到啊,铁汉竟然也会动情,这这这……这就像铁树开花一样,这……”他伪装不下去了,咬牙切齿的一把揪住万里,严重的质问:“这是几时发生的事儿?是不是因为你教她打太极拳,两人有说有笑,有谈有聊的,就拉近了距离?”他一把推开万里,开始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懊恼的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不该等!我就说应该马上把她娶回家,亲自照顾她,替她养伤!我早该想到你有多危险!我……”

“好了好了!”万里笑了起来。“你别这幺穷紧张好不好?我再危险,也威胁不了你啊!就凭乐梅对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布这辈子弃权,等下辈子吧!”

“你错了!”起轩骤然止步,很严肃很认真很郑重的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我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寻乐梅,跟她白头到老!”

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乐梅是笃定安详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针做线,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动荡与扰攘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轩分开,他们将携手结发,共赴美好的未来!她毫不怀疑这点,也确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将从成亲之后开始。

但谁也没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剧先至,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柯家忽然发生大火。

火舌一发不可收拾,一夜之间,就以风卷残云之势,舔尽了一切预设的美梦与憧憬。

这夜,柯庄大火。烈焰烧炽了雾山村的天空,惊动了全村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场火灾是怎幺开始的,它来得突然,又在月黑风高时分,令众人根本措手不及-虽然全村的壮丁都赶来帮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东风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庄。

也挽救不了起轩。

幸运的是,先前紫烟警觉得早,及时奔走叫喊,柯家上下总算幸免于难-不幸的则是,当时情况过于混乱,竟无人发现起轩独困灾窟。当赶来援助的万里冒死冲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轩时,火舌已将他舔得皮焦肉绽了。

整整两个月,他躺在杨家药铺的诊疗床上,不但从头到脚缠满纱布,双手还得用绳索绑缚在床头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种蚂蚁咬啮般的剧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伤势。

没有人能忍心面对起轩的痛苦,但也没有人忍心在这种时候倒下,尤其是万里,在众人都背过脸去痛哭时,他必须咬紧牙关,运用全部的意志,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为他最好的朋友进行种种诊断、救治的工作-哭泣或伤心之类的情绪,对于他都太奢侈了,身为一个医生,他没有崩溃的权利,也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溃,因为他已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能救治别人。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起轩活下去!

在这段心力交瘁的诊疗过程里,紫烟成了万里最得力的助手。

没有人吩咐她必须这幺做,可是从头到尾,她始终不眠不休的随侍在起轩床边,担揽了一切看护的工作。这份工作唯有艰难可说,不但得面对起轩那具血肉模糊的溃烂躯体,还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稳定情绪,除非出于绝对的心甘情愿,否则不可能坚持下去。因为强烈的疼痛,他一直挣扎得很厉害,以致她在喂药或敷药时,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过来了,既不哭,也不怨,更不放弃。

万里无法不对紫烟感到诧异,是什幺样的一股力量支持她为起轩付出这些?为了主仆之情吗?好入柯这才几个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轩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何来深厚的主仆情分!为了报答起轩带她入柯家的恩情吗?如果仅是报恩,她的眼中不会有那样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脸上不会有那样强自压抑之后的麻木表情-何况,她所做的早已远远超出答谢的范围,甚至,她还主动向老夫人哀求,愿意终身伺候起轩!

有一回,在喂药时,起轩抗拒得特别激烈,众人都束手无策,紫烟竟一言不发的端过碗来,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对入起轩嘴中。她那种专心致志、不顾一切、近于虔诚的态度,不但震慑了一屋子的人,甚至连起轩都渐渐被安抚下来-于是,她就在众人眼光的环绕下,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浓的药汁喂入起轩的咽喉。

在那一刻,万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愿,懂得她那种强自压抑的深情。若不是爱,一个尚未出嫁的年轻女孩儿,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无怨我悔的牺牲?!但是,恐怕她这片从前就说不出口的女儿心思,往后将更苦楚,更浓烈,一如那深渗入她唇齿之间、充人呛然落泪的药汁。

万里静静的望着紫烟跪地喂药的卑屈姿势,再静静的望向起轩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烂躯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愤怒。

天道不仁!柯庄虽然付之一炬,总还有重建的可能,而起轩的外表,却再也没有复元的机会。柯家虽然失去了主要的家当,至少还有寒松园可以安身,但起轩从此却注定得躲在阳光不到的阴暗角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不,他并没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众人日夜的照料下,终于,他能发出声音了,可是每一个音节都是那幺破碎、喑哑-终于,他能勉强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幺吃力、瘸跛-终于,他能拆开纱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仅烧坏了他的嗓子和右腿,还烧烂了他全身的皮肤。至于他的脸,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张脸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满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终其一生,这幅如影随行的烙印,将时时刻刻提醒他关于那场火劫的记忆。

既是逃不过的劫数,为什幺不让他好死?为什幺硬要他苟活?他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悠悠忽忽醒来,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丑怪、破碎的模样,却成了噩梦本身!

而他怎能以这副模样和乐梅成亲?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的,如何让乐梅面对?当她看见他时,她会尖叫着逃跑吗?她会吓昏过去吗?她会宁愿从来不曾与他相遇相恋吗?就算她对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惭形秽,如何能一如往昔,从容待她?就算她仍愿意下嫁,但午夜梦回,当她赫然意识到,枕边这个怪物竟是自己必须终生相守的丈夫时,她能不恐惧后悔?能不吞声饮泣?

不,噩梦让他一人独尝就够了,不能把乐梅拖进来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经支离破碎了,不能拉着乐梅一同陪葬!她还那幺年轻,还有那幺长的人生要过,他有什幺权利捣毁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结发,如果系缚彼此的不是恩爱,而是痛苦与拖磨,到最后,再深刻的爱也将被磨蚀殆尽。

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仅仅拥有的只是与乐梅相恋的记忆,倘若连这段记忆都无法保留,那幺,他将真的什幺也不剩下。

而保留这段记忆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来冰冻它!是的,就告诉乐梅他已经死了吧,就让乐梅的心中维持他原来的样子吧,就劝乐梅另外改嫁,好好过日子吧。

这,是他唯五能为她做的事了。

起轩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下了这个决定,然后,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向阳光丰盈的窗口,仿佛望着他的前世。

但乐梅一心以为今生的美梦正要实现,谁能忍心告诉她起轩已死的谎言呢?

即使是起轩遭受火伤的事实,也没有人说得出口。打从火灾的第二天,韩家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们运送救济物资前往寒松园,一面告诫众人千万不许在乐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点口风-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至于以后,谁也不敢想。

两个多月来,不仅柯家忧心如焚,韩家亦是寝食难安。虽然宏达每次从雾山村探望回来,总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但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来,谁都知道事情绝没有那幺乐观,对后续发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天,士鹏和延芳亲自登门,带来起轩的口讯之后,大家还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遗憾,我不晓得还能说什幺。”士鹏忧戚的望着映雪。“唉,咱们两家人的缘分竟是这幺浅薄,一再的以欢喜开头,却以悲伤收场……”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对韩家夫妇和映雪弯下腰去,黯然道:“请原谅!”

延芳也接着起身,含泪鞠躬。伯超和淑苹忙不迭的相迎安抚,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眉思索着,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头来望着士鹏,毅然说道:“不!我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祈祷、等待,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婚姻是起轩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不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勾销了!我现在立刻跟你们去寒松园,我要亲自听他告诉我他的想法!”

对起轩和乐梅之间,从全然排斥到欢喜接受,从大煎熬到大解脱,没有人比映雪内心的变化更剧烈,也没有人比她对这样的改变更感谢-眼看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当此际,天外却又飞来横祸,她无论如何不能甘愿!

难道悲剧永无休止吗?她自己的婚姻已经有个无法弥补的大缺口了,难道女儿也逃不过心碎的命运?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乐梅步上她的后尘!

寒松园的花园里,映雪坐立难安,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有如天边欲雨的云絮。偶然间,她一回头,赫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竟站着一个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惊呼出声,而那人却冲着她喊道:“伯母!”

他的声音是浑浊、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他仿佛也在低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回答她的时候,声音里便多了几分苦涩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赶来,急着见面的人!”

起轩?映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怎幺可能?怎幺可能呢?原来的起轩是多幺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这人却灰暗而佝偻,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看他一步一瘸,蹒跚又吃力的向她走来,她的五脏六腑霎时紧紧绞扭成一团。他才二十岁啊,正是最神采飞扬的年龄,却已注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顿过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没变的,除了‘柯起轩’三个字,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他戴着帽子,缠着头巾,穿了长袖衬衫和长裤,如此密不透风的怪异装束,是为了把自己一身的伤疤里复起来吧?映雪心里一紧,酸楚狠狠冲入咽喉。

“我……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她蓦地住了口,赶忙又慌急的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知道你的声音不一样了,也知道你必须依靠拐杖,可是……可是当我亲耳听见这幺沙哑的声音,亲眼见到你走得这幺辛苦,我的心都揪起来了!还有你的脸……”

她颤抖的双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不!”

“为什幺不?”她急切的说:“无论你的脸变得多幺可怕,但你并没有吓跑你的亲人,是不是?而我,我在心里已经是以母亲的心情来看待你,所以你也不会吓跑我的,让我证明给你看吧!”

他逃避的转过身去,踉踉跄跄的走开了。

“我但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我的脸!只恨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则我绝不让别人看见……当我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之后,我才明白,这段日子里,身边的人看着我的时候,他们看的不是起轩,而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变形人!即使现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挡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惧的眼光……”他的声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难辨,夹着自弃欲绝的泪意。

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哭泣的冲动咽回胸口。

“好,我不勉强你,但我要说,哪怕你的外貌改变了,声音变了,可对我而言你仍是起轩!我想……乐梅她也……”

“别说下去!您不能代替她发言!”他硬声剪断她的话。

“对,我不能,那幺让她自己……”

“别为难她!”他更强烈的打断她。“告诉她,起轩不治了,死了。当然,她会受不了,会忽忽如狂,会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们,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样。所以她会活下去,会妥协,然后……就让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将来不愁没有好归宿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映雪听得又痛又急。

“你别说什幺将来,单讲眼前你要我去欺骗乐梅,我是怎幺也出不了口的!”他阴郁的望着她,好半天才静静开口:“欺骗不了,我就让这成为事实!”

“你……”

“这话不是威胁,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见的只是我的外表,可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我的自信,以及对生命的期望。总之,我从里到外都无药可救了,您倒告诉我,叫乐梅和一个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幺幸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一丝光明了,您又怎幺忍心把心爱的女儿推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境地里去?”

映雪心乱如麻。她知道起轩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也明白他在这段日子里,身心都遭受了旁人无法体会的重创,以至于如此灰心丧志,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

“你不能因此就对乐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对你的感情是强烈到俱足生死的!为了你,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舍得下,又怎幺会因你毁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轩绝望的摇摇头。争执令他疲倦,他决定终止这场各持己见的谈话。

“好了,什幺都不必再说了!请您退开三步!”

“为什幺?”映雪一愣。

“您刚才不是要看吗?那幺,就请您仔细看清楚吧!”说着,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气,趁自己还没后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

映雪以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看见那张扭曲、溃烂、不忍卒睹的脸时,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着,她急急捂住嘴,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来,然而却管不住虚软颤抖、连连直退的脚步。

这样的反应虽然在起轩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慌乱中,他抖着手想把面具戴回脸上,却因为心急的缘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乱了,拐杖一甩,便狼狈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

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乐梅,那幺对彼此而言,都将是最最残酷的一幕!起轩跪在地上,把脸紧紧埋进自己的肘弯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闷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乐梅说,说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过您告诉,她才会相信,这桩婚约也才能了断,”他的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零乱而悲凉。“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是的,雨已经开始下了。映雪无力的跌坐在枫香树下的乱石上,抬头望着鸽灰色的天空,试图透过堆积的云层寻求一丝天光,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惨淡。

回到韩家之后,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乐梅的闺房表示有事要谈,却又期期艾艾的说不出口。乐梅见母亲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寻常,再看母亲这样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觉得不对劲。

“怎幺了?到底发生什幺事了?”她把那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紧攥在胸前,强自镇定。“是个坏消息,对不对?没关系,您说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忧愁的望着女儿。“这个坏消息……对你,对咱们所有的人,都是个青天霹雳!”略略一顿,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气,很快的说:“柯家出事了!一场大火,烧毁了柯庄……”

“什幺?”乐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着气,眼中充满恐惧。

“您说什幺?”

这个消息很残忍,而底下的话更残忍,但映雪不得不说。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脱,只有……”她捧着乐梅的脸庞,但愿能稳住女儿的情绪,自己的泪却掉了下来。“只有起轩一个人被烧成了重伤……”

“不……”乐梅惨白着脸往后退。“不……”

“这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儿,咱们全都瞒着你,不敢透露半个字……”

“两个多月?”乐梅踉跄着几乎站不住。“你们瞒了我两个多月?”

“咱们怕你受不了呀!当时起轩生命垂危,生死未卜,万里同他爹拼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况始终朝不保夕,一直到上个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说到这里,映雪已泣不成声。“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噩耗来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乐梅茫然的瞪着母亲,脸上的表情竟不像是伤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儿的手臂。

“乐梅?”

“他死了?”乐梅双眼发直,声音虚软而空洞。“您是在告诉我,起轩……已经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压抑着哭声,点了点头。

暂失的意识缓缓凝聚,乐梅的神情也渐渐痛楚起来,她开始摇头,拼命的摇头,企图甩脱母亲所说的消息,却只摇碎自己一脸纷陈的泪珠。

“你骗我!”她骤然爆出一连串痛极的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声未绝,她已掉头往门外奔去,一路狂叫:“起轩!起轩!起轩……”

众人闻声赶来,合力拦住了乐梅,但她仍死命挣扎,哭叫着。

“放开我!我要去雾山!让我走!让我去看看到底是怎幺回事儿!你们放手……放手……”

“你不用去了!”映雪追出门来,悲痛的对乐梅喊道:“他已经收殓下葬了呀!”

乐梅猝然回头,泪痕狼藉,双目圆睁,几乎已濒临疯狂的边缘。

“不可能!除非我亲眼目睹!为什幺不让我亲眼目睹?先前什幺都不告诉我,现在却突然说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开口了:“咱们先前瞒着你,就是怕你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啊!”

“就算早先让你知道,柯家也不会让你去看他的,”淑苹哭哭啼啼的接口:“因为那场大火,把他烧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边也是把人下葬之后才通知咱们,”怡君含泪道:“不是他们存心疏忽,而是没人忍得下心,做那个扔炸弹的人!”

“咱们这些天仍然瞒着你,实在是因为难以启齿,”宏达叹了一口气:“毕竟这个不幸的噩耗,对你真的是太残忍了!”

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听得乐梅面如死灰,寒彻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听越惊恐。

“谁……谁死了?”她轻扯着宏达的衣袖,颤抖着问:“大家说的不是起轩少爷!一定不是他!对不对?”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达无法忍耐的痛喊出声:“我亲眼看过他那副被烧得皮焦肉绽的样子!对任何人来说,那样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

“不……不要再说了!”剐心刺骨的痛一阵又一阵袭来,迫使乐梅发出崩溃欲绝的叫喊:“不要再说……”

“怎幺会这样?”小佩也哭了。“怎幺会这样嘛?”

乐梅的手中仍紧攥着那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绣面是一幅合欢并蒂图,每一个针脚都曾缝进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现在,却是每一针都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多幺讽刺啊!当她的新郎出事的时候,她还做着新嫁娘的美梦,没有陪在他的身边-他在垂死边缘苦苦挣扎时候,她只忙着刺绣,绣出鸳鸯戏水,绣出花好月圆,绣出一幅又一幅憧憬的未来,没有照顾他-即使他已离开人世,她却仍数着渐近的佳期,没有为他送终!

“告诉我……他的坟墓哪里?”她失神的目光飘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映雪的脸上。“让我去祭拜他的坟,我现在就要去!”

话还没说完,她已浑身一软,仰后倒下。

被搀进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挣扎着想要起来。

“我……我得去祭坟……你们快……快扶我去啊……”

“你这个样子怎幺能去呢?”映雪含泪劝道:“你还没跨出大门,怕就已经支持不住了!你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带你去祭坟,好不好?它就在那儿,永远都静止不动,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幺差别呢?”

乐梅不说话了,好半晌,她转脸面向墙壁,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发出一阵阵细细碎碎的哭泣。

寒松园大厅里,柯家人都为了宏达的通风报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轩终于打破沉寂:“她要祭坟,那就给她一座坟吧!”他拄着拐杖走到士鹏与延芳面前,平静的说:“孩儿不孝,请爹娘委屈求全,为我造一座方墓!当乐梅亲眼见到它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因为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会这样诅咒自己的孩子!见了坟,她应可完全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风追着风,云堆着云,四野凄沧,草木含悲。

草丛间矗着一座新坟,墓碑上有铭文两行:“爱儿柯起轩之墓父柯士鹏母许延芳立于民国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乐梅伸出颤栗的手,痴痴的抚着墓碑,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淌下。本来她还抱持着一丝不近情理的希望,但愿这一切只是一场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现在,连那一丁点儿的希望都幻灭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着墓碑痛喊:“我来了!起轩,我来了呀!你听见我了吗?”

围绕在一旁的众人或是别过脸去,或是吞声饮泣,谁都不忍心见这伤痛的一幕。

“起轩,起轩,你又让我措手不及了一次!”她低叹着。

“别人合力隐瞒我,情非得已,我尚可原谅-但你就这样走了,不曾要求见我最后一面,不曾与我说一句道别的话,只留给我一认无言的孤坟,我怎幺能够原谅?”

纵然生死由命,聚散由天,但他甚至连魂魄都不曾入梦来,多幺狠心寡情!她的十指紧抓着墓碑,指尖已微微渗出了血,但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只是直勾勾的望着碑上他的名字。

“我真的不能原谅你!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找到你问个清楚!”话语未落,她的额头已狠狠往碑上一撞。

“乐梅!”映雪魂飞魄散的扑身过来,死命的把女儿抱在怀里,禁不住嚎啕大哭。“你怎幺可以寻死?怎幺可以?起轩命厄华年,是天意如此,你尚且怨他狠心,那幺你当众轻生,岂不是比他狠心千百倍?既知坟茔叫人心碎,你怎幺忍心以身相从,再添一座坟呢?”

乐梅躺在映雪怀中,无言以对,只能搂着母亲的脖子哀哀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