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子吃罢饭往窑场去,路过窑神庙门口,霸槽在那儿铲庙门上的匾额,匾额是几块砖刻出来的,怎么铲却铲不下来。摆子说:霸槽这干啥哩?霸槽说:你斜着看!
摆子自幼一个眼珠子不动,如果你柞个指头,说摆子你朝这里看,他看不见,看见的是旁边的那棵树,只能斜着头了才能看清指头。摆子现在正看斜看都是霸槽在铲匾额,他说:你咋敢铲这?霸槽说:名字里有个神字,封建了!摆子说:烧窑靠神哩。霸槽说:神?神在哪?!摆子说:来回去年春节,三十晚上没敬神,初一早上下饺子,明明下的是饺子,捞出来却是一锅的萝卜疙瘩。霸槽说:你看见了?摆子说:我听来回说的。霸槽说:来回犯病了,你能信疯话?摆子说:上一窑烧碗,守灯说要掌火,他狗日的也不来窑神庙上香,一窑碗烧流了一半。霸槽说:你们能让守灯掌火?那是故意要破坏么!摆子说:霸槽你狂得很么,连神都不怕了?霸槽说:我就狂啦,我只认毛主席哩!拿铲子还在铲,铲不掉,叫着水皮搭梯子上去用斧头脑子砸。摆子说:砸吧砸吧,砸走了神,瓷货烧坏了那也有你们一份的。不怕报应就砸!霸槽就笑了,说:水皮,你遭报应了没?水皮说:我眼睛没斜嘛!摆子气得咻咻地喘,突然喊:支书——!喂——支书!
声很大,破得像烂罐子声,古炉村里没有回应,而窑神庙三个字被砸没了,砖末子落了一地。黄生生从庙里出来,他看了堆在西厢房里的那些收缴来的四旧,对霸槽说:这大一个村子怎么就只这些东西?霸槽说:大是大,却是穷村,解放前也只有一家地主,恐怕也再没什么四旧了。黄生生说:古炉村之所以叫古炉,那是有窑场么,做瓷货买卖,肯定差不多人家里有东西。水皮说:日子好的人家挨家挨户都让交了。黄生生说:靠自觉那不行,得进屋去搜,凡是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的修正主义的东西都要收缴!如果工作难度大,那就得抓反面典型,杀了鸡给猴看。霸槽说:老反面典型那就是守灯了。
这个上午,黄生生和水皮去守灯家让守灯继续交,守灯确实再没有可以拿出来的东西了,就指着柜子下面的一个尿壶说:要说四旧,那是四旧。土改时天布他大要拿它,我大说那是尿壶,天布他大没有拿。黄生生一脚把尿壶踢碎了,说:还有啥,还有啥是古老的?守灯说:月亮是古老的,中山是古老的,我身上的虱是古老的虫子。黄生生说:你还给我贫嘴呀?!让水皮把守灯带到山门下开会。水皮却发现小房屋的墙上一架板上放着三个瓷瓶和一堆碎瓷片,问:这是不是四旧?三个瓶子拿下来,瓶底都有着乾隆年造的字样。守灯一下子扑过来夺了瓶子,捂在怀里,说:这是老青花的样瓶,我掏了大价从洛镇买的,要为咱古炉村能烧出青花瓶作研究的。这事支书知道。黄生生说:笑话,贫下中农没人啦,让你去研究?水皮说:这事我好像听支书说过。黄生生说:就是研究,这青花瓷也不能放在你家,应该放在公房里。守灯说:放在公房不是打了就是丢了。水皮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就过来夺,守灯不丢手,黄生生便掰开守灯的指头,把瓶子拿走了。
开守灯的批斗会,婆肯定去了陪桩。善人去得早,他不知道他该不该也陪桩,他就没有坐在人群中,而是立在旁边,等着有人说话。但没人说话。善人立了一会,说:我还是陪着好。站在了婆旁边。婆悄声说:你上次站是因霸槽的事,这回是霸槽来成事,你还站呀?善人就要走,黄生生却说:你就站在那儿!破四旧不仅是收缴旧东西,脑子里的四旧更要破哩,听说你整天神神鬼鬼地说些封建话,以后还要专门整治的,现在你站在那儿!善人再次站在了婆旁边。
批斗会是来了一些人,因为运石修渠忙累了多日,人们都想着能歇一歇,霸槽没有找磨子,磨子也就没敲门前树上的钟,而迷糊从收来的四旧堆里拣了个铜脸盆,敲着在村里喊:咣,咣,开会喽,开批斗会了!三婶出来说:不修渠啦?迷糊说:早该开个会了,再不开会人就累死了!把脸盆又敲得咣咣响。跟后看见了,说:那是我家的铜脸盆儿,你死劲敲?迷糊说:已经收了四旧,哪里还是你的!咣,又敲一下,脸盆就凹进一个坑儿。跟后就和迷糊打起来。一打起来,大家都看热闹,也不去劝架,后来迷糊采了跟后的头发,跟后抓破了迷糊的脸,迷糊就扑过去捏跟后的卵子,跟后当即滚在地上叫唤。有人喊:要出人命哇!才去叫支书。支书一来,双方停了手,支书说:打呀,咋不打呀,把古炉村打个一锅粥呀?!三婶说:支书,你是支书哩,古炉村已经是一锅粥了,你咋不管哩?支书说:院子有了风我关窗子关门,野地里的风我咋管?迷糊说:支书,我招呼叫人开批斗会哩,他跟后不让开批斗会。跟后说:你张嘴就没个实话!我不让你开批斗会?我嫌你把我家的铜脸盆敲坏了。支书说:哎,那铜脸盆是啥四旧,脸盆洗脸哩,你都交出去,你还洗不,还要脸不?顺手就把铜脸盆从迷糊手里拿过来扔给了跟后。迷糊说:这,这……支书说:你爱招呼人,我给你个锣!说完就走,迷糊竟真的跟着走。支书家里有存放着的社火锣鼓,就将一面锣给了迷糊,迷糊拿着锣在巷道里再咣咣咣敲起来,这一次声震得所有麻雀都起飞,黑乎乎一片往州河堤上去。
批斗会上,霸槽先是讲了守灯如何地不老实,家里明明有着几个老瓷花瓶就是不交,而且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古炉村之所以收缴四旧不理想,甚至出现抵触对抗现象,都是受到了守灯的影响。每一次运动,总有人要跳出来充当反面教员,而守灯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但是,这一次运动不同于别的运动,它是**,不是小革命,谁敢当拦路虎,我们就是武松,谁敢当绊脚石,我们就踢开,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田芽说:霸槽,这话不对吧,四九年解放不就砸烂了旧世界吗,已经是新社会了,咋又成了旧世界?黄生生说:这谁在说话?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这是毛主席说的,是霸槽错了还是毛主席错了?!田芽说:噢,那我错了。黄生生说:你是不是贫农?田芽说:是雇农,比贫农还贫。黄生生说: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就要有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对于**,能理解的我们就要照办,不能理解的也要照办!现在让守灯交待!
守灯说:我交待。守灯就闭着眼睛自我批斗,说他没有学习好没有改造好,他是交了一些四旧还隐藏了一些四旧,他是有错他是有罪,罪大恶极罪不可赦,他要老实改造重新做人。狗尿苔坐在下边听着,觉得守灯的话比霸槽的话说得利索,几乎没绊达的说得那么溜。铁栓却说:守灯老是那一套话,我都听得耳朵出茧子了!守灯还是闭着眼,说:老实改造重新做人是我一辈子的事么。铁栓生气了,说:把眼睛睁开!你闭着眼是学生背课文呀?!守灯就把眼睛睁开,看着铁栓,铁栓也看着守灯。两人对起了眼。但铁栓看不过守灯,先是把眼光移开了,给水皮说:水皮你批斗,他守灯以为他有文化哩。水皮说:他那点文化算啥文化?!就从守灯说的月亮是古老的,中山是古老的,虱子是古老的虫子这些话是如何反动,如何对抗破四旧批判起来。水皮一说话,狗尿苔就起来去厕所里要尿尿了。
厕所里蹲着得称,拉屎拉不出来,他又是患腰疼病,蹲在那里就把头顶着厕所墙,满头都是汗。见了狗尿苔说:你快给我折个柴棍儿。狗尿苔说:你又吃炒面啦?这个时候都接上粮了你还吃炒面?得称说:你少说话,快折个柴棍儿!狗尿苔是尿毕了尿才出去找柴棍儿,把柴棍儿拿回来本想着帮得称掏掏屁眼,得称说:叫你折个柴棍儿就那么长时间?!狗尿苔就不帮他掏了,把柴棍儿扔过去,走了。再出来,几个小孩在那里玩尿泥,瞎女像蝴蝶一样向他跑过来,说:干大!干大!狗尿苔赶紧坐到人群里,把头埋下。
水皮已经批判完了,霸槽就正式地介绍了黄生生,说全国都**了,大家也看到公路上整日都有串联的人,黄生生就是来咱古炉村串联的,是代表了**串联来的。来回说:那这黄同志是多大的官?霸槽说:多大的官?说了你也不清楚,就相当于洛镇张书记到咱们村里来,相当于县上的干部下乡到咱们村里来。来回说:噢,那得管待黄同志吃饭睡觉呀!霸槽说:那当然,他暂时还在我家吃住,将来就各家派饭了。大家就嘁嘁咻咻咬起耳朵。霸槽就制止喧哗,请大家拍手请黄生生讲话。手啪啪地响了十几片,黄生生开始讲话,他的话咬音很重,胳膊不停地挥动,他在说什么是**,**就是先从破四旧开始的革命。而革命是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消灭一个阶级。古炉村的旧东西该交的就要交,该收的就要收,让那些阶级敌人和一切牛鬼蛇神去惶惶不可终日,去哭泣吧!但是,古炉村现在收的四旧还不够,还要收,还要砸掉窑神庙,不,已经不能叫窑神庙了,应该叫村办公房,要砸掉村办公房上的屋脊,屋脊上翘那么高的龙头干什么,雕那些风干什么,龙凤都是封建主义的东西!所以,这些东西统统都要砸掉!
牛铃坐在狗尿苔旁边,一直吃红薯片,吃红薯片有响声,他嫌别人听见,就手在口袋里把红薯片掰碎,过一会往嘴里塞一片,先不咬,用唾沫浸软,再嚅嚅地吃起来。他是给了狗尿苔三片,狗尿苔吃了,还要,牛铃就不愿意了。正好听见黄生生说要砸窑神庙屋脊上的龙头凤尾,牛铃低声说:天布家房上也有龙头,这下得砸了。狗尿苔说:那就好了,他家房子就不挡你家风水了!再给一片。牛铃说:你吃了三片还要?狗尿苔说:吝皮!动手在牛铃口袋里掏,牛铃扭着身子,突然说:甭动,黄生生盯你哩!狗尿苔一看,黄生生果然停止了讲话,在盯他,他手里握了红薯片,也不动了。黄生生说:开会哩,你干啥?狗尿苔说:我憋尿,能不能出去尿?秃子金说:你才出去上了厕所又要去,尿泡系子断啦?狗尿苔说:你不信,我给你尿在当面!田芽说:去吧去吧,饭稀,娃夹不住尿。狗尿苔就出来,把红薯片给了瞎女,瞎女欢天喜地。狗尿苔说:干大好不?瞎女说:干大好。狗尿苔说:叫干大。瞎女竟然大声叫:干大哎——!狗尿苔立即捂了他的嘴。
狗尿苔让瞎女再去玩,他站在那里感觉着身子,是去尿呀还是不去,身子似乎还没有尿。奇怪的是他看见了一只燕子在前边飞,这是他家的燕子,燕子飞一下落下来,再飞一下,又落下来,他立即知道燕子在逗他,他就跟着燕子走,走进一条巷子,巷子里的厕所墙头上却放着一个锣,他咳嗽了一下,厕所里就出来了迷糊。
迷糊是敲着锣在村里转了几遭,转到满盆家门前了,锣敲得更响,杏开出来说:我大病着你知道不,要害死他呀?迷糊说:开会哩,都得开会哩!听说开会,杏开就不燥了,问:啥会么?迷糊说:批判会,霸槽要开的,这你得去!杏开就想唾迷糊一口,她说:我大几天都不好好吃饭了,我到山里弄了些蕨菜根,正熬着做凉粉哩,我过会儿就去。迷糊一走,杏开一边把蕨根打成的糨糊用纱布过滤了在锅里熬,一边低声骂着迷糊也作践她。熬了一会,盛在几个碗里凉着,提水浇墙角的几株指甲花,也就没去会场。但是,迷糊在会开起来后拿眼溜会场,发现没有杏开,想着杏开在家做凉粉,不知做好了没,就自个又来到杏开家。杏开才浇花,迷糊说:你咋没去呢?杏开说:我大还没吃哩。迷糊说:你说给你大做凉粉哩还是说谎不去开会?便进了厨房,果然锅台上放着几个碗,碗里盛着凉粉。他用手试了试。杏开说:还没凉哩!迷糊说:凉了。这会重要得很,霸槽已经讲过话了,黄生生正在讲,你竟然不去!杏开说:你是谋着吃凉粉吧。迷糊说:咋不想吃,现在蕨根不好寻了么。杏开说:你吃吧,给你一个碗坨拿了走吧。迷糊却说他不要碗,把凉粉倒在他的锣里就行。杏开没好气地把一个碗朝锣里一扣,让他快走,走得远远的。迷糊用刀把凉粉坨来回切了几下,还浇上醋,抹了一层辣子就走。走到院门口,从靠在那里的扫帚上折了两根筷子,一边走一边夹着吃,就觉得要上厕所,把锣放在厕所墙头,没想狗尿苔便过来了。
迷糊一出厕所就端起了锣,说:啊狗尿苔,吃凉粉呀不?狗尿苔说:你才在厕所吃了,还吃呀?!以为迷糊说诳话。但见锣里果然是凉粉,就说:吃哩!迷糊夹了一疙瘩凉粉给狗尿苔,狗尿苔发现了迷糊的手指上有一点粪便,说:看你这手,你这手!迷糊一看,有些急了,却立即把手指在嘴里一舔,说:酱辣子,酱辣子!狗尿苔没有吃,一转身,咕咚一声恶心得吐了。
批判会开过之后,村里人就紧张了,把没有交出去的,又觉得仍算得上是四旧的东西就埋的埋,藏的藏。看星家在土改时分过守灯家一个匾额,匾额的木质好,上边有好多字,一直挂在自家的中堂上,他就卸下来,翻过儿做了案板。长宽他大过世后曾在坟前立了块碑子,农业学大寨平整土地,他家的老坟又正好在那块平地里,必须砸碑平坟,长宽是偷偷把那块碑子运回来,还想着将来什么时候了或许还能再隆坟竖碑,现在连夜把碑子平铺在屋台阶上,铺好了又觉不妥,深埋在院墙根的玫瑰花下面。面鱼儿有个铜火锅,是他大留给他的,说过去他家日子滋润时在火锅中间的火筒里放着火炭,四周的汤槽里压着肉片子,豆腐,粉条和红白萝卜疙瘩,熬出来的烩菜特别香,但后来七八年里再没吃过火锅。开石在家翻箱倒柜,说:咱不是有个火锅吗?面鱼儿说:咱哪儿有火锅?开石说:我好像见过。面鱼儿说:没有,真的没有。火锅其实就藏在屋梁上,面鱼儿等开石不在,又怕藏在屋梁上被开石哪一天发现,就搭梯子去屋梁上取,没想梯子滑了,把他摔下来,尾巴骨疼了几天,对老婆说:开石是贼,你把火锅取下来塞到鸡棚窝去。老婆说:一个火锅,现在也用不上,你留它干啥?面鱼儿说:交出去了,人家就怀疑火锅是地主家用的,咱家有火锅会不会要给我重定成分呀?!火锅就塞在了鸡棚窝里。婆年轻时头发好,好得梳头要站在凳子上才能把长头发梳通,头发挽起来时就用一枚银簪子插着,这银簪子一直留着,舍不得交出去,就纸包了塞在墙缝里。没想来声到村里见了狗尿苔,问有没有烂铜烂铁头发窝子换离锅糖?狗尿苔说有,和几个人就到他家,他从墙缝里取头发窝子,拆开那个纸包却是一枚银簪子,立即有人透了风,水皮就来把簪子收了。银簪子一收,狗尿苔说:迷糊家有个宽板哩,上面尽刻的花,他为啥不交?霸槽就到迷糊家看,原来是早先朱家祠堂的一个画板,现支了架板放着米面罐子,迷糊就把画板交了。迷糊当场又咬别人,说朱家祠堂去年拆的时候,秃子金拿过一个香炉,跟后他大拿过一个供果盘,田芽他婆婆拿过一个铁油灯。水皮就又收这些东西,结果供果盘和铁油灯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找不着。而秃子金听说迷糊检举他曾经拿过朱家祠堂的一个香炉,就破口大骂,说迷糊给他栽赃哩,他哪儿拿过香炉?但他却揭发了还有四旧的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有马勺,有满盆,有土根,还有支书。水皮不敢去这些人家追缴,列了名单要给霸槽,但这个名单内容很快就透露了,当霸槽和黄生生在商量这个名单,怎样去收缴时,水皮又交上来了三个名单,说是村里几个人又向他揭发的。霸槽说:怪了,说没有都说没有,说到有了却这么多?!水皮说:古炉村水深么。霸槽心里有些疑惑,就把秃子金叫来,一一向他核实揭发的十几户人家名字,又说:别人也揭发你家有银元,到底有没有银元?秃子金说:我哪儿有银元?这一定是他们知道我揭发了他们就反过来咬我哩。霸槽说:那你揭发的十几户人家里都是些什么四旧,你是亲眼见过还是亲耳听过?秃子金说:我估摸他们应该有。霸槽说:你估摸的?!秃子金说:把水往浑里搅,说不定有鱼就出来了。霸槽盯着秃子金,盯了半天。秃子金说:我昨啦?霸槽说:很好,你和水皮去做几个检举箱,公房门口挂一个,山门上挂一个,三岔巷那棵柳树上挂一个。秃子金一走,霸槽对黄生生说:瞧秃子金这货!黄生生说:就让他弄去,革命真还需要这些人。但是,他们决定,收缴四旧的事可以继续说而不再收缴了,古炉村可能是没什么旧东西了,就研究着如何砸村里屋脊上的各种各样的砖饰。古炉村的房子多半都讲究屋脊,那些砖饰属于四旧内容应该砸掉,霸槽就领了黄生生在村巷里查看。
霸槽领着黄生生转了三条巷,再返回来,远远看见三岔巷口的柳树下,一个人一闪就不见了,走近去,原来柳树上已钉着一个检举箱。进了三岔巷,巷子里一簇人在说什么,立即也都散了,只有天布和灶火还蹴在那里下棋。他们走过去,霸槽响响地咳嗽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了院墙上。天布低着头说:马走好了?灶火说:马走日字,好了!天布说:那我炮翻山,打死马!灶火说:噢噢,那我不走马了。天布说:不准悔棋!灶火说:你都悔了我咋不悔?!天布一把将棋抹了,说:不下了,毬德性!霸槽说:哎哎,翻脸啦?灶火说:谁毬德性?天布说:你毬德性!灶火说:你毬德性!两个人相互骂着,都没理会霸槽和黄生生,往巷口走了。霸槽脸上有些挂不住,给黄生生说:这两个货狗皮袜子没反正。黄生生说:是吗?果然天布和灶火还没走到巷口,又突然说了什么,嘎嘎嘎地笑,而霸槽的耳朵却红起来。
一家院门吱地打开,葫芦往出走,一抬头见迎面是霸槽和黄生生,要退已来不及,葫芦立即脸上在笑,说:霸槽,你和黄同志吃啦?霸槽说:你干啥哩?葫芦说:我正想着哪儿还有四旧?你来吧,你来。就拉了霸槽黄生生到了他家院子。葫芦妈在上房炕上坐着,听见院门响,问:谁呀?她声很大,大声说过一句,又小声要重复一下:谁呀?但葫芦没回答,给霸槽指点,门道里的织布机是不是四旧,又把挂在院墙角一个婴儿推车拿来,推车上满是尘土,但还能推,往后推不响,往前推就呱呱叫,像是青蛙。黄生生没见过,说:这类似鸣锣开道么。自己来推,没想一推,轮子都掉了。葫芦说:这是我儿子生下来那年,我大从镇上买的。霸槽说:你想交了,就交到公房去。葫芦妈在炕上说:葫芦葫芦,谁来了?葫芦说:霸槽。葫芦妈说:啊霸槽进来坐么。霸槽和黄生生却已经出了院门,她还在小声重复着:啊霸槽进来坐么。
在打麦场上,六升的老婆把一双绣花鞋和六升的油腻腻的地瓜皮帽子交给了公房,她顺脚又到中山顶上去请善人。
两天前,六升病稍微好了点,能到门外转了,水皮和迷糊也到他家去收四旧,看见墙上有个相框,相框做得非常精细,雕着花,里边有张照片,水皮问:这是谁?六升说:我爷。水皮说:还穿着长袍马褂呀?!你家不是贫农吗?六升说:我爷是好光景,到我大手里抽大烟,四八年家就败了。水皮说:哦!就把相框摘下来。六升说:我爷,我爷呢!水皮把照片取下来塞在墙缝,说:你爷在墙上!拿着相框走了。六升气得加了病,除原来的肾病外,在屋里骂老的骂少的,先是爱干净的人,吐痰吐到被子上了须要人立马拆洗不可,如今屎尿都拉在炕上,别的人都没法住在那个屋里。六升老婆就请了善人。
善人是头一天晚上去过六升家,刚进庭间,西屋里六升大声说:谁在这里吵闹?我不爱听,快给我走开!善人告诉六升老婆,病人犯邪气,他一去是邪不侵正,受不了正气。于是进了西屋说:我是讲善事,劝人做好事的,你怎不愿意听呢?和六升论理。邪气百般支吾,说他自己是大仙。善人说:你既是大仙,就不该害得一家老少不安,你这不是造罪么?六升始终不服气。善人看着他的形状说:莫非你前生是个看牢狱的,冤屈死了人,要不怎的现这种形态?六升听了大笑,不肯答言。善人又说再说,邪气还是不肯。
这个晚上善人做了个梦,梦见个刺猬蹲在灶王爷板上。醒来后心里很不痛快。六升老婆再来请他,他又到六升家,和六升老婆说起梦里的情景,没想六升忽地大声说:那就是我!善人说:既是你,你就得走!你既成大仙,理应助人为善,好修个善果,为什么要作恶害人呢?邪气说:你不知道,他们种地时,把我子子孙孙全祸害死了,我才来糟踏它们,以解我心头之恨。善人说:冤仇宜解不宜结,修道最要紧的是去掉嗔恨心,佛被哥哥利王割截肢体,也没起嗔恨心,才成的佛。你虽有道行,可还得脱离畜道,再起仇恨心,不怕坠落地狱么?就劝着邪气回山,好好清心善性,把仇恨去净了,就能脱生人。再知尽孝尽悌,便能成正果。邪气答应了走,央求善人能送他,善人也答应了,又问:人是三界生的,你们是两界生的,你怎能迷人呢?邪气说:人心若生正,我们不敢靠近。人虽是三界生的,遇事常耍脾气,性灵就迷了,这是失去了一界。再常动私心,又失去了一界。只剩下身界,我们才敢欺侮他。善人再问:你怎么会讲话呢?邪气说:必须借人的阳气,趁人睡着时,偷偷对人嘴换气,再吃了“天河水”才会说人话的。善人说:啥是“天河水”?邪气说:就是人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善人说:你走吧。炕上的六升就安宁了。
六升老婆一直在旁边,先是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惊讶地问善人:这是不是通说?善人说:这还不是通说,通说是死人的亡魂借活人诉冤,这是中了邪。六升的老婆说:六升患肾病一年都没出过村的,只是水皮来收四旧,一气人就不对了。善人说:那也能中邪。六升老婆说:见死人撞鬼,见活人也撞鬼?善人说:那是活鬼么。善人没有收六升老婆的钱,也没吃荷包蛋,临走时叮咛:说病的事不要对外人提,中邪的事更不要对外人提,要不,我这又是该批判呀。六升老婆说:这我知道,可这狗日的水皮让六升害了病,他拿了我家相框子,这我要呀不要?善人说:他拿就拿去了,家家都收哩,又不是你一家,忍一忍,算了!
六升的老婆感激着善人,一定要送送善人,两人走到山门下,那里又是在烧一些四旧,想避没法避,水皮就对善人说:你干啥去了,是不是又搞封建迷信,给人说病了?善人说:没说病。六升老婆说:说啥病呀,病了的人让死去吧!水皮瞪了六升老婆一眼,对善人说:你那儿的四旧还没见交呢!善人说:啊啊我就是来交的。从怀里取出两本纸质发黄的书,承认着他以前看过这些书。水皮说:就这些?善人说:就这些。水皮说:你怀里揣的啥?善人的怀里有些鼓,水皮过去一摸,还有两本手抄的书,拿过一本看了,是《王凤仪十二字薪传》,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道只有十二个字,即性、心、身,木、火、土、金、水,志、意、心、身。性、心、身三界,是人的来踪,为人世之法。运用木、火、土、金、水五行当人,为应吐之法。志、意、心、身四大界,是人的去路,为出世之法。会了这十二个字,才能来得明,去得白。性、心、身三界归一,五行圆转,四大界定位,便当体成真。水皮再有文化,但他看不懂这些,问:王风仪是谁?善人说:王大善人。水皮说:啥大不大小不小的,他是你什么人?善人说:王大善人是清朝人,从小给人放牛,长大为人扛活,自幼就很有孝心,做工忠实,三十五岁时见义勇为,为救友人誓死前行,行于中途黑夜见白日,明了道,自此说病,劝善,度人,化世,垂四十年之久。水皮说:我是问他是谁,你说这么多,是趁机牛鬼蛇神呀?!把书就丢进火堆里。书在火堆里像一只被捉住的山鸡,不停奓着羽毛打滚,后来不打滚了,书页却像是被手翻着,翻一页,化了,翻一页,化了,一股子青烟端端长出来直到药树顶,然后青烟从根部一节节消失,消失到药树顶,没有了。水皮又看第二本手抄书,念到“余氏接骨”,善人说:念佘,杨家将里佘太君的佘。水皮说:我认不得个佘和余?善人说:这是接骨的书,给开石接骨就靠了这书的。善人在喊:开石,开石,你给我作证!开石在窑神庙门口站着,过来也看了书,说:这不算四旧。从水皮手里取了书给了善人。善人说:那我走呀?开石说:走,走!却有一声:先别走!
说话的是霸槽,他在办公房里查看着检举信,出来伸懒腰,腰伸得长长的,打了一个喷嚏,自个说:感冒啦?门口的黄生生说: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你,打两个喷嚏是有人骂你,打三个喷嚏才是感冒了。有人想你?霸槽说:谁想?!自己先笑了,却看见了山门下的善人,就叫了一声。
霸槽看见了善人想起了曾经挖牛圈棚地坑的事,他要问问善人上次说牛槽下有石碑,是真有还是哄他?善人说:这话说不得。霸槽说:咋说不得,是你以前哄我?善人说:这我不敢。霸槽说:那是说牛槽下真的有石碑?善人说:你是让我成牛鬼蛇神呀,霸槽!霸槽说:这是我问你哩!拉了善人,又招呼了几个人就往牛圈棚去,重新在牛槽下挖起来,竟然还真的挖出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的朱姓祖先怎样来古炉村投靠姓夜的舅舅而逐渐发展的历史。这段历史是村里人饭后茶余常说起过,这下倒有了证据。霸槽拿眼看着已经属于了支书家的那三间老公房,问善人:这碑子是四旧,什么地方还埋没埋别的碑子?以他的意思,他希望还有碑子,这碑子就埋在老公房的当庭地下或台阶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挖了。善人说:这我不知道。霸槽说:不知道?善人说:不知道。霸槽一镢头砸在老公房的台阶上,台阶上的石头掉下一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