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老建州兵,建奴作战是什么风格,兴泰自是清楚不过。
像这种戒备森严的老营,早就将探马撒出来,警戒圈至少有二十里方圆。像侯爷这种直接抵近到二里地的位置观察的情形,在以前可是天方夜谈。只怕侯爷走到半路上,早就被八旗军的斥候截住了。
可今天,对面多铎老营却一片寂静,任由宁乡军的统帅来去自如。就如同一个正在沐浴的女人,就这么光敞敞地被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看个饱。
兴泰忍不住从小牛皮包里掏出千里望,拉开了定睛看过去,清营的望楼上立着两个清军。他们身上没有穿铠甲,自然没有宁乡军身上那种制作精良的桐油雨衣,两人手上都举着一把蓝色破破烂烂的油纸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手中的武器就扔在一边。
看到营外的小岗子上来了这么多人,两人也懒得管,只竭力将脑袋缩进小小的雨伞里,神情中除了麻木还是麻木。
估计如果这个时候侯爷突然冲过去,这两个混帐东西也懒得动一下,以免得被头上的冷雨淋到脑袋上。
至于清军老营里面,好像也没看到多少人影,大越都在帐篷里躲雨吧。
躲雨……兴泰一阵无语。他突然想起崇祯十一年清军入关时的情形。那一天他正跟着大部队翻越北京墙子岭,也是一场大雨。那正是秋天,又是在北方,比现在冷得多。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彻底淋透了,整个身子都已经僵硬了。可队伍还是如同长龙一般无声向前蔓延,所有人口中都喷吐着白气,经过雨的铠甲和眼睛是那么的闪亮。
在那个时候,他觉得八旗军是如此地强大,觉得自己身体里充盈着强大的力量,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就算前面是一座高山也能轻易地将其撕成碎片。
自崇祯十一年到现在不过八年,八旗强军怎么变成这样。看那雨水中浑身泥泞有气无力的清军士卒,同自己以往见到的明朝边军又有什么两样。
侯爷说得是,部队的士气和纪律靠的是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滋养的。
八旗军是彻底地被侯爷打掉魂了。
看到往日的同族如此不堪,兴泰郁闷的同时,又感觉一阵痛快。当真是五尾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看到傅山和兴泰过来,孙元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青主,你总是这么慢,是不是怕弄脏了衣裳?建奴的士气如此低落,某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带兵杀进去了。你老说让某忍耐,还真有些忍耐不了。”
傅山骑马跑到孙元身边:“不急,不急,建奴怎么说也有三万人马,须防着困兽犹斗。其实,要想将他们赶回北京也是简单。围三阕一,放开一条通道,咱们尾随追击就是。可惜颖川侯你要完全彻底地吃掉多铎,这仗就不能这么打了。敌人没有退路,必然会拼命,总归要饿得他们没有力气才好动手。”
“废话,我自然是要全歼建奴的”孙元提着鞭子指了指清营:“此番建奴三路南下,看起来,阿济格和多铎都有八万人马,准塔有五万。可扣除辅兵和汉军,其实准塔和阿济格两路中的正宗建奴兵并没有多少。倒是多铎这一路集中了七成以上的八旗军,只要消灭了他,建奴就无兵可用。某人就是要全歼多铎,一个也不放过,某要让建州这一代人将血流干。”
“对,侯爷说得对,就是要让他们这一代人把血流干。”其他几人都激昂地叫了起来。
傅山严肃地说:“那就忍耐,颖川侯你过来探察敌情,眼睛不过是着落到敌人的士气和装备上,可我想看的确实另外的东西。”
孙元:“青主想看什么?”
傅山:“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我想看看敌人的炊烟。”
正说着话,敌营中次第有稀稀落落的炊烟升起,在风中雨水中,如同缕缕悲凉的孤魂。
傅山伸出鼻子使劲地嗅了嗅,道:“这味中除了有马肉味,还有米饭的味道,这说明建奴还没有彻底断粮,还得再等上一阵子。”
孙元也凝神观察了半天,这才失望道:“看样子,建奴虽然已经乏食,可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能撑几日,现在发起总攻,确实不妥。”
傅山:“耐心,耐心最重要。如此急噪,可不是颖川侯的风格。你与其在什么时候发动总攻烦恼,还不如看看敌人的营盘,考虑一下以后从什么地方打进去,又采用什么战法。”
孙元面色一整:“青主说得是,受教了。”说完,他挥了挥手:“走,咱们四下看一看。”
于是,一行人就沿着敌人的营盘边骑马边观察起来。
这一观察,孙元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清军缺粮士气低落倒是不假,可防御工事倒是修得不错,这个多铎不愧是打老了仗的骁将。
江淮一地的村庄虽然不像北方那样规模庞大,房屋也没那么结实。可多铎手头毕竟人多,逃到此地之后,砍伐白羊山的树木,和上夯土,修筑了长围,将两个村庄两成了一片,远远看过去,简直就是一座城池,上面也放置了不少守城器械。
建奴野战凶悍,可一旦守起城来也是中规中矩,这支东北亚战斗民族可不是白给的。
如果自己脑袋一热,就命令部队发起冲锋,固然能够轻易获取胜利,但部队必然有不小的伤亡。这纯粹是在打没有事先准备的战役嘛!
孙元:“青主,看来这仗搞不好要打成城市攻防战了,老实说,这种仗我是有些头疼的。当初在永城讨伐刘超的时候,那个教训真的是太深刻了。总攻先压后,先饿上建奴一阵子再说。”
傅山:“是,还有,要想拿下敌人老营,得先将这长围给弄掉。可惜我陆军的炮火数量不够,威力不足,要想直接将土围轰塌怕是不成的,得另外想个法子。”
孙元:“我想想,我想想。”
从前边巡视完毕,回到行辕,坐在屋中,孙元就开始琢磨这事,提起笔在纸上乱写乱画起来,满纸都是诸如“淮海大战”、“锦州之战”、“长春之战”之类的名词,他试图从以往的战略列中照搬一个战术,看能不能用在未来的总攻之中,可琢磨了半天,却一无所得。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片刻,就停了下来,太阳又出来了,满院子都是金黄色的阳光,雨后的空气分外新鲜。
孙元一时兴起,就走出院子,军营里散起步来,可惜地上烂泥太多,走起来却不爽利。
正在这个时候,就看到外面有一条无头无尾的马车长龙从门口经过,那马车上豁然全是簇新的还没有上漆的棺材,马车上坐着押车的官吏和民夫,看那些官吏的衣着打扮,应该是后勤处的人。
除了棺材,上面还放了不少白色的麻布,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裹尸布。
如此多的棺材运进老营,自然引得无数人侧目。
就有士兵忍不住问车上的官吏:“长官,怎么这么多棺材,做啥呢?”
车上那个官吏回答道:“给阵亡将士用的,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总归要入土为安才是。此战建奴已经被我军彻底围死,须防着他们反咬一口,负隅顽抗。这一战,部队应该有不小的伤亡,就提前给大家准备了,安啦!”这人一口福建口音,但还是能让人听懂。
那个士兵大怒,一口唾沫吐过去:“安,安,安,安你个娘,说甚晦气话,打不死你这个混帐东西!”
其他士兵也同声痛骂:“什么给咱们准备,老子今天先将你打死,将你装进棺材里。”
长久以来,对于后勤处的怨气爆发出来,特别是在吃了十来天罐头和午餐肉之后,不满的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士兵们人人面上都是愤怒之色,齐齐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对着那个官员一通胖揍。
急得军官们满头汗水,大声喊叫:“都冷静,都冷静!”
看到大家就上动手,坐在车上那个官吏吓得一脸苍白,连声道:“各位兄弟,各位兄弟,至于吗,大家都是袍泽弟兄啊!”
“呸谁跟你是袍泽,你们这次喝兵血的后勤官,爷爷早看你等不顺眼了。”
那个官吏大为委屈,胆子也大起来,亢声道:“喝兵血,我们什么时候喝过兵血了,还不是上头交代怎么办,我们就咱们办。见天雨,路有烂,新鲜的素菜水果送不上来,只能靠罐头顶着,我们又能怎有什么法子。天天有肉罐头吃也不错,建奴那边都在吃草根树皮了,知足吧!”
“什么送不上来,怎么棺材就能送上来,你们就是一群丧门星。”士兵还是不服。他们闹得厉害,却没有发现孙元已经来了。
孙元皱了一下眉头,对身后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去维持一下,不象话,宁乡军什么时候这么乱过?”
又问跟在后面的大管家管陶:“管老板,送这么多棺材过来是谁的意思,伤了我的士气,砍下你的狗头。”他是真的恼火透顶了。
管陶缩了一下脑袋,讷讷道:“这事还不是郭道理弄的,不过,他说得也对。天气实在太热,阵亡士卒得尽快收敛,否则就会起瘟疫。但怎么这也得落叶归根,不能像敌人一样直接挖个坑埋了,左右须用棺木装了送回去。”
正说着话,那边闹腾的士兵看到孙元来了,停止喧哗,都同时恭身行礼。
孙元用手一扶:“诸君辛苦,免礼。”然后又对那个官吏道:“你现在回去同郭道理说,棺材就别送了,晦气得紧。还有,让他无论如何得送些新鲜的肉食和菜果过来,这是我的将令,如果不能保证士卒每天都能见着新鲜菜肴,休怪军法无情。若能够完成任务,此战之后,我记他一功。”
众士卒一阵狂喜,齐声高喊:“侯爷万岁,侯爷万岁!”
那官吏忙道:“是,侯爷,我就带着这一百多口棺材回去找郭大人。”
“等等。”孙元心中却是一动:“把棺材都留下,升官发财,彩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