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阁老府。
书房之中,沉香袅袅而起,配着外面的月色和清风,让人的心禁不住安静下来,似是要融入这夏夜的清凉之中。
钱谦益内心却一阵亢奋,砚台中早已经磨了一池墨汁,在烛光下油油地闪光。
他提着笔凝在半空,笔下的素白宣纸上,已经有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大木见字。”
接下来就该写正文了。
没错,钱谦益正在给郑森写信,说明朝廷欲以镇海军代替宁乡军为前锋,先入北京的思路。而这事,他正在策动。如果一且顺利,明日早朝,就会有官员上奏天子议论此事。
建奴已经奄奄一息,手头可用之兵不足七千。郑森在大胜关之战的表现震惊天下,也让钱谦益大为振奋和骄傲。马、阮之所以能够有今日的风光,还不是因为当初手握江北诸镇,特别是扬州镇的宁乡军,这才得了拥立之功。而自己能够入阁为相,能够执掌户部,不也是有孙元手头的兵、财二物支持。
可见,当今之时,有兵才有一切,军队才是最可依靠的力量。
别说现在,就算是在从,嘉靖年间,严嵩之所以权势滔天,那是因为在在外带兵的胡宗宪;万里年间,张居正之所以能够推动隆万大改革,还不是因为外有军神戚继光。
自从大胜关之战之后,自己在朝廷里的腰杆子可算是挺起来了,镇海军统帅郑森可是自己的门生。如郑家军能够先入北京,迎天子还朝,马士英和阮大铖又算得了什么?说不定,那内阁首辅一职都要落到自己手上了。
收复故土,迎天子还都,千秋伟业,都是我钱谦益一人之功。
未来,史书上又该如何给我添上浓墨重彩的一幕?周公也不过如此啊!
想到这无尽的身后之荣,钱谦益呼吸急促,面庞潮红,手颤抖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写一封信给郑森,说明此事,勉励他在前线奋勇杀敌,务必抢在江北诸镇,特别是宁乡军之前抢下北京。并在进北京之后,封闭九门,控制住这天下核心,迎圣君,朝天阕。
……
笔在手,心潮澎湃,一时间内心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正在他憧憬着来日北伐风光之时,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传来。
不用回头,钱谦益就知道来的人正是自己的妻子柳如是,这是基于长期在一起生活之后形成的。
钱谦益吸了一口气,用镇定的声音道:“夫人来得正好,老夫正要给郑大木写信。今夜心血涌动,却是难以成书,你来写吧。”
自己和妻子可谓是无话不谈,妻子内心细腻,很多时候都能想到自己错漏的地方。而且,柳如是文笔了得,才学极高,这封信由她来写,或许更合适。
柳如是突然叹息一声:“老爷,别写了,没用的。”声音中竟然带着说不出的颓丧。
“怎么了,夫人为何叹息?”钱谦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柳如是:“没用了,郑一官和镇海已经全面倒向马士英和阮大铖。方才,陛下已经诏两位阁老入宫诏对,同意让郑芝龙统帅镇海军北伐。并承诺,先入北京者……封王……此事同老爷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钱谦益一呆,手中的笔落下,在信纸上留下一个大大的黑点:“先入北京者为王……郑一官想不拼命都不成了……老夫忙碌了半天,结果还是被这两个奸佞抢了先……此事当真?”
柳如是走到钱谦益跟前,握住他的手,感觉丈夫的手掌一片冰凉,没有丝毫的热气。她心中大为伤感,低声道:“没有错,方才老爷里在宫中的眼线铁公公漏夜来报……铁公公说此事情乃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断断假不了。”
钱谦益身子一软,瘫到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又道:“大木,大木也不顾念师生之情了,他这是要改换门庭,难道就不怕天下人悠悠众口?”
柳如是见丈夫如此脆弱,心中也是难过。她摇了摇头:“老爷你难道还看不明白马瑶草和阮圆海走了一步妙棋吗?他们知道如今能够和宁乡军抗衡的也只有镇海军,毕竟这支军队是在战场上得到过检验的。黄得功是不成的,高杰和孙元联姻,刘春索性就是孙元的大舅子,秦军和山东军都是他孙太初的了。只有镇海军,才有可能制衡孙如皋。不过,朝廷若要用大木,就不得不依靠老爷你。最后,所有的功绩也都是老爷你的,这一点恰恰是马、阮所不能接受的。”
“也因为这样,这二人索性就将郑一官请到南京,让他夺了大木的军权。上有朝廷的旨意,下又有父亲之命。上是君臣,下是父子,大木又能如何。换任何人,只怕都只有将军队交出去。也不知道马阮二人许了郑芝龙多少好处,这北伐一役,老爷你已经出局了。”
柳如是说到这里,难过的同时又赞叹道:“镇海军之所以有今日光景,全靠老爷你和孙如皋的扶植,但到最后,都是为马阮和郑一官做了嫁衣裳。真是妙计啊,马瑶草,神人也!”
钱谦益厉声大骂:“马士英、阮大铖,异姓为王,难道你们就不怕天下人唾骂吗?老夫,老夫马上就写折子弹劾两个奸佞,老夫得马上……”
“没用的。”柳如是道:“马瑶草和阮圆海敢这么做,肯定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东林退出朝堂之后,朝廷中还有能够于之相抗衡的力量吗?”
“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钱谦益负气地问。
柳如是叹息:“不然还能怎么样?”
钱谦益冷笑:“此事不能如此了解,否则我钱谦益以后还如何在世上立足,只怕这内阁的职司也干不了几天了,老夫会上奏天子,请为督师。”
“啊!”柳如是惊得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钱谦益冷笑:“马阮二贼想得倒是简单了,北伐之事何等要紧。秦军、山东军、宁乡军、镇海军,几十万人马齐头并进,山东、京畿、河南、山西皆是战场,按制朝廷应排出二品大员总督。”
柳如是想了想,道:“老爷去督师倒是一步好棋,如此一来,自可身在棋局之中,而不至于成为旁观者。一盘棋,无论局面多么险恶,只要在下,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机会。按说,如此大战,朝廷派出一人做为督师也是制度,比如扬州大战的时候就是史宪之坐镇扬州。但须防这一点,怕就怕马阮二人另派他人。据妾身所知道,内阁之中,朱大典就是很好的人选。”
钱谦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夫人你就不知道了,朱大典虽然知兵,可出京督师并不是要你亲自带军冲锋陷阵。为主帅者,最要紧的是协调,协调军地关系,协调各军各将之间的关系。老夫和孙如皋关系密,大木又是我的门生,两边都说得上话。朱大典做得到吗?”
他越想越得意,立即提起笔,飞快地写起折子来。
柳如是叹息:“老爷,你欲扶植大木,已经将孙如皋给得罪尽了,过江督师,可能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钱谦益自信地说:“老夫有信心争取大木,大木毕竟在我门下多年,师生之间的感情自不用多说……那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无论如何,老夫觉得还是亲自见上大木一面为妥……”是的,只要见的袄郑森,就能争取过来,钱谦益如此认为。
柳如是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闭上了。
丈夫的心思她是最了解的,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当初自己嫁给钱谦益的时候,坊间的姐妹有羡慕的嫉妒的,但更多的却是叹息。觉得董小宛和李香君她们随的都是青年俊杰,而自己偏偏却跟了一个半百老头。但柳如是却非常满足,首先老钱年纪虽然大,可自己好歹是正妻,而不是地位卑贱的小妾/;再则,钱谦益位高权重,自己也跟着面上有光。最最要紧的是,少妻老夫,钱谦益大约是觉得心中愧疚,对自己是百依百顺。一个女人,得夫如此,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丈夫别的都好,就是太热中于功名利禄了,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当官,越大越好。说难听点,就是官迷。
如今的形式对于他来说已经恶劣到无以复加了,为了扶植郑森,自己断了孙元这个强援,将所有宝都押在镇海军身上,简直就是冒险。现在好了,钻出来一个郑芝龙,镇海军被马士英给拉了过去。偷鸡不成,到赔上去一把米,同时成为孙元和马士英两个狠角色的敌人。
如此一来,说不定钱谦益的内阁辅臣一职也当不了几天了。
或许,只有去江北督师,才是唯一的破局之举。
老钱说得对呀,只要还在棋局之中,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