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我的三妹李梦妍被正式册封为夫人,位份仅在皇后之下。我们李氏一门,世代倡优,一夕之间摇身一变为皇亲国戚。这个曾经发生在卫家的神话,此时在我们李家重演。父母Xiong-Di,皆有了名头,可以随意入宫,成为天子近臣。
皇上为我在皇宫近处择了一处好地,建起层峦叠嶂的都尉府。每日来献贺礼的大小官吏络绎不绝,大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相比之下,卫家的长平侯府倒显得空前冷落。毕竟我妹妹才十六岁,只要她宠眷不衰,再生下皇子,前景将有无限可能。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只有我如院子里那口古井一般沉寂和不惊。因为我知道,这才刚刚开始。你永远不知道命运将在哪里露出染血的獠牙。
生而高贵的陈阿娇怎么样呢?身出名门的海棠夫人怎么样呢?被皇帝爱在骨头里的公子怎么样呢?他们哪一家不比李家荣耀显赫?而今连骨头都烂成灰了吧?
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
我的Xiong-Di们,这是巅峰,亦是悬崖。
册封大典之后,我的妹妹李夫人在宫里大摆筵席,邀家人亲眷同乐。皇上作陪。
也许是李家超凡脱俗的音乐才情,也许是李家过目难忘的妖娆美色,总之皇上喜欢李家,远远胜过打过无数次胜仗的卫氏。我的兄长李广利能言善道,花拳绣腿的功夫不见得能排的上什么大用场,却是耍得潇洒酣畅,自有道不尽的风流倜傥。皇上喜欢听他打趣儿,和他赛马,每次皇上赢了,他都要撒娇耍赖,惹得龙颜大悦。
我的小弟李季怕生,皇上问上三句话,便要大哭一场。皇上笑他梨花带雨,每次都会黄金白银地打赏。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精通音律之人。从小在达官贵人的酒宴上混迹,见足了世面,谈吐得当,进退知礼,也深得皇上喜爱。
当然在这所有人中,他最喜欢的还是我和他新得的李夫人。
三妹性情豪爽,刁蛮伶俐,从不把宫规礼仪放在眼里,倒是合了皇上的心意,夸她清水芙蓉,天然雅趣,非俗人可比。
就这样,李氏就像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一夜之间登峰造极。
一日,宴后。
父亲携我出来,看似忧心忡忡。
我们沿着九曲回廊,悠悠踱步。父亲衣着一袭淡青长衫,清瘦飘逸。微醺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使他清秀的五官越发俊雅。
他是个沉默的父亲。除非欢场卖笑,其他时候,他都安静得像一株夜幕下的银杏树。我错开他半步,等着他开口。
“瑞儿,而今皇上虽然青睐我们李家,但那也许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得长久。你当提醒你的Xiong-Di,切不可逾规越矩。”
“父亲能有这般远见,瑞儿心下稍安。”我颔首答道。
“为父十三岁就出入大户,见多了盛极而衰。怎能不担忧?”
“我会提醒他们,只是他们未必会听。”
“瑞儿……”父亲在阳光下转向我,眼睛里有一痕至深的疼惜,“皇上对你的情意,为父看得明白。只是如今你妹妹入宫为妃,如果你兄妹二人共侍一君,必然会惹来非议。从前,我们李家不怕非议,可现在你妹妹贵为夫人,人言可畏……”
“父亲的意思,孩儿明白。却无法做到。”我直言不讳,“他是皇上,他要的东西,只要我有便不能拒绝。”
父亲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算是理解。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们同时回头,看到丞相赵周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父亲,唇角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李云白……”
父亲似是愣了一下,许久才喃喃道:“……赵周……”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他走到父亲身前,肆无忌惮的目光上下扫视。
父亲对我说了句:“你先下去。”
我感觉气氛诡异,转身走了几步,闪在墙后,静观其变。
赵周步步向前,把父亲逼在一根柱子上,一只手撑到父亲头侧,有些贪婪地注视着父亲的脸:“你老了。”
“你也一样。”父亲微笑,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难言的苦涩。
“可这么多年以来,我却只记得你十八岁的样子。”赵周捏起父亲的下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你如何把十八岁的李云白赔给我呢?”
“你夫人可好?”父亲浅笑相问。
“好着呢,给我生了一堆儿子。”赵周皮笑肉不笑的,“你小子也有能耐,生了那么多,个个都跟你一样,花容月貌的婊子!”
我身上唰的一下,冷意钻透毛孔。
父亲的脸异常苍白,连嘴唇都透出隐隐的青色。然而他只是坦然一笑:“没错,我们全家都是婊子,赵公子别靠这么近,弄脏了您的贵眼!”
“我在清水桥畔整整等了你三十三天!你他妈的却拿着我爹的银子跑了!跟着老子折煞你了吗?你就那么喜欢卖?啊?”
“没错,我李云白生来就是卖的!你想买吗?行啊!只是我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可能有点贵!丞相大人开个价吧!”
一痕邪性的微笑慢慢在赵周唇角裂开,我直觉不好,跑出来大叫一声:“父亲小心!”
但已经晚了。赵周双手揪起我父亲的衣襟,用他的额头重重撞在我父亲的额头上,咚的一声。
我父亲顿时晕头转向,顺着栏杆慢慢坐到地上。
我大惊失色,怒斥道:“赵丞相,你这是干什么!”
“管好你爹!”他伸手指着我,“妈的,老子见一次打一次!”说罢,袖子一摔,大步走了。
我顿时气结,怎么会有这种混账!
我小心扶起父亲,他眉心紧蹙,额头上青了一大块。
父亲看我欲言又止的神色,摇摇头:“他有毛病!回去吧。”
“皇上曾说赵丞相是个情种。”我意味深长的眼神掠过父亲有些窘迫的脸,“看来这事儿跟父亲有关。”
父亲干笑道:“年轻时候有那么一段,胡闹而已。”
“他曾说我很像一个人,原来是像您。”
父亲愁心颇重地看我一眼:“是不是觉得为父很恶心?”
“怎么会?”
父亲叹息一声,抬头望望天边的流云,淡淡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去赵府弹琴,被他看上。每日纠缠不休。为父并不喜欢男人,起初十分厌恶。可是当一个人,不停地在耳边说爱你,一说就是两年,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跟着他了。家里逼他娶亲的那日,我们约好私奔。不过是半大孩子,什么计划都没有,只想着相伴一生,浪迹天涯。可是我还没走到相约地点,包袱还没背热了,他父亲半路截住了我。他什么话都没说,只递给我一个包裹。用上好的江南鸳鸯锦包着的你爷爷的脑袋……”
“父亲……”我的声息有些颤抖。
他费力地转过身,这一瞬间我发现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认命的,苍老的。
“二十年了,不曾想还能遇见。”他又颓然一笑,兀自说,“他倒是没怎么变,依然是那么欠揍的样子……”
“你可别招惹他,父亲。看他那样子,是个不管不顾的狠角色。”我冷静地提点。
父亲点头;“放心,你们都这么大了,为父也老了。”说罢,他有些虚浮的,扶着栏杆,步步远去了。
我没来由地伤感和烦躁,胸腔堵得满满的,总感觉这些节外生出的枝子,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不想再回席间,打发了人给梦妍带话儿,说我和父亲不胜酒力,先回去了。然后便径自往未央宫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午后。
西斜的太阳,给草地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远远便听到孩童的笑声,我分辨出那是小公子韩说。
可能是大公子今日进宫,带了他来,我也正想他,便快走几步。果然,一身华服的小公子蹲在地上,拿着菜叶喂小兔子。
在他对面,赫然蹲着我的幼弟李季。他不喜欢宴席,竟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我看你那样儿,你也没我大!”小公子不屑地说。
“我真的是十五岁。”季儿细声分辨。
“你敢和我打架吗?”小公子翻起白眼珠,瞅着季儿。
季儿摇摇头。
“那你叫我哥哥。”
季儿眨了眨眼睛,似是松了口气,甜甜腻腻地叫了声:“韩说哥哥。”
“哈哈哈……叫你叫,你就叫,你傻呀!”小公子揪住兔子耳朵,往季儿眼前一甩。
季儿跌坐在地,扁了扁嘴,似是要哭。
“你要是哭,我就不和你玩了。”韩说歪着脖子,但眼睛里有一丝紧张。
“季儿不哭。”季儿哽咽着。
“喏,兔子给你玩。”
“你把它放开吧,它会难受的。”季儿说。
小公子放下兔子:“你见过皇上吗?”
季儿点点头。
“他说了以后让我当大官。”
季儿捧着脸,一脸莫名其妙的崇拜。
“我要是当了大官儿,就给你个小官当当。”
“谢谢韩说哥哥。”
“可是,你都会做什么啊?没本事可不能当官啊!”
“我会跳舞。”
“你跳个看看。”
季儿站起来,舒展长袖,跳起他最拿手的翘袖折腰舞。小公子看得有些发呆,大眼睛一眨不眨。
我刚想走过去,身后传来零星的掌声。我回头看到皇上漫步走了过来,朗声说:“看不出来,季儿还有这等舞技!延年,依朕看,就让你弟弟到明光宫里教那些越地美女跳舞吧。跟季儿比起来,她们的舞姿有点不堪入目了。”
“季儿还小。”
“十五岁,不小了。”皇上说,“季儿,你可愿意?”
季儿懵懵懂懂的,瞪着眼睛,也不出声。
皇上哈哈一笑:“就这么定了。”
“那我呢,皇帝哥哥!”小公子跑过来,有些不甘心地想抱大腿。
“你啊,就老实待在朕的身边!”皇上宠溺地捏捏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