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怎样挣扎和嘶吼,皇上都不愿意听我说半句话。我被拖行着离开未央宫,看着越来越远的宫殿,心慢慢地变作冰冷。就像一场大火过后,余下满地凄凉的灰烬。
廷尉杜周应该已经从侍从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这次他的态度明显改变。冷冷吩咐差役给我戴上镣铐,押入地牢,便转身而去。
我拖着沉重的脚镣,顺着石砌的台阶,一步步扶墙走下去。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将我憔悴绝望的影子一点点吞噬。这是我第二次走入这个地方。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知道我已身在地狱。
再也没有公子可以护着我。
最最疼我的去病也不在了。
其实,我不在乎怎样死去,反正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罢了。如果没有亲人的牵挂,我想此刻我的心情应该平静无比。
阴冷潮湿的空气侵入我的肌骨,我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听到前面一声惊呼:“二哥哥!”
我蓦然抬起头,看到季儿从父亲怀里挺起身子,脏兮兮的小手伸向我,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眼泪涌出眼眶。
凌迟!他竟然被判了凌迟!皇上曾经那么喜爱他的娇痴,时不时地逗弄他,打赏他,而今他竟然要将他千刀万剐。
一丝凄冷的恨意在我心头裂开。我踉跄着扑向牢狱的栏杆,握住季儿的小手。
“瑞儿,你……”父亲心痛地看着我唇边的血迹。
我摇了摇头,绝望地跪坐在地:“父亲,孩儿无能,救不了你们!孩儿无能!……”
父亲从木栏间伸出手紧紧抱住我:“都是父亲的错,瑞儿!父亲不该将你们送入宫门,伴君如伴虎啊,孩子!父亲真是万箭穿心!”
我们父、子三人抱头痛哭。
身后的差役凶狠地拉起我,拖向旁边的监牢,打开牢门,将我推了进去。
我和父亲他们只隔着一层木栅栏,待差役走后,我们再次拥抱在一起。
“母亲呢?”我哽咽着问。
“她大概被关在女监。”父亲说。
我垂下头,轻轻抚摸着季儿的脸蛋儿。洁白柔软,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完全是个孩子模样。他握住我的手腕,天真地问:“二哥哥,皇上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只紧紧地搂住他。
他倒也乖巧,从没受过什么苦,而今又冷又饿,却也不哭闹。只低低地说了句:“我想娘了……”
“季儿乖,很快就会看到娘的。”我安慰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二哥哥,凌迟是什么?我听那些差役大哥说我被判了凌迟。”
心头剧痛。我摇摇头:“没有什么,季儿。别怕。”
父亲深吸一口气:“瑞儿,想办法求求皇上,都是为父教导不周。为父愿意代替季儿。”
“谁也代替不了谁……”我感觉从我嘴里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我低头看着季儿清秀无比的脸蛋儿,有一瞬间我突然很想掐死他。宁肯让他死在我手里,也不能让他受那种罪!我的手抚上他的脖子,颤抖着,迟疑着,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父亲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要做什么?”
我痛切地抬起脸:“父亲,刚才皇上已经下旨,明日午时将李氏一族统统斩首弃世,而季儿……仍被处以凌迟……传旨的人一会儿就会到廷尉府,这是我们最后的夜晚了,父亲。瑞儿连累了你们,瑞儿对不起你们!……”
父亲呆愣了一瞬间,软软地瘫坐在地:“怎么可以……季儿没有做那种事……怎么可以……”
“既然没做,为什么要认呢!”我咬牙低吼了一声。
季儿在我怀里瑟缩了一下,有些委屈地说:“他们拿烧红了的烙铁吓唬季儿,季儿好怕……”
“所以你就认了?”我拭去他眼角的泪水。
他点点头,一会儿又抬起脸:“二哥哥,什么是奸、乱后宫?”
“傻孩子……”我将他的脸紧紧贴在我脸上,“傻孩子……”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差役苦苦的哀求:“大人啊!丞相大人!他们可是死囚!没有皇上的准许,谁也不能见的!大人……”
赵周一声怒喝:“滚下去!否则本相现在就宰了你!”
凌乱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一会儿,墙上的火把就映出赵周瘦长的影子。
他可能真的大病了一场,看起来憔悴狼狈,胡子拉碴。他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痴痴地看着父亲。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他单手捂住脸,哭得那么专注,那么伤心。就像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再也不用顾忌,再也不用忍耐。
一串晶莹的泪珠滚下父亲的脸颊。他膝行几步,身体紧紧靠在栏杆上,伸出手去,柔声叫:“赵周……”
赵周抬起因痛哭而扭曲的脸,泣不成声地看着父亲,却并不靠近。
父亲疼痛地闭了下眼睛,轻声道:“过来……过来,赵周……到我这里来……”
赵周哽咽着,四肢着地,爬了过来,深深窝进父亲怀里。
父亲深情地拥抱着他,轻轻亲吻着他的额头:“没事了……没事了……别哭……”
赵周忍过一阵**的哽咽,呆呆说:“你若死了,我就做坏人……”
“傻话!”父亲微笑着轻斥,“你怎么可以做坏人?你是国之栋梁啊,赵周。你知不知道,当我听到人们夸奖丞相的时候,我心里有多么骄傲……”
“我救不了你……云白……我已经用尽一切办法……我救不了你……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都知道。没关系的,赵周。没关系……”
“对不起……。”
“我爱你。”
赵周颤抖着拿起父亲的手,放在嘴边,用力地咬了下去,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抚摸着那道血痕,默默站起来,向后退去。他们握着的手越伸越长,终于够不到了。指尖颤动了几下,垂落下去。
“我,很快就去找你。”赵周说着,转身蹒跚而去。
“不……”父亲的声音染满深深的凄楚,他双臂抱住粗重的栏杆,仰天嘶喊,“不……”
永远十八岁的赵周,履行了对父亲的承诺。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商陵侯赵周因“知列侯酎金轻”的罪名,被武帝下狱。就在关押父亲的这间囚室,他折断筷子,扎进了自己的喉咙。待人发现的时候,他安静地靠在栏杆上,就像靠着爱人的肩膀。鲜血流了一地……
果不出我所料,一个时辰之后,皇上的圣旨便到了。
大太监苏文亲自下到深狱,尖着他细细的嗓子,高声宣旨。宣罢,拂尘一甩,趾高气昂地走了,看都没看我一眼。我隐笑一下,这便是人情冷暖吧。
命运的棋子终于落下。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静静坐在黑暗中,等待黎明的第一线曙光降临。
“瑞儿……”冰冷的空气里响起父亲干巴巴的声音,“今日赴刑场的名单里并没有你……如若有一丝希望,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去敦煌找你大哥,相依为命,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再回长安!……”
“父亲……”我看向他,在微熹的晨光中,他苍白的面庞透出一痕凄冷和坚定。
“这是为父最后的叮嘱。记住,李氏一族,永生永世,不许再入仕途!”
“孩儿遵命!”我咬紧牙关,深深叩首,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太阳渐渐升高,牢房的光线也越来越亮。
阳光本是希望的翅膀,而今,对我们来说,却是生命最后的挽歌。
懵懂的季儿也感觉到气氛的异样,窝在父亲怀里,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
断头饭送来了,说不上精致,却还丰盛。
父亲拧下一个鸡腿,递到季儿手里。他拿过来,轻轻咬了一口,又伸向我:“二哥哥,吃不吃?”
我心碎摇头:“你吃!好好吃,吃得饱饱的!……”
他小口咬着,时不时抬头看看父亲的脸色。
父亲夹起一块鱼肉,喂到季儿嘴边,他张开嘴咬住,甜甜一笑:“好吃!”
父亲笑笑,继续喂他。
时辰到了。
一队整装的士卒鱼贯而入,在牢房前排成整齐的一排。其中一人打开牢门,从父亲怀里拖起季儿:“走!”
季儿懵懂:“父亲不跟我一起走吗?”
那士卒戏谑地一笑:“你先走,你父亲随后就到!”
父亲紧紧抓住季儿的手不放:“让我跟他在一起!他还只是个孩子,让我跟他在一起!”
我也趴在栏杆上大喊:“季儿……季儿!……”
季儿被这惨烈的气氛惊呆了,也哭闹着揪紧父亲的衣襟,不肯离去。
但终究是寡不敌众,被人硬生生拖了出去。
只剩下我和父亲,绝望地哭倒在牢房里。
不多一会儿,又有一队士兵来提父亲。
我扑过去,紧紧抓住他一只手:“父亲!父亲!……”
他凄楚地凝视我:“孩子,好好活下去!”
“父亲……”
我们的手被士卒用鞭子狠狠抽开,父亲抖开揪住他肩膀的两人,冷声说:“放开,我自己走!”
他整理了下衣襟,最后看了我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我揪住衣领,窒息般的痛苦让我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
谁来救救我的家人?
谁来救救他们?
我凝望着牢房的天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
这时,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起来!”
我忽地翻身而起。
两个士兵拖起我,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城墙外高高的观刑台上。
一个盛装华服的女子背对着我站在墙边,遥望着刑场。
人山人海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争先恐后,来目睹这豪门覆灭的一幕。
我踉跄着奔过去,那女人回过头来,微笑一下:“李都尉,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卫子夫……”我向前几步,重重地跪下身去,“饶了他们!饶了他们,我任你处置!求你饶了他们!”
“本宫不饶他们,你难道不是任我处置吗?”她微笑说。
我颤抖着握紧了拳头,眸子里喷出仇恨的火焰。
“李延年,好好看看,这就是与卫氏做对的下场!当年韩嫣不是我的对手,今天你照样不是!”
我被士卒们推搡着按在观刑台上,一切尽收眼底,那么清晰。清晰地刺痛了我的眼。
弱小的季儿被剥去衣衫,只穿一条亵裤绑在高高的刑架上。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偶尔扯开嗓子叫一声:“娘!……你在哪里?娘!……”
眼泪从他洁白的腮边淌落下去,他哭着说:“季儿乖……季儿再也不敢了……季儿要回家……”
旁边的木桌上,刽子手一排排摆出磨好的刀具。有的是剜眼的,有的是剔骨的,形形色色。
季儿看一眼那些刀,又紧紧地闭上眼睛,大叫:“二哥哥!二哥哥!……我害怕!我们回家吧,二哥哥!……”
我已经心痛地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哀求卫子夫放过他,额头扣着地面,磕得鲜血淋淋。
行刑官一声令下,时辰到了。
刽子手拿起一把剪刀靠近季儿的胸膛,手腕一抖,便要剜去他的乳尖。
正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噗地一声,深深扎进季儿的心窝。
大口的鲜血从季儿口中喷洒而出。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身白衣的小公子韩说,背挎箭囊,策马而来。他似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风姿翩翩,悲壮傲岸。
季儿唇边裂开一痕浅浅的微笑:“韩说哥哥……”
韩说已策马飞驰到季儿身边,将他紧紧拥进怀中。
“韩说哥哥,季儿再也不能给你跳舞了……”说着,他脑袋一垂,跌落在韩说肩头。
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至死也不懂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什么……
“季儿,韩说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韩说小声喃喃着,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凄厉的嘶吼。
韩说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永远永远……
“季儿——”我哭喊着,把头一下下撞在城墙上,被侍卫死死按住。
卫子夫深沉地哼出一声,冷冷说:“韩说韩则……好一个弓高侯府!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行刑官的号令再一次响起。
李氏一族在朝为官几十口人,以及他们的家眷亲属,一个个被押上刑场。老的八九十岁,小的才几岁。哭声喊声响成一片,惨不忍睹。
我的父亲母亲跪在最前面。
他们彼此凝望,浅浅含笑,这一生似无怨无悔。
钟鼓敲响,一排排钢刀在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白光。
父亲的头发被掠到身前。
监斩官一声令下,无数股鲜血冲天而起。
赵周从人群里连滚带爬地扑出去,抱起父亲母亲的头颅,一手一个,紧紧抱在怀里……
我双手扳着城墙,身子缓缓滑落,昏倒在地。
一桶冷水浇下来,我湿淋淋地躺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卫子夫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喘息着:“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微笑一下:“你还有用。”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连手指尖也动不得了。
她蹲下身子扶起我的肩膀,将我抱在怀里,柔声说:“你说,如果弓高侯府卷入谋害太子的阴谋之中,皇上会不会原谅他们?”
“谋害太子是我一人所为,跟弓高侯府没有半分关系!”我咳嗽几声,鲜血溅到了她的衣襟。
“必须有关系,李延年!记住本宫的话,你的同谋里,必须有弓高侯府!”
“哈哈……”我仰天大笑,“想让我诬陷弓高侯府,你做梦!”
“那就要看看是你的骨头更硬,还是廷尉府一百零八套刑具更硬!”卫子夫丢开我,弹了弹身上的血渍,“李延年,直到你招出弓高侯府的那一天,本宫不会让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