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在弓高侯府待了九个月零六天。我初入府的时候正是五月,烟柳皇都,花满长安。侯爷夸我清音雅韵,故将我放在二公子的身边,做他的贴身僮儿。闲暇的时候我也跟府里的乐班学习怎样做一名讴者,在未来的某日我将用我得天独厚的嗓音,为公侯贵戚们佐酒。我的父母兄弟姐妹皆为优伶,我知道这也是我的宿命。我才十四岁,是个未经世事的男孩。我在等待自己长大。
残雪未消,初春的梅枝上缀满白色花苞,在料峭的风中轻颤。一月的长安,满目萧条。但最萧条的当属我的二公子。
我侍立在梅树下,手捧暖炉,醉尘香的香气从暖炉中丝丝渗延,融进清冷的空气中。我举目眺着在躺椅中饮酒的少年,他年方十八,全身裹在银狐轻裘中,面若桃花,边饮边唱,声腔悲凉。
秋风兮萧萧,舒芳兮振条
微霜兮盻眇,病夭兮鸣蜩。
玄鸟兮辞归,飞翔兮灵丘。
望溪谷兮滃郁,熊罴兮呴嗥。
……
他叫韩嫣,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长安最美的男子,当朝皇帝的情人。听说九个月前,他受父命回家成亲,皇上大怒,就像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妒妇一样举剑伏颈说:“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东西,你敢成亲,朕便死给你看!”韩嫣冷笑,扬长而去。
回府以后,他言辞激烈地与父顶撞,不肯成亲。侯爷气得让人把这以色侍君的败家子按倒在地,痛责五十。可既然不能打死他,也只有依了他,派人回绝了那千媚百娇的显宦千金。韩家是将门,从韩信开始,代代名将,可是到了韩嫣,却甘担弄臣之名,宠冠后宫,实在让家门汗颜。也难怪弓高侯府里没有一个人待见他。
“瑞儿。”公子唤我。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美,美得飘渺无依,我继续恍惚了片刻,才举步向前。
“公子。”我站在他面前,凝视他如玉的颜色。
他唇畔旋起一朵小小的笑痕,阳光让他微微眯起眼:“好大的胆子,一个小小的家奴,竟然敢直视本公子的脸。”
听到他的话,我反而笑了,走过去偎在他身边,任他抚弄我的乌黑的长发。
“我这么惯着你可不好,规矩都没有了。”他从我手中接过香炉,放在几上,一根一根地细数我的手指,“在侯爷面前可不得放肆,小心他打你板子。”
“瑞儿虽然是没有规矩,但还不会没有脑子。”我淡声说。
他歪着脸看我半响,莞尔道:“你的名字是李瑞,字呢?”
“小奴无字。”
“我给你两个字如何?”他以食指蘸酒,在黑檀木几上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延年。
我站起身,长揖至地,朗声说:“李延年谢公子赐字!”
他弹了下指尖上的酒液,轻淡若无地说:“延年长了个好模样。”
他长身而起,一阵寒风吹来,雪裘飞展,衣袂飘然。他大步往外院走去,说:“走,骑马去。”
片刻之后,一红一白两骑出了侯府,悠悠穿过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我骑在我的枣红小马上,打量着四周,紧紧跟在公子身后。每次出街,长安城民们都会驻足观望我绝色的公子,如果不跟得紧些,很快就会被人群挤散。
“快看,那就是上大夫韩嫣!”人们窃窃私语。
“听说他是皇帝的宠臣,不但宠于殿上,也宠于床上呢!”
“真是将门之耻啊!”
“那般的国色天香,难怪皇帝会欲罢不能。”
“听说他穿起女装,比那些娘娘们还艳上七分!”
私语越来越放肆了,我转头怒喝:“大胆!”
人群顿时寂然了几秒钟。
“何必呢,延年?”公子朗声大笑,拉起缰绳,纵马飞奔,一路出了长安城,才慢了下来。
衰草连天,城外的雪总是化得很慢,茫茫一片。
我闷闷的,有点提不起精神。放松了缰绳,任马儿散漫地走。
“怎么了?”公子回头看我,眉眼尽是嘲谑。但即使是那嘲谑,依然是妩媚的。
我驱马上前,与公子并行。
“公子真的穿过女装吗?”我低着头问。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灰色的天际:“他要看,我便会穿。”
好像有大块的冰滑进我的胃里,我强自镇定地说:“我的父亲也穿过女装,为达官贵人佐酒取乐,我曾认为那是最低贱的人生。”
“你想的还真多呢!”他面有戚色,但依然是戏谑的语气,“我见过你的父亲,延年的一家都是闻名长安的美人。”他纵马小跑起来。
我笨拙地赶上去:“公子为什么要逼迫自己?”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他搭弓取箭,对准一只雪兔。
“是爱吗?”我紧追不舍。
“呵呵,你懂爱?”他上上下下地瞄我,就像我是个五岁小童。
“很多人爱慕我的母亲,给她送来贵重的钗饵,稀有的脂粉,只为博她一笑。”
“那就是爱吗?”箭簇射进雪堆里,他也并不去查验是否射中了兔子,继续往前走。我却忍不住寻了过去,小小的雪兔躺在地上,一箭封喉,鲜血染红了周边的雪地。韩家只出将才,包括绝色的韩嫣,我多想让世人看看他精美绝伦的箭术。
“公子,看,射中了!”我揪着兔子耳朵,提给他看。
他看也不看,只是莞尔。
前方传来隐隐的厮杀声,我们驱马赶至一个山头上,看到灞河近处的兵营正在操练,杀声震天。
我注意到公子的脸色完全变了,变得庄严而肃穆。他遥望着金盔铁甲的武士,久久出神。
“这风还挺冷呢,公子穿的单薄,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出言劝道。
他也不出声,只是调转马头,默默地往回走。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突然问我:“延年,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了半天:“我只想当个农夫,在栽满菊花的篱笆下锄作。”
“哈哈,傻小子,上天给了你一副绕梁遏云的好嗓子,是绝不会让你只做一个平凡的农夫的。等你学成开声的那一天,必会轰动整个长安城。”
“我不想唱歌,优伶是不被尊重的。”我闷声说。
他拉紧缰绳,看着我的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用如此认真地神情看着我:“延年,我告诉你,要想赢得世人的尊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做你自己!”
那个时候我是不太懂得这番话的,我用茫然的神情望着他,有些傻傻地说:“那你呢,公子?你能做你自己吗?”
他摇头:“我已经失去了做自己的机会。从我爱上他的那天起,就注定要一生背负这弄臣的骂名。我将遗臭万年,延年。”他突然笑起来,让我感觉他丝毫不在乎这千古骂名。
这时候,一群顽童跑了过来,嘴里大声唱着:“若饥寒,逐金丸。若饥寒,逐金丸……”
公子目中泛起淘气之色,从怀中取出弹弓,朝他们射出几枚金子做的丸球。就连他的玩具都如此金贵,这是皇帝给他的荣宠。他也将为这荣宠埋没一生。
孩子们捡着金球,高高兴兴地跑开了,今晚他们将有一顿饱饭吃。
我看着公子把玩鹿皮弹弓,忍不住问了句:“既然您如此爱他,为什么不回到他身边呢。从你们吵架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他也给你写过无数书信,为什么您不再入宫呢?”
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只怕进得去,出不来啊。”
“为什么?”
“冠宠后宫,树敌无数。”
“可是皇上会保护他的爱人吧?他可是世上最有力量的男人。”
“皇上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何况大权被田王外戚牵制,他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既然如此危险,还是别进宫的好。公子,今晚瑞儿给您烤兔肉吃!”
“好小子,走吧!”
只听他长喝一声,白驹扬蹄,顷刻便只剩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