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未央宫,早有猎骄靡的侍卫上前,直接将我送至驿馆。侍女细声细气地请我到汤泉沐浴更衣,我没有应声,她请了几次,也只得作罢。我在桌旁呆呆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猎骄靡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酒气熏天。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脸颊,喉咙里发出赞叹似地低吟。
“美人儿,本王来了!”他凑近了,闻了闻我的鬓角,张口咬住我的脖子,细细地啃噬。一只手用力撕开舞衣,露出大半个雪白的肩膀。
我深深地阖上眼帘,屈辱和愤怒让我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他肥大的舌头在我肩膀上舔过,我突然涌起一阵难耐的恶心,胃部剧烈**,我扑出去,吐得天昏地暗。
收拾干净,重新进来。猎骄靡有些扫兴地半倚在床榻上,脸色不善地看着我。
“非常抱歉,乌孙昆莫。延年不胜酒力。”我走上前去,半跪于地,为他脱靴。
他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你不愿意伺候本王,是吗?”
“延年没有权利不愿意。”我将靴子轻轻放在一边。
猎骄靡牵动嘴角,有些阴沉地笑了:“跳舞……脱光了跳……”
我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一滴泪珠滑出眼角,落在冰蓝的舞衣里,倏地一下就不见了。我站起来,默默宽衣解带。
华丽的柔纱一层一层落在脚下,我的手指放在护身的小衣上,迟疑了片刻,颤抖着解开。尊严于我,早已不在。我安慰自己,刺痛却更加清晰。
外面突然响起刀剑铿锵之声,我抓住小衣,护住已半裸、露的身体。
猎骄靡弹身而起,怒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秒钟,房门被猛力撞开。霍去病没有出鞘的剑架在侍卫长脖子上,举步而入。后面跟着一群仗剑却不敢靠前的卫士。
“你是什么人?竟敢私闯本王的驿馆!”猎骄靡大怒。
霍去病没有理他,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瞳孔微敛,迸溅出愤怒的火焰,但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冷静。
他坦荡荡地看向猎骄靡:“让他们都出去,我告诉你。”
“本,本王怎知你是否是来刺杀本王?”猎骄靡酒醒了七八分,在霍去病炯炯注视下,竟有些结巴。
“我若想刺杀你,他们在不在都是一样。”霍去病长剑一推,侍卫长扑倒在地。
“昆莫,他,他真的武艺高强!我们带来的高手,全被他所伤!”侍卫长说。
乌孙昆莫一口恶气堵在胸口,颓然坐倒,闷声道:“没用的东西!养条狗还会叫两声儿呢!都给本王滚下去!”
众侍卫纷纷退了出去,房门关起,屋子里寂静得诡异。
霍去病走过来,一把搂住猎骄靡的脖子,强迫他随着自己转过身去。
“你!你松开!”猎骄靡挣扎着,试图反抗。
霍去病轻松禁锢着他,动也不动。背对着我,淡淡说了句:“李都尉,等什么呢?穿衣服。”
我恍然梦醒,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戴整齐。
“妈的,你是谁!看明天老子不到皇帝面前参死你!”
“你听好了,猎骄靡。我叫霍去病,参我的时候千万莫要写错了名字!”
见我已穿戴整齐,霍去病一把推开了猎骄靡,径自在桌旁坐了下来。
猎骄靡恨得咬牙切齿:“你到底要干什么!”
霍去病拿起桌上的杯子,一个一个布阵般地排开:“我来跟你打一仗,猎骄靡。请坐,别站着!”
猎骄靡气哼哼地坐下了,怒视着他:“打一仗?什么意思?”
霍去病把一个杯子推到他面前:“今晚我搅了你的好事,明日你势必不肯与大汉结盟……”
“哼,算你明白!坏了你们大汉朝的军国大事,我倒要看看你们的皇帝如何治你!”
“别管我,管你自己!”霍去病提起茶壶,十分悠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自己怎么啦?”猎骄靡梗着脖子。
霍去病浅酌一口:“你以为你不肯结盟,我们汉朝皇帝就会眼睁睁地放你回去与匈奴联手?”
“他还敢杀了我不成?”
“杀了你有什么意思?”霍去病浅笑,“灭掉乌孙,让你的军队变成我们的军队,不是更直接一些?”
“哈哈哈……”猎骄靡狂笑,“我乌孙虽是小国,但也算兵强马壮!你汉朝要灭我乌孙,长途行军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到达乌孙!乌孙凭据天险,易守难攻,能活活耗死你们!我们只需耗你们十天,匈奴的援兵就会赶到。到时候两面夹击,你们大汉就等着易主吧!”
“如果步兵行军,确实需要一个月。但若挑选精良骑兵,日夜疾行,则只需七天就可抵达乌孙城下!”
“哼,你们大汉主阵步兵,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精骑!”
“需要很多吗?”霍去病剑眉微挑,“当年韩嫣八百骑胜闽越,传为美谈!霍去病不才,破乌孙,只需精兵百骑,三个时辰!这里面还包括给你们收尸的时间。”
“你放屁!”猎骄靡破口大骂。
“敢问乌孙昆莫,你们乌孙现在是否是雨季?”
“是又怎样!”猎骄靡懵懂地看着他。
“格拉河是你们乌孙的母亲河,现在正是河水暴涨的时节,可对?”
“没错!那又怎样?”
“如果我让人在堤坝薄弱之处,掘开缺口……”
“你!”猎骄靡忽地站起。
“一百精骑是给你面子。其实,我只需要二十个士兵,分成两组,轮流挖掘。一个时辰之内,洪水泛滥,沿河而居的乌孙顷刻尽毁…………”霍去病拿起一个茶杯,五指一松,茶杯落地,跌成碎片。
“霍、去、病!”猎骄靡的嘴唇都颤抖了。
“如果你觉得这个战术有点麻烦,还有更简单的!”霍去病露出朗如明月的笑容,“我们可以扣留你,然后派人潜入乌孙,给你的政敌送一封密信!信上说,如果他登基以后愿意助汉北征,我们就可以保证猎骄靡在归国途中暴毙……”
猎骄靡的眼睛眯了起来,突然咬牙切齿地大笑起来,冲霍去病竖起大拇指:“算你狠,霍去病!本王不知这是你的主意呢,还是皇帝的主意?”
霍去病端起茶杯,眼神掠向他:“这暂时是我的主意,但若你明日不肯结盟,我会让它变成皇上的主意!”
“本王不是说过吗?过了今夜,本王就与你们结盟!不信任本王吗!”
“哦,忘记告诉你!”霍去病抬起头,“今夜没有了,这个人,我要带走。”他指了指我。
猎骄靡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为他与本王过不去!”
“比起区区一个乌孙,他要珍贵多了!”霍去病说,“你要感谢你还没来得及碰他,不然不管结盟与否,我霍去病都会让你烽火连、城!”
“你好大的口气!”
“你觉得我做不到吗?”霍去病靠近他的脸。
猎骄靡顿时不敢吱声,别过头去。
霍去病喝干了杯里的茶,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走!”
我踉跄着,被他拖出驿馆。
一匹矫健白马拴在树下,霍去病飞身上马,向我伸出手。我迟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他用力一带,我便跨了上去,被他拥在身前,策马飞驰。
我的手不知该放在哪里,一路揪着马鬃,样子十分滑稽。
“抱着我。”霍去病说。
我只当没听见,动也不动。
他单手握缰,空出一只手,揽住我的腰身,我的身子顿时稳固了,舒服很多。我的背部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温暖结实,充满了令人心安的力量。突然很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
道路越来越荒凉,不知何时,马儿已经将我们带入一片小小的树林。隐约可闻泉水叮咚的声响。
霍去病挽紧缰绳,马平稳地停了下来。我环顾四周,问:“这是哪里?”
“重要吗?”他跳下马背,也没经我的允许,两手插入我的腋下,竟将我像个孩子地从马上擎了下来。
“太轻了,以后多吃点。”他说。
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你这样做你姨母知道吗?”
“重要吗?”他把马牢牢拴在一棵树上。
“若她知道会气死吧?”
“重要吗?”他抬头,冲我莞尔一笑。
我们循着水声,并肩前行。月光透过树丛照射下来,一道道银色光柱将阴影分割得梦幻一般。
“你就不怕皇上责罚?”
“重要吗?”他还是那句。
“那有什么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呢?”我冷冷问。
“你啊。”
“你喜欢我?”
他偏过脸,笑微微地看我,摇摇头:“比喜欢更深一些。”
“你们卫家的男儿都这般坦白吗?”
“我姓霍。”
“你姓霍也是卫家的人。”
他没有说话,依然是微笑的神情。俊逸的五官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深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
“我是个私生子,父亲是一个已有妻室的平凡小吏。姨母入宫之后,卫氏发达了,我母亲毅然抛下我父亲,嫁给开国丞相陈平之后陈掌。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累赘,舅舅收养了我。姨母曾让我改姓陈,作为陈家之后,必定宦途坦荡。舅舅让我改姓卫,作为卫家之后,更是前途无量。但我拒绝了。姓卫了不起吗?终有一天,我会光大霍氏,扬名郡国,让这个姓氏凌驾陈卫两姓之上!”
我昂脸看着他。我从未见过如此骄傲的少年!狷狂却不失深沉,缜密又胸怀坦荡。他身上凝聚了卫青和卫子夫全部的优点,却又比他们更加明亮。
他随手拔了一棵草茎,咬在齿间,又吐出去。
“霍去病,你应该非常清楚我是什么人,跟卫氏是什么关系,看在你救了我的份儿上,奉劝你不要作茧自缚!”
“谢谢。”他跳起来双手抓住一根树枝摇晃了几下,又跳下来。
我有点无奈地摇头。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警告,却也不辩解。这让我有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感觉。
水汽迎面扑来。
一道小小的瀑布下面,凝着一泓圆月似的水潭,水声潺潺。
“被那老东西看了,恶心吧?”他突然说,“下去洗洗吧,我不看你。”
他仰面躺在潭边的草地上,双臂枕到头下,翘起二郎腿,凝视着又圆又淡的月亮。
我是很想洗洗,肩膀上被舔过的感觉,一直梗在我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难受极了。
我看看霍去病,不再犹豫,解开衣带,一步步走入潭中,沉下身子。
听到哗啦的水声,他知道我已经下去了,才撑起身子,问了句:“水凉吗?”
“还好。”我往肩膀上撩着水。
他又躺回去,哼起晚宴上我唱过的那首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翘起的脚尖一晃一晃,淡淡的歌声萦绕四周。
这样安全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
我用力搓着肩膀,空气里漂荡着野茉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