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醉了,用拐杖告诉我偷吃是不对的。
——一个偷吃的孩子。
那天中午我们在亲戚家吃饭,我很快吃完了,马不停蹄地奔回家。因为曹老汉早上做过一些辣酱卷,没有吃完,现在他还在吃饭,酒过几巡说不清楚,总之就是时间充足。而且我不关心其他人发现我偷吃,父母不会说什么,姐姐妹妹也不可能去告诉他,奶奶会包庇…
我打开门,盯着紧闭的碗柜门,心里回想着那种卷还剩下多少个?五个吧?还是七个?眼睛仿佛已经穿过木板看清了里面的情况,刚好是七个,我可以比我原本所想的多吃一个…
我的手摸上了碗柜门的拉扣,心里有种微弱不好的感觉,毕竟做这样的事并不光彩,那时已经对偷盗行为有了简单的认识,可惜心里的坚定不能战胜美食的诱惑。
我快速看了一眼窗外,没有动静,心里的坚定完全沦陷了,我拉开碗柜门,里面蝶碗碰撞的声音听的我心里一颤。我的目光盯着最下面那一层,光线有点暗,看不清楚,所以我蹲了下去,将头稍微探进去了一点。
我手眼鼻并用,终于锁定了目标,可这时我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面对其中个头最大和两个个头最小的组合犯了难,牙齿紧咬,一时间不知道选谁…
‘嘭’
“你这个可恶的小东西!”
门被大力推开,发出了令我心惊胆战的声音,接着听到我最不愿和难以预料的声音,我直接摊坐在地上。我的眼睛呆呆地凝视那个阴影歪歪斜斜地朝着我飞过来。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看不清他的怒容,可我心里却泛起了一丝笑容。因为地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他又拄着拐杖,气急败坏的冲过来,样子滑稽,搞笑。
他靠近我先是踢了我一脚,接着用拐杖狠狠插在地上,就在我大腿旁边,我甚至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他喘了两口气,我这才看见他面色通红,猜想情况多半比半醉半醒还要糟糕。
“打死你,你个狗东西…”
不明分说,他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加上喝醉了酒,整张脸就像是炸了两次的油条。他扬起手中的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来,我吃痛狠狠地蜷缩成一团,抱头困在地上,脑袋碰到了开着的碗柜门。
他用的力气很大,我能感觉到杖身压扁了我身上的肉,与我的骨头激烈碰撞,我的眼泪掉下来,但我很有骨气的没有哭一声,强忍着闷哼。他挥杖的频率越来越快,我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脑袋有点晕眩,他越来越大的怒骂声我听得很清楚:
“打死你个没教养的狗东西!偷东西,我让你偷,老子就是死了那些东西也轮不到你来碰!”
我以为他要这些一直打下去,直到我死,还好他的声音吸引来了我爸妈,奶奶,姐姐…感觉到有人来救我,我的精神一下子跨了,整个人似乎变得轻松。后来的事我只是有点印象,奶奶抱着曹老汉,父亲挡在他和我之间,母亲蹲下来把我抱住,其他人好像在门外…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外婆家,脑袋还有点晕,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我坐起身,背上传来密密麻麻的痛痒,我想用手摸一下后背,眼光却定格在了手臂上两三条淡淡的乌青色印记上…
我摇摇晃晃的下床,出门正好遇见外婆。
“禄儿哪,你下床走得老哇,身上还有没得哪哈儿(哪哈儿:哪里)不安逸哦?勒嗯是把人都急得死,那歪背时(背时:该死)曹老汉,发酒癫疯把你打成勒个样子。你都困老一天罗(罗相当于老,了的意思),也不敢跟你擦药,你那歪外公说你没得事,我和你妈都说的吼冉医生来看一哈,你老汉儿也不准,符纯安那嫁(那嫁:那个)先人也不准…嗯是急死个人勒,那歪吴孝元也是啊,待个弄开背时枪壳人(该死的烂人)回来…”
外婆扶着我,抓着我的手,好像害怕我摔倒似的,我坐在板凳上,看着外婆手忙脚乱的给我煮东西吃,听着她嘴里不住的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心底划过一股暖流。当我睁开眼时以为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看见第一个是外婆,就算对她的成见再大,由于她的关心心里也是满满的感动。
外婆把碗端到我手上,估计是害怕我有什么想不通,坐在我旁边‘轻言细细’地开导我说:
“你勒哈各就带我屋头炸,等那歪曹老汉走老再回切,他们好像说的还要炸个七八天!”
“要得外婆,我晓得。今天星期几老?我还要切学校上课。”我埋在碗里的头偏过来正好看见外婆翘得很高的嘴巴,估计她对曹老汉的埋怨每时每刻都在增长。
“那我不晓得老喔,你们学校那些我又不懂,你等哈待儿耍嘛,我过切给你拿点衣服,问一哈,你看看还有没得啥子要拿的?”
“还有书包!”
我望着外婆关心的眼睛答到。
“要得,要得!”
外婆使劲点头,嘴唇紧紧闭上。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也许是考虑到我身体受得创伤,多留些时间给我。快要的晚饭时候,外婆到我家把我的书包,衣服取来,又抓紧时间做晚饭。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外公都变成听众,外婆仿佛才是那个挨打受伤的人。她先是说了奶奶,曹老汉的不是,又说了父亲母亲的不是,然后又开始讨伐外公…话题扯得非常远,我慢慢的答不上一句话,只能频繁点头,摇头,说是或否。
虽然感到一层烦闷,不过我的委屈要少了些。
吃过晚饭后,我看了会电视,选择默默地淡出外公外婆的视线。我躺在床上,回想着之前的事和他们表现出来的动作,最先想到曹老汉的拐杖和他黑红的脸,接着想到奶奶,父亲,母亲,姐姐。我不能理解他们的动作和言语,虽然清楚自己的确做错了,但对惩罚的方式感到的却是恐惧,迷茫…
曹老汉的形象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说不出对他怀有怎样的憎恨和冲动,我感觉爸妈似有保留,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快快长大,身高比他高,力气比他大…
第二天在学校姐姐她们表现出对我的关心,有时间就陪在我身边。
“你好些了没有?那歪曹老汉看起好哈人哦,特别是喝醉了酒,我好希望他们快点儿走哦,现在看倒他就觉得烦!”
二姐嘟起嘴巴,面色有些严肃,眼睛里好像显示了几丝深恶痛绝。
“宁染,你莫切说那些老,不管囊凯说,他对奶还是好塞(塞:哦),爸爸和妈的意思就是让她们在屋滴在耍一段时间,好久走是他们各人的事!你回切莫切说那些,奶她也不容易,你也不想她因为我们就又是一个人嘛?”
大姐用劝说的语气给二姐说了几句,接着打量着我全身上下,说道:“你还有没得哪哈儿痛,不行的话可以请假?”
“没有。”我摇头道。
“对老,奶带老一些东西回来,今天才拢屋,她叫我问你想不想吃,想吃的话我明天给你带。”
“我不想吃,外婆也给我整了些东西,我待倒一路的,你们想不想吃哦?”
“不吃老,你各人吃嘛。”
姐姐们回绝了我的好意,再次嘱咐安慰了我几句,然后手挽手走开了。我坐在位置上,整个人表现的有些沉闷,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也不知道是我自身形成的一层阻碍还是姐姐她们向别人说了我的事,开始一两天,我的小伙伴有些刻意远离我,其他人也对我少了些热情。我因此算得上清净,可以利用这些时间继续想偷吃的事,不用在上课时走神被老师发觉。
那时候心里所想的很简单,无外乎怎么曹老汉突然间回来了?父亲母亲看着一个外人打儿子为什么只敢拦着?曹老汉为什么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
从我到外婆家里算起,一共待了九天,这些天里上学我一个人,放学在岔路口和姐姐们分开。我没有回过家一次,家里的人也没有去过外婆家(至少我在的时候是这样)。期间外婆的怨气逐渐消散,没有三言两语离不开曹老汉,而外公基本上从开始到结束,脸色没有太大变化,言语之间也没有过多的评论,似乎表现的对此漠不关心。
又迎来一个周末,这天我被接回了家,而爷爷奶奶是在前一天就离开了。姐姐妹妹们对此开心,热情的迎接着我,父亲一如既往保持严肃的面孔,没有说好的,也没有提坏的。而母亲看着我眼神里总有责怪的意思,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大概清楚她为什么会责怪。
那天的事人一看基本上就明白了大致的情况,而且我猜想后来曹老汉清醒后也一定会提那件事。至于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不表露,我也就不会厚着脸皮问这问那,反而因为他们没有过多的责怪心里感到不怎么强烈的高兴。
我挨打的事就如同一个小插曲,时间稍微一长就没有人在提起,不过不管其他人心里是怎样的印象,现在我的心里对那跟拐杖记忆犹新,那张黑红的面孔想要忘掉却被永远定格在那个角落…
那次没有我送别的离别我怎么也想不到后面竟然很难再有机会看到奶奶,她一直待在新疆,从开始剪棉花的工作变为后来的捡垃圾。曹老汉回到新疆后不久就死了,听说是喝醉了被火车撞死的。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确实很高兴,心想着‘那个该死的终于死了!’,直到后来我上高中才清楚自己一时的怨恨是有多么自私。
奶奶的电话很少,我们对她的情况基本上是她自己说的。先是说曹老汉死了,她也不好意思待在曹家,即使那些人对她很好,很孝顺。接着她说捡棉花挣不到钱,自己岁数又大了,身体吃不消。然后她说她开始捡垃圾,买了辆三轮车,又买了一套房。最后又说希望我们全家都去新疆,那里环境比屋里好。
我一直不清楚奶奶为什么不愿回家,最开始原因是刨娃儿荒,现在我们长大了;然后怕种地养畜生,现在我们家的地都是别人在种,还剩下一个菜园子;最后是房产证办不下来,最近爸妈又专程过去看望了她。
也许她不回来的原因是对新疆有特殊的情怀吧,她时常说的‘新疆比老家好哇’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们都希望过年时能一家团聚,打电话时总会聊上很长时间,大部分都是在给奶奶作思想工作,但效果不怎么好。另外,二姐结婚时她没有回来,大姐结婚时她的答复未明,有推脱之意。
不过有一点让我们放心,她住那里我们老家的人比较多,都非常尊敬她,过年过节总会把她接到家里玩几天。第一次和奶奶视频就是她在别人家过年,那时她的头发全白了,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她的脸上表现出了欣慰和高兴。
我那个时候上大学,虽然脸上有被她渲染的笑意,可心里却饱含一种酸楚…
我的生活与家里人接上轨,没有用多长时间就恢复了天真无忧的我。让我喜悦的一件事是期末考试临近了。听老师(四年级我们换了老师,之前的袁老师被调走了,后来当上了一所小学的校长。现在的是夏老师,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经常穿着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说,这次考试是一个乡三所小学拉通考,都非常重视。尽管夏老师没有许诺书包和笔记本这样的奖励,但因为老师的重视程度,激起了我内心的斗志,决定好好表现一番。还有一个原因,五年级我们要转校,所以这也就是我在‘阴坡小学’的倒数第二次考试。
我拿出了平时玩耍约三分之一的时间来复习,可惜尽管如此,也没能保持太久,积极性很快消磨殆尽。
考试到来了。
这天窗外下着鹅毛大雪,我和三十几个同学坐在提前一天布置好的教室里,心里很激动,不仅因为冷手捏不住笔杆,也因为监考老师是位陌生老师(阴坡小学和让水小学,除了负责人外,其余老师互换监考)。
第一堂语文考试,卷子发下来,我觉得没有太难,都可以对付,也没出现意外。第二堂数学考试,头几道题信手拈来,可后面的却急得让人抓耳捞腮,因为内容超纲了。几乎所有同学的情况都一样,盯着试卷出神。
夏老师巡考,进来看了一下情况,急忙走过去和那位陌生老师低语了几句,然后他就出去了,站在门外,就像是站岗放哨。
“我交老弄开多届,也是头一次遇到超纲的卷子,每一次遇到这种考试我手头的学生都是考得较好的,现在让你们个人住(做),多半要考倒数。我把那几个题的答案写到黑板上,你们快儿抄,能抄好多是好多!”
夏老师简单的跟我们快速讲了几句后,急忙拿起讲台上的试卷开始在黑板上写答案,写好了很快又问我们抄完没有,看到大多数人点头又急忙抄写下一题。
前后几分钟,夏老师把所有东西复原,从容地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门口,我看到陌生老师进来后脸上还存有未消散的笑意。
他咳了两声道:“不要交头接耳滴,自己做自己滴!”
考试很快结束,在放学的路上,我们对夏老师的做法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认为他是对的,有认为他是错的,也有人认为是出卷子的人的错…
当时我赞同错的一方,原因说不清楚,毕竟那时连‘作弊’是什么都不清楚,更何况老师带头作弊。